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温大夫会被怎样?”
书生道:“不会被怎样,阁下被请走后,他便会被放开了,我家主人另有心意奉上谢罪。”
我叹道:“你们做事还挺有礼有节的,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书生板正道:“在下只知道你是主人要请的客人。”
我便闭嘴了。
这漫长的一路,我睡了不知道几个觉,又思忖了认识的人中会是谁有这等行事作风的,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就算是谢明澜,他也不会如此故弄玄虚,他只会当街下车杀我。
直到被他推下马车,我仍在苦苦思索。
我又被那书生带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脚下从土地变成小石子路,又过了几个门槛,终于停下了。
这里似乎是个厅,我还能嗅到一丝檀香,虽然分辨不出旁的,但那檀香的味道一嗅便知不菲。
那书生道:“主人,幸不辱命,您要的人带到了。”
我立刻竖着耳朵想听那人声音,却听右前方传来一道声音,那人似在笑着道:“回来的好快。”
我顿时大失所望,这男声很悦耳,但对我来说却陌生得很。
那书生道:“万幸此人并不难抓。”
虽是实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
那主人也不知为何“啧”了一声,道:“好了,你把他解开,就下去吧。”
我只感觉手上绳缚被人解了开,又被抽走了蒙眼的黑布,接着便是离去的脚步声了。
只是眼睛被蒙了太久,我适应不了那耀眼的光,便紧紧闭起眼睛微垂了头。
那主人道:“哎,可怜,怎么会落魄到这般境地了?”
他没有主语,我只当他在说我,心中想:这人言语中,认识我?
但我嘴上总是不肯吃亏的,不假思索道:“自然比不上阁下境地高,但愿我有朝一日也可以想绑谁来喝茶便绑谁来喝茶。”
那人轻笑了一声,似在打趣道:“他以前也是这样么?我怎么记得以前他还挺乖巧的?”
我心中一沉。
屋内竟然似有两个人?那另一人为何一直不出声?
这人言语中……真的认识我?乖巧?什么人会这样形容我?
我不自觉地蹙着眉,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先入眼的是地面。
不知是否是直觉使然,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帘,看到正前方那人的靴子和下摆。
那人坐在一个宽大的乌木椅子中,只看那人素白色的下摆就知道剪裁绝非出自庸手。
我忽然心如擂鼓。
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提到很高,很高,仿佛提到了凌霄之外。
我猛然又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平复着呼吸。
那右前方的主人道:“人给你带到了,我先走了,啊对了,你不要太过……万一吓跑了他……”
正前方那人沉默着,直到传来一声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那人才冷冷道:“他不敢。”
我呼吸一窒。
一颗心从凌霄之外再到万劫不复,竟然只要一瞬间。
今日之事再如何曲折,我都不曾,不敢,也不愿往他身上想。
纵然他的空棺是我亲眼所见,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也从来不敢奢望还能再见他一面。
不,不是奢望,是即便可以,我也不愿再见他。
我不自觉踉跄着退了两步,霎时大悲大喜,无可名状!在这一刻,我只想要紧紧抱住他,纵情放声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想到痛入骨髓,不能自已。
我与他的距离,不过十步。
然而这区区十步的距离,当中隔着十载的风雪苍茫,我却不能走上去,不能对他迈出这一步。
我没来由地想,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还不如那日死在金殿前清净。
怙恶不悛、功败身死的乱臣贼子,也好过以这今日这般潦倒落魄模样站在他面前……
只是……只是我还是太贪心了些,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谢时洵倚在宽大的乌木椅内,我一边战栗着一边偷偷抬眼,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一如多年前深邃冷冽,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庞大威势来。
我承不住这样冷锐的打量,不堪对视,立刻又垂下眼帘,我莫名将右手向后藏了藏,掩在袖内,心中却酸涩地忖着: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他没有变,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啊!!
一时寂静,不知何时,我的脊后衣衫竟湿透了,布料黏在脊背上被风一吹,更是彻骨寒冷。
“多年不见,你的本事见长,脾气也越发长进了,”他平静道:“难道还要我重新教过不成?
他一开口,我心神一敛,浑身本能地颤了颤,恐慌之间,下意识像十年前那样,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我颤抖着望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身形控制不住地一寸寸矮了下去。
直到膝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我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谢时洵复又端起茶杯,眼也不抬,简短道:“我听闻了你九王谢时舒所做下的好事,传闻总归有不实之处,你现下亲口说与我听听。”
室内陈设简单却足够雅致,极为清洁,一粒灰尘都看不到,窗边放着一个乌紫长案,案上很整齐的堆着书籍纸笺。
不知道我为何在这当口却注意起这屋内摆设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眼中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不开口,谢时洵似也不急,默默饮了茶,又拿起手边的古籍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是低头看着地面,心思一时空白一时又想着“要不就说你认错人了”这等离谱之事,脑中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混乱不堪。
他又唤了人来添茶,下人进进出出,皆小心地绕过我,一眼都未曾往我这边瞥,仿佛没有我这个人。
直到下人换过了几次灯烛,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极大的响动,我来不及举措,茶杯连带着冷透的茶水泼洒到了我身上。
我晃了晃,没有敢躲。
谢时洵冷笑道:“这些年你的日子太威风了些,忘了当年的规矩也是正常。”
他起身步到我身侧,对门外唤道:“阿宁,取个手帕来。”
一唤之下,那书生不知从哪里出来,双手奉上一块手帕。
谢时洵接过,递到我唇边,不容置疑道:“咬住。”
我更是惶恐,不知他是何意,却不敢违抗,就着他的手叼住一角。
谢时洵俯视着我,声音极冷:“是全部,因为……怕你一会儿承受不住,咬伤了自己。”
我身子畏怯地晃了晃,不知哪里借的胆子,竟然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我死死垂着头,只听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声线:“九王谢时舒犯上作乱!关我隋一何事!”
谢时洵还未说什么,身后门外突然有人“噗”的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走了进来,这人长相清俊,身材纤细,看不出岁数。
那人停在谢时洵面前,对他笑道:“这话说得没错,依我看,你这弟弟在再世为人这一事上,比你快了许多。”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这是刚才被书生唤做“主人”的那人,但他对谢时洵的态度却让我大为惊愕,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敢这样对他说话的,这样想着,我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谢时洵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过是他的一贯伎俩,他自小为了蒙混过关,什么都胡吣的出来。”
我怔了怔,忽觉心底涌上许多酸楚和莫名的慰藉来,这一句由他口中说出来,我飘忽的心神似乎……似乎终于了实感。
他……他真的是太子哥哥。
那人把什么东西递给了谢时洵,又劝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这是我问庄外的私塾先生借来的,凑合用吧,不过最好还是……”
我紧闭起眼睛不敢看,仍是死死抱着他的腿,口中道:“太子哥哥饶我,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谢明澜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触了一下我的颈后。
他的指尖很轻,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细微触碰,我却只觉呼吸随着他的触碰停滞了。
他将我的后颈领口又拉开了一些,像是审视了片刻,道:“鞭痕……是谁打的?”
我这才想起当日谢明澜的马鞭梢到我的颈后和肩后,留下的鞭痕至今未消。
我闷闷道:“是陛下。”
我喘息了片刻,待呼吸初初平复,低低道:“我真的知错了,打……陛下也打过了,太子哥哥我……”
谢时洵寒声道:“知错?假话。”
我渐渐松开手,仰头看他,见他神色不明地俯视着我,我又情不自禁地去抓住他的下摆。
“那太子哥哥你呢?”我死死抓着手中的布料,开口竟是一句顶撞:“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我,你去哪里了啊?!”
他不回我,我却在这一句之后,像是要一口气将这些年的煎熬痛楚一股脑说与他听似的,语调都控制不住地急切道:“是你怪我咒你,怪我不遵诏令回京见你,你才恼了我,不要我吗?可是……你可知我这些年有多悔恨多难捱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是因为……太子哥哥你不在……我好恨!再没有人可以……”
谢时洵微微弯下腰,直视着我道:“你可继续在此胡搅蛮缠,我不在,你便要谋逆犯上,引兵入关?”他似乎越发觉得我不可救药起来,他一指空地,喝道:“放开!跪过去。你今天定逃不掉这顿打。”
我沉默着不肯动作,心底一处刺痛起来,谢明澜那日的诛心之言回响在我耳边,我霍然抬眼大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我就挨了一耳光。
我偏着头,却不知为何仍是执着地攥着他的素色下摆,仿佛心底是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谢时洵的脸色极差,他道:“这么说,你倒是认了自己心术不正?你旁的没学会,自轻自贱确是越发长进了!”
我嗫喏道:“我本来……本来就……”我拉着他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见他没有推开我的意思,便缓缓环住他的腰身。
在嗅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接近于药材辛香的清冷苦味时,我蹭着他的腰间轻柔的布料,终于鼻子一酸,没来由的委屈起来。
我知道天下最没有资格委屈的人就是我,是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我这种兵败就横刀自刎,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铁石心肠之人。
但我在他面前,终于还是没有撑住最后的颜面。
我咬着牙,却压抑不住滚下来的泪珠,我讨好地用眉间蹭着他的手指,泫然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太子哥哥一直高看了我……”
谢时洵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恼怒:“谢时舒……”
我大着胆子捧着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虔诚地哀求道:“约束我吧,把我困在掌中吧,我是心甘情愿的。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不敢做一丝违背你意愿的事,可以么……”
一片寂静中,我闭目道:“只有在太子哥哥身边,我才能够不那么恨,不那么痛苦。”
天色将明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