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一件件,终于从朦胧的轮廓中显出原形来,水落石出后原来是这样的本貌。
我沉默良久,讥诮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一直像个跳梁小丑……呵,我一人跳也就罢了,只恨我刚愎自用,害苦了老裴……”
裴山行在边上吼道:“殿下,我不怪你!非人谋不臧,实乃天意!”
我甩掉发梢的血珠,对谢明澜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第7章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我确实看到一阵微风。
那风打了旋儿,拂起谢明澜玄底朱纹的袖摆,那袖摆擦过我的脸颊,然而不过一眨眼,那风骤然拔地而起。
风势之大,之快,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沉重的百年正阳门发出“吱呀”的腐朽之声,竟被那风吹了开。
在场诸人皆以袖掩面尤不能挡,那风愈来愈烈,最后竟然一力卷起掀翻在场所有人。
我伏在地上,努力回首望过去。
只见正阳门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倔强地迎着风定睛望去,待看清了,却见那人一身层叠道袍,道冠正束,手中捏诀,他似一片落叶从城墙上飘摇而下,似踩着飒沓星河而来。
裴山行在旁也看呆了,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道士……真会法术啊?!”
玉和人还未到我身旁,已丢了个什么过来,一下划开我的绳索,再一眨眼,他已飘然而至,拉起我道:“殿下莫怕,我来晚了,走!”
说着他唿哨一声,一匹马冲进正阳门,他一跃而上,反手抓着我的手臂,想将我拽上马。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谢明澜最先反应过来,他虽也被那风刮出几步远,却忽然冲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喝道:“不许走!”
我来不及管他,脚尖挑起一柄剑冲裴山行踢过去,一下解了他的绳缚,裴山行毕竟也是沙场名将,他极快的反应过来,捡起剑便与最先冲将过来的兵士战做一团,打斗中甚至还有工夫一刀解开绿雪的绳索,对她道:“自去逃命吧!”
紧接着他夺来一柄长枪,在空中舞地生风,他趁乱解了几个陇西府亲兵的束缚,最终立于正阳门前,傲然道:“玉和你带殿下先走,我们断后!”
我刚要上马,却又被谢明澜扯了下来,眼看他的兵士已然重整旗鼓冲了过来,再不走一切前功尽弃,我只得又挑起地上的一支匕首,向他手上划去,喝道:“滚!放手!”
谢明澜的手背霎时流出血来,他的黑眸狠狠眯了一下,却仍是不肯放手,甚至握得更紧了些,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走!我不杀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尾音竟然有几分颤抖。
眼看他的兵士已在不到十步之外,他离我如此近,我一刀便可取他性命,但是终究又不忍伤他性命,拉扯之际,裴山行气喘吁吁道:“玉和,再来一阵风啊!”
玉和道:“一生只能用一次。”
我心中一怔,本想相问,却又因为还在和谢明澜较劲,无暇分心。
就在此刻,忽见一个娇小身影冲了过来。
我急道:“绿雪!不要!”
绿雪哆哆嗦嗦地握着着一把刀,直冲向谢明澜,高声道:“放开殿下!”
眼看谢明澜再不放手,就将丧于绿雪刀下,他的手劲却只有一瞬间的微松。
然而一瞬已够了,我猛然抽出,把着玉和手臂上了马,人还未坐稳,马儿已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谢明澜被带得连追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喊道:“谢时舒!!”
我也回身急道:“绿雪!老裴!”
玉和一面纵马,竟然还有空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道:“他俩的命数我看过,非绝于此,殿下信我。”
玉和做事一向妥当。
纵然身后许多官兵追赶,但是均被他甩开,疾驰了大半夜,他带我回到了栖云山护国观中。
往日观中香火旺盛,更有许多道士修行,今日却从山脚下起,举目再无一人,玉和解释道:“护国观正在重新修缮,便遣了他们去别处。”
他又道:“比不上苏喻,我的医术只能暂且包扎一下,殿下莫怪。”
他取出许多瓶瓶罐罐,接着一刀斩断我手腕上的金箭箭头,将那箭拔了出来,血高高喷出一道,下一道被他手疾眼快地按住了。
他在伤处撒上许多药粉,缠好了,抚着我的伤处道:“你这腕骨被射了对穿,手筋已断,以后执剑执笔怕是难了,不过修养得当,也许还可以炒炒菜……”
我叹道:“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你来得甚好,栖云山我也很喜欢,比起在金殿前,死在这里再好不过。”
玉和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下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终于肯说话了,方才取箭那样疼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是失了魂魄。”
我拿过一瓶酒喝了一口,消沉道:“没有什么殿下了。”
玉和想了想,道:“这话极对,你要记住。没有九殿下了,也没有谢时舒了,那……既然没有‘殿下’了,那你把盔甲脱了吧,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他服侍我褪了盔甲,扔在地上,又捡起酒从我的脖颈处撒了下去,方才身上挨了谢明澜许多鞭子,此刻被酒流淌而过,竟然没有觉出几分疼来。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一味地望着窗外明月,任由玉和用酒沾了巾帕为我拭去脸上的鞭痕血污。
玉和动作很是小心轻柔,他边擦拭边道:“追兵快到了。”
追兵到了,倒没什么……但唯有一事,我心中的极为害怕。
我沉吟一阵,终于将心底不敢问的问了出来:“你说的……一生只能用一次,是什么意思?”
玉和道:“废话,那等法术要是随时都唤得出来,齐国别养军队了,养我吧。”
见他突然似平常一般促狭,纵然我心中凄苦,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玉和捧着我的脸凝视许久,缓缓道:“我与你相识那么久,却不知如果不唤你‘殿下’,又要唤你什么?”
我道:“随意……”
玉和敛眉思索了一下,摇头道:“随一听起来像个小道士的名字……”
我无言地别过目光,道:“之前你我约定,我事败的话,拼死也要来栖云山见你,想不到我没能应诺,你却来接我了,玉和,谢谢你。”
玉和拉起我,走向大殿正中道:“不必谢我,我也是怀了私心的。”
我意外道:“什么?”
玉和仰望着殿中庄严宝相的三清塑像,道:“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你看着我。”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他,他道:“今日我所为自觉甚好,此番我心愿已了,终于可以得证大道。”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道:“你在说什么……”
玉和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慈悲的神像。
他慢慢摸着底座,对我道:“但是,你莫要害怕,还记得么,我说过,我已经将功德换给你啦,会有人一直陪着你,而我……我仍然会陪着你,只是不以现在的面貌见你,我将化作细雨、微风,白鸟、或是……廊下燕?”
“玉和……”我望着面前佛像底座下缓缓裂开的一道黝黑暗道,只顾死死抓住他的袖口道:“我不去!你告诉我,你到底……”
玉和平静道:“总之,是许许多多,只要你仍记得我,世间诸多景色,都是故人来见。”
我不敢面对地摇着头道:“我不管你说这些,你不可以……”
“还有……”他抓住我的肩膀,道:“云姑娘,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啦,不是你的错,别再着相了,放过自己吧……”
我大声道:“玉和!”
玉和忽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他在耳边轻柔的呼吸,轻声道:“还记得当年在鲜卑,你是怎么踹开我的么?”
他推开我,一脚将我踹进那暗道里,挥了挥手,道:“我替你。”
我在黑暗中声嘶力竭地叫着玉和的名字,试图施展轻功爬回出口,我心中也知无用,那入口上面是十多丈的三清塑像,如何推得动?
可是不这么做,我又能做什么?
直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连这深入地底的暗道都颤了几颤,从上面掉下许多尘屑来。
骤然闻得,我浑身都脱了力,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实在很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好,要被这样让来让去的,玉和若真已得证大道,为何不捎上我?哪怕我罪孽深重,三清天不收,那死后他飞升他的正道,我去我的无间地狱,也好过留我一人在这里生捱。
毫无相干的,我却没来由地忆起与玉和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一个初冬。
太子妃有孕的那一年,我被太子时洵带来栖云山静修。
那年我不到七岁,年纪实在太小,我对玉和的师父记不得太清,只记得他好像叫清涵。
清涵在我印象中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一个很年轻俊秀的男人,性子开朗爱说笑,而且他一点都不怕太子时洵。
后来玉和告诉我,清涵与太子时洵如同玉和之于我,都是自小相识感情深厚。
而且言语中,玉和似乎对他的师父极为推崇,说清涵的道法修行之高,前无古人,再无来者。
我却只记得在一套很繁杂的礼数之后,太子时洵只带了几个侍从,带我去了山茶花海中的小亭子去寻清涵饮茶。
那时我年纪太小走不得远路,可是太子时洵就在身边,我自然不敢抱怨,硬捱了半天,太子时洵忽然伸出一只手牵起了我。
彼时山茶花初开,我仰着头望向他,那时只觉得他的身形好高,高得挡住了那耀眼的日光。
清涵在亭子里迎了我们,他们大人说话,我听不懂。
时隔多年,我也早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清涵望着我沉吟了一阵,对太子时洵道:“虽如此说,但是清修悟道又不是你那些经略文章,九殿下还小,又何必较真勉强?山上未免苦寒无聊,我有个徒儿与九殿下年纪相仿,很是聪慧温和,不妨让他来陪九殿下说话。”
太子时洵颔首道:“也罢。”
那还是我一次见到他被说服,很纳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清涵。
清涵便亲自下山去带人。
我记得,那时那刻,太子时洵正牵着我的手在亭中看花,那年的花开得很好,我正看得入神,就见山茶花海的尽头,清涵牵着一个小道士从那花中小道中穿行而来。
那小道士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道袍,背了一柄木剑。他随清涵来到跟前,没有行礼。
他只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那时风极轻,天空中有一行白鸟飞过。
我一拳挥上墙壁,只觉手腕又潮湿了起来,那份痛感令我清醒了些许,我含恨道:“我这条命,不能死。”
玉和的安排,既然这都是玉和的安排,我定要……相信他。
我在角落寻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其中物什一应俱全,玉和原来早已将这些备下。
我不敢想他是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
我点起火折子燃亮了火把,顺着甬道向前走去,但那昏暗的暗道为何总是模糊扭曲着?我抹掉面颊上的湿润。
那暗道仿佛永无尽头,我不知走了多久,心中思忖这暗道不可能是玉和着人所挖,看两侧墙壁,约莫有些年头了,我隐隐回想起玉和曾经提过护国观曾经在先帝在世时修缮过,难道是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