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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我问,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侧过身望着我道:“有一旧事,那人自己不知,他的亲友不提,是怕他伤心,旁人不提,是怕勾起他的怨怼之心,而苏某心思两者皆有,每每见到那人,总觉得自己卑劣不堪。”
  我心中猛然一突,强自冷笑道:“那人多半也就是本王了,哎,我的命不好,大小不如意事都受过了,今日不就一桩?苏先生只管说罢了。”
  苏喻停了良久,道:“当年……琼林宴正也是云郡主和亲出嫁之日,我等被恩准观礼。”
  他似斟酌了很久的措辞,终是慢慢道来。
  他说彼时云姑娘出嫁之日,被赐在殿前甬道上入轿,十里红妆摆满了广场。
  云姑娘身披霞帔,国色天香,却迟迟不肯上轿,她在长阶上踮着脚,痴痴地望着西面,宫内诸人或与宫中走得近的外臣如苏喻,都知道她在等谁。
  待到吉时锣鼓响了三旬,那北国使臣催促太紧,云姑娘实在没法,泪洒殿前,她徐徐下拜太子时洵和太子妃,央求赐她最后献舞一曲。
  我移开目光,也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淡漠道:“哪一曲?”
  苏喻道:“长命女,唱的是春日宴……”
  他叹了口气,朗声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待到曲终,云郡主已是泣不成声。”
  我望着面前那广阔的广场,她当年便是在此处上轿的,眼前仿佛能看到那日情景似的,我不知为何讥诮地轻笑了一声。
  苏喻道:“云郡主上轿前,却又改了主意,她托先太子殿下转告你,此生无缘,也不敢奢求来世,此去天各一方,纵化飞燕也再难相见,叫你忘了她吧。只是约莫先太子殿下怕你伤心,并未转达。”
  我道:“苏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喻道:“自幼家父便教我为人当襟怀坦白,这件事各位大人却因怕殿下心怀怨恨,无人肯说,不但有违君子之道,也是辜负了云郡主的一番情义。那之后,下官虽身在仕途,却越发觉得索然,见到殿下时,更觉愧疚煎熬,日子久了,一时想外放得以避开殿下,一时又想回京照望殿下,来来去去,心中总无定数。今日告知殿下,纵然知道会让殿下更添一层伤心难过,但下官却想,不论生离死别,离去之人终归是不希望殿下为她自苦,此番心意,还请殿下……”
  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简短道:“多谢苏先生告知,日后定奉上谢仪,小王今日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待他回礼,我便快步出了宫,一路纵快马,过市集,险些掀了路两侧的摊子。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九王府,正巧裴山行同玉和正在堂中等我,我脚步一踉跄,被玉和一把扶住,我搭着玉和的肩,咬着牙只觉心中翻江倒海。
  玉和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片刻不到便蹙眉道:“气急攻心之相?怎会突然……”
  我艰难地喘了口气,狠命拨开绿雪呈上的茶杯,听得那茶杯碎地之声,我本想对他俩说什么,谁知还来不及开口,身子都软了下来。
  玉和道:“别说话,闭目定神。绿雪,去煮安神茶来。”
  我只觉得耳鸣震耳欲聋,额上细麻素带的垂带晃在我眼前,满眼都是那极为不祥的惨白,只一刹那,那抹惨白渐渐洇上了更为不祥的血色。我更是发狠,想要推开玉和,却被他紧紧困在怀中。
  裴山行上前急道:“殿下?!”
  我一把死死抓住裴山行,艰难地一字一字道:“除夕,起兵!起兵!”
  冬月十五日,太后驾薨。
  我再也没什么可犹豫顾忌的了,再也没有了。
  第6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好似过完了一生。
  但自始至终,都有一支笛声贯穿其中,那笛声凄凉婉转,我一时听得入神,竟被拉扯出来。
  我缓缓睁开双眼,见玉和正坐在我的床边,他唇边横笛,我听了许久,越听越觉断肠。
  我有气无力道:“你的笛子,吹得不如我……”
  笛声一顿,玉和在昏暗的灯下回过头。
  他与我对视良久,伸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眉间,徐徐道:“殿下的眉眼生得好,无论是什么相貌,若是有这样的眉眼,都难看不到哪去。”
  我纳罕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自己生得好,但是他好端端就夸起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我正无言以对,他又从眉骨划到眼尾,道:“就是随了太妃的肤薄,你生气,难过,或是一激动,你自己不觉得,但这里总是泛着薄红。”
  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玉和道:“殿下方才……这里红得很浓,我很久没见到你这样难过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道:“玉和,摸摸我。”
  玉和依言抚着我的脊背,道:“殿下莫怕。”
  我只觉得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对他道:“明日你回栖云山去,不要再来了。”
  玉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继续道:“若我事败,帮我多照拂绿雪和君兰……绿雪被我宠坏了,这个性子怕是没有哪个主人会容她,你帮我为她寻个好郎君,踏实本分身家清白,愿意照拂她家人的,就可以了……我已在她知道的地方留了银子给她。”
  玉和道:“我是个道士,做媒之事……也罢,我记下了。”
  我继续道:“至于君兰,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太白楼上,那时我正在和韩大人喝酒,听到隔壁人说话,听出是一个富商带了一个相公,可是那个富商附庸风雅,君兰丝毫不附和,那富商急了,问他喜欢什么唱词,我本以为他无非就是在西厢记啊拜月亭啊里面挑几句,没想到君兰来了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即便是回想,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时我还以为他在玩笑,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长得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脸,但是身世凄苦,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即便……即便身份卑贱,却有凌霄之志,很难得……”
  玉和道:“难怪时常见你教他写字。”
  我苦笑道:“教了八百遍了也学不会……唉,本来我想找机会送他去老裴军中效力,这下老裴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若有万一,你帮我为他寻个出路吧。”
  玉和道:“好。”
  一时静默,我也想不到要交代什么了。
  玉和道:“殿下如此难过,是因为你是谢时舒。”
  我道:“你这不是废话。”
  玉和道:“若有一日,你不是谢时舒了,你便可以放下仇恨怨怼了。”
  我摇了摇头,道:“你说下辈子么?大概吧……”
  玉和笑了笑,道:“是天机。”
  我道:“好好好,天机不可泄露。”
  玉和道:“是极,是极。泄露了就不灵了。”
  我用额前蹭着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听得玉和又道:“殿下都嘱咐完了?”
  我又想了想,道:“嗯。”
  玉和道:“殿下忘了一个人……我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思索起来,半晌后,我道:“的确,平素你与我走的那样近,我若事败,你多少也会被连累,不如……”我笑道:“这样,如果我事败,待看到情况有变,我就拼了命往栖云山逃,不管怎样,我都要撑一口气逃到你那里,你或把我缚了交出去,或杀了我,你不但可以洗脱嫌疑,还是大功一件,如何?”
  玉和长笑道:“此计甚妙,我在这里先谢过殿下了。”
  我枕在他膝上,叹息道:“我累了,再吹一支曲子吧。”
  笛声又起,我长长出了口气。
  裴山行送来的鹦鹉,不但个头很大,而且是个话痨,约莫它上任主人是个在鲜卑与齐国边界晃荡的商人,教得这鹦鹉鲜卑语和中原话都会说,还都是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屁话。
  我在后院喝酒,一壶酒没有喝完,它已经说了百八十句,烦心得很。
  那日之后,我托病没有再进宫,只在王府中躲清静罢了。
  玉和依言没有再来过,他也确实忙得没空来,太后大丧,需他主持法事事宜,估摸连杯茶都喝不上。
  苏喻倒是来了几趟,我不好不见,诊脉等例行之事后,就和他在这后院默然相对饮茶,听得那鹦鹉一声一声的吆喝叫卖,那场景很是古怪。
  它换成鲜卑语的时候,苏喻听不懂,见他露出疑惑神情,我就好心给他翻译道:“它说的是……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怔了片刻,微微扬起眉梢,随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虽然殿下大多时候都不大开心,但下官每每和殿下聊天都觉得十分有趣。”
  我琢磨着这不似好话,也就没回,靠在椅背上出神,他陪我又看了看,天色不早,他站起来告辞,很认真地道:“殿下保重。”
  我道:“多谢,代小王问苏阁老好。”
  苏喻行礼的手还未放下,抬眼深深望了我一眼,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动了动,终于还是归于沉寂了,那青衫转过身,徐徐走远了。
  不久后,裴山行大半夜地翻墙来见我,好巧不巧他跳下来的时候正撞上提着灯笼巡院的君兰,给君兰吓了一跳,人还没看清就一拳砸在老裴脸上,要说他的功夫还是有的,一拳愣是给堂堂节度使的眉骨砸出血了。
  绿雪在灯下不耐烦地推着老裴脑袋,边给他擦血边道:“有门不走翻什么墙!活该你!别动!”
  君兰自觉做错了事,蹲在我椅子边垂头丧气。
  裴山行倒是不怒反喜,狠夸一顿君兰反应快功夫好,直说以后要带他去军中建功立业,一番话又给君兰说得眼中发亮,缠着他讲沙场见闻。
  我听得头疼,正要去睡觉,裴山行却拦住我,道:“殿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千万收好,莫要离身。”
  我接过那物一看,见那物半臂长,别在腰间并不费事,中间镂空,盖上有通风的小点,心中顿时了然,道:“鸽筒?”
  裴山行郑重点了点头,道:“这鸽筒中有两羽信鸽,鲜卑王已同意借兵给殿下共谋大事,我来时已让他们秘密将五万精骑布置在陇西关外,只是他索要城池甚多,已依殿下的意思,先应了,若是一切顺利,自先不用他,若是事情有变,殿下只管拉开鸽筒,我的人收到后,便会大开陇西关城门,放鲜卑骑兵进关,助殿下夺取天下!”
  我打开鸽筒,取出两羽信鸽放在手心抚摸,心中忖度着许多。
  君兰霍然抬头,盯着我手上的信鸽,讷讷道:“陇西那么远,这鸽子能飞到么?”
  裴山行道:“能,你看它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只见那信鸽的眼睛血红如同红宝石。
  裴山行道:“这是天下一品的血鸽,不管多远他都能将信带到,而且飞得极快,殿下在这京都府放出,六个时辰必到陇西府,我已经试过多次了。若事败,殿下便往陇西去,等鲜卑大军接应!”
  我望着灯芯,叹道:“真到那一步,本王也必将遭万世唾骂了。”
  裴山行伸手道:“是,要不殿下还是给我吧,若有万一,反正我都是开关引兵之人了,也不差做放鸽人。”
  我摇了摇头,将两羽鸽子放回鸽筒中,道:“事已至此,身后评说之事,本王又计较什么。”
  说罢我将鸽筒交给绿雪和君兰,吩咐他们妥善看管。
  正事说毕,裴山行又说了些太后发丧之事,说着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道:“玉和叫我带给殿下的,说是,今年的就早些给殿下了。”
  我忙接过细看,是一个平安符,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按着是有硬币符篆等物。
  这玩意我一年收他一个,自他学会做这些,就没断过,只是往年都在除夕给我,今年的确要提前给我了。
  我抻开抽带,正想看看他今年画得符篆有没有长进,谁知被裴山行一把按住,道:“玉和特意叫我看着殿下,他说他知道你有爱拆这玩意的毛病……哦不,是习惯,特意嘱咐我叫你不要看,看了就不灵了。”
  我心想他这种掌兵的多半是有些相信这些说头,便也听了他的,没有拆开,将平安符系好了口,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又聊了一些闲话,裴山行说道:“你说那个小皇帝真奇怪,亲娘死了,他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道:“你有所不知,谢明澜在登基前养在别苑,他同太子哥哥、太子妃见到的次数极少,多还是什么群宴之类的,根本没有私下见过,谈何感情。”
  裴山行奇道:“为何?”
  我便将玉和师父的谶语说于他了,裴山行听着,目光逐渐阴蛰,忽然道:“殿下!何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让人编成歌谣在京城串唱,说他方死了先太子,这也是实话,正好太后又刚驾薨,一说岂不是又被他方死了一个……”
  “咔”的一声,我方知自己不自觉捏碎了一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