曾经我与他情到浓时,也暗喜过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想着虽然不信这一说,但倘若真有来世,玉佩那等死物是断断做不得数的,我要循着手腕上的胎记去找,找遍九州河山也要找到他。
可是如今才知,这并非我留给他的唯一痕迹,除此之外还有……还有害死他的刀痕!
我低下头按住眉骨,这太痛苦了,这是一种无法纾解的痛苦,不、不要说怎么纾解它,我甚至无法形容它。
忽然间,我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屋内没有人作声,昏暗的死寂中,只有我与他隔着帷帐的十指交缠。
帷幕内的人影咳了两声,慢慢坐起身。
我极为紧张地望着他的残影,暗暗祈求:不要掀开,不要掀开!
然而我的祈求,多数时候都是无用的。
厚重的帷幕被缓缓撩开,谢时洵瘦削苍白的面容终于还是显现在我面前了。
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到似的侧开脸,不敢再看。
但他却一直在看我,一直看,一直看,看了许久。
我道:“听苏喻说,你要见我……”我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你怎么还会想见我呢……都是我害的你……”
谢时洵扳过我的下巴,令我不得不注视他,他亦凝视着我,缓慢却极为清晰道:“因为我想你了。”
第21章
在这一瞬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上我的胸口,太过猛烈,以至于胸口憋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我默默咽着痛,无比珍重地捧着他的手,在我脸颊上来回蹭着,舍不得放开,舍不得他的体温离我而去。
他仍是默默看我,半晌才道:“你的气息很烫,而且……”
他挣脱了我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道:“瘦了些。”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坐在黑暗里,很久。
终于,我移到床沿,慢慢俯身下去,枕在他的腰间,道:“太子哥哥,我不懂啊……”
今天的谢时洵有种难得的温柔,他道:“什么?”
我睁着双眼,道:“我究竟是为何而生的?我这一生存活在世,只为了忍受折磨……或是给他人带来痛苦么?”
我这一生,欢愉的时刻固然有,但细数下来实在少得可怜,多数时候,我只有无数次的失去和忍耐。
我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当我自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时候,上天还能先给予我,再夺走——由我亲手夺走。
谢时洵轻咳着,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抚着我后颈的鞭伤,道:“老九,忍耐过一夏一冬吧……你这里伤痕会慢慢愈合,就像这世间许多当下你觉得过不去的坎坷,只要过了一夏一冬,就会好了。”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笑起来,我何止经过一个寒暑?十个啊,那是整整十度寒暑。
但我心上的伤痕不但没有愈合,反而越来越深,每当我以为它不能再深的时候,它都会重新鲜血淋漓起来。
十年前,我还足够年轻,我的心还足够坚硬,当我独自纵马离开京都府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甚至眼眶未曾湿一下。
但如今经历了许多事,许多生离死别,爱恨嗔痴,我早已不复当年的坚不可摧,只觉涌上的悲戚之情难以言表,更无从疏解。
我喃喃道:“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要如何赎罪才能让你原谅我……才能让你好起来?”
谢时洵沉默良久后,拉着我坐了起来,他又在用目光抚摸我。
他叹息着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就好起来啊!”我几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喊道。
死寂中,我仿佛还能听到四壁回响着我的呐喊。
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按着额角低下头去,想要掩饰垂下的泪,但我实在是多虑了,我的眼眶依旧是干涸的。
谢时洵平静地注视着我,伸出手揽着我靠在他的胸前。
他用下颌抵着我的额顶,道:“我尽力吧。”
当晚,我紧紧依偎着谢时洵睡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栖云山的山茶花海,艳阳高照,微风正轻。
有人牵着我的手立在亭中,放眼望去,山茶初开,一切都是那般如梦似幻,如同仙境。
远处,一人牵着一个小道士从花中小径中缓步而至。
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那小道士相貌清秀不俗,明明看着年纪尚幼,但神情是那样的慈悲。
他走了过来,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我不敢置信,嗫喏着道:“玉、玉和……”
他含笑点了点头,慢慢地抱住了我,轻声安慰道:“殿下的眼尾好红……怎么这般难过啊……”
我张了张口,还未说出只言片语,就觉得一行冰凉泪珠滚滚而下,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死死埋在他怀中,哭道:“玉和,我把你害死啦……太子哥哥,也要被我害死了……”
我在玉和怀中大哭一场,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玉和默默抱着我,许久后,幽幽叹道:“殿下受苦了。”
待我稍好了些——说是好了些,却仍收不住眼泪,玉和扶起我,对我道:“殿下此番遭此大劫,实在让我牵挂。”
我擦着眼睛,道:“你既已修得正道了,为何还在我为我挂心,玉和……”
玉和捧起我的脸,道:“殿下,你虽遭劫难,但那是难也是福,只要渡过此劫,余生再无烦恼事。”
我渐渐升起一丝期望,却又怕那期望再次落空,小心翼翼道:“那……那你可以渡我吗?可以救太子哥哥吗?”
玉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殿下须自渡自救。”
我顿时丧了心气,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除了弄巧成拙自作自受,其他再无甚能做的了。
玉和执起我的手,郑重道:“因果历然随谁聚,如今依旧复来生。殿下切记,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切记切记。”
他一连说了三个“切记”,我还来不及问其中之意,就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渐渐虚化,我慌忙抬头,却见他的身影也逐渐淡了去。
“玉和……玉和!!”我空抓了几下,徒劳地向他追去,哭道:“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
隐隐约约的,玉和又似变回了当年昳丽无双的模样,他回首对我笑了笑,道:“自会再见,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说罢,他洒然一搭拂尘,飘然而去。
半空缥缈中,只留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与师父多年未见啦,殿下请代我向他问好”。
我仍是不甘,想与他再说些什么,却觉脚下一空,似坠落万丈深渊。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恍若隔世。
身旁的谢时洵好像倦得厉害,沉睡着未醒,这事在他身上发生,实在是很罕见。
然而就在这熟睡中,他仍是一手揽着我,我怔愣着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面色较之昨日又苍白瘦削了几许,他的衰败几乎是肉眼可见之事,一日较之一日。
我按着额角缓了很久仍是缓不过来,才看到他的臂弯被我哭湿了一片,恍惚间摸了摸脸上,尚有泪痕。
我喘息着暗暗咬了咬牙,只觉那梦境真极了,连同玉和叮嘱我的几句话,我只当做救命稻草一般默念了许多遍,趁着没忘,连忙压抑着心悸,在他唇上极轻地吻了一下,便蹑手蹑脚起了身,去寻清涵了。
清涵向来起得很早,我去时,他正在屋中对着乩盘发怔。
听我将梦中所见一一道来后,清涵早已抑制不住震惊神情,然而过了半晌,却仍是默然不语。
我道:“清涵道长,玉和所言‘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是何意?我愚钝,求你指点迷津。”
“玉和……”清涵神情哀伤,自言自语道:“我的徒儿……”
听他念着玉和,我也愈发黯然。
过了许久,清涵敛了些神色,对我淡淡道:“殿下近日愁思茫茫,难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句谶语未必真的有,即便真的是玉和所传于你,我身在红尘,比不得他五蕴清澄得证大道,自是悟不出分晓了。”
我动了几次唇,终于那短短两字问了出来:“当真?”
清涵半阖上眼帘,似忍耐什么锥心之痛一般偏过头去,道:“当真。”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对他一揖,道:“既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清涵道长务必成全。”
清涵似有预感,道:“殿下……”
我很平静道:“我母妃的陵寝位于栖云山畔,她虽然以齐国妃仪下葬,但是她的心一直留在鲜卑,故而我对她身后之事向来遵从鲜卑仪礼。鲜卑人的祭祀时日及事宜与中原风俗大相径庭,来日我会将详细隽于纸上,倘若清涵道长方便,以后还请道长每年费心派人遥寄一番,代我——”
“够了!”清涵拍案道:“你这是在作甚?以死相逼吗?”
我依旧平静,只接着自己的话茬道:“代我这个不孝子略加照拂,除此之外,我也……也没什么挂心之事了。”
我坐在桌边,一手搭着桌沿,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虽然目之所见,我的手指足够洁净,但是我仍觉得上面有着血的触感,黏腻,血腥,甚至有些烧灼。
指尖仿佛仍沾着谢时洵的血一般,我已经不再奢望摆脱它。
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慢慢道:“我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一心求死,我当然会尽力活下去,他……他离开了京都府后,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哪怕是这里的下人,真正知晓他存在的有几个?又有几个知道他就是十年前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呢?若我也死了,世上记得他的人又会少了一个,而我活一天,总归多一个人惦记他一天,我会尽力,我会尽力……毕竟对我这种人来说,死亡是一种奢求,我只是……”
我俯下头枕着手臂,道:“……只是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天崩溃,也许永远不,也许就是明天,清涵道长,你是方外之人,你对他的感情,是爱么?倘若不是,那只是因为爱这个字不足以道尽吧……但是我想,我的痛苦倘若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除了已薨的太子妃,只有你啦……”
清涵一直沉默着,听我絮絮的说,但我说到此处,他也不由垂下一滴泪。
最后,我将心中的每个字都斟酌过一遍,道:“清涵道长,如果真的有办法可以救得太子哥哥,无论多么渺茫,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请你务必告诉我,可以吗?”
清涵闻言,眉尖微颤,抿了抿唇,分明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只觉喉头发紧,道:“难道是……是太子哥哥不愿意你告诉我?”
见清涵微微一怔,我的心陡然猛烈跳动了起来,我空咽了几次,勉强按下了心悸,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字对他道:“请清涵道长指教。”
清涵久久低着头,我也沉默着,盼望他开口,却又害怕他开口。
五内俱焚,莫过于此。
清涵终于阖眸道:“现下,你还可再陪伴他三五个月,我若是告诉了你,分离也许就在明日。但结果……终归还是一样的,即便你情愿作飞蛾扑火,但你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我双眼死死盯着他,祈求道:“是我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的,这一次让我做决定,请你让我做决定。”
清涵很艰难地摇头,道:“他……决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