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傍晚,寒气渐渐降临。郊外的黑松林,分别从东西南三个不同的方位,进来好几拨人。她们一直走到森林的腹地,在一片开阔的坡地上聚集。按照红、紫、黄、蓝、白五种颜色,列为五队。
河上,一条小船飘荡而来。船刚靠岸,五色侍女一起躬身,齐齐高呼:“恭迎宫主大驾!”
绣着红日牡丹的锦帘被银钩挑起,一名蓝衣伴侍、一名黄衣伴侍陪伴下,身着五彩宫装的莲花宫主肖静虹,矮身而出。
从船头上岸,肖静虹腰背挺直,再次接受门徒的朝拜。
远处,枝头上红影一闪,红箭侍女楚清幽从树上跳下来,趋步躬身,口称:“参见宫主。”
肖静虹表情冷淡:“刚离开华宫时许下的诺言怎么样了呢?”盯着瞧了会儿,冷哼一声:“只怕已经变成天大的牛皮,且吹破了吧?”
“回宫主的话,”明明目光闪烁,楚清幽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连云山一战之后,江湖盛传剑庄小姐燕无双,亲自将逸城公子程倚天送入绝命谷。绝命谷主白乞感动其真心无价,替程倚天医治内伤,燕无双得以和程倚天相恋。属下刚到洪州,就已发现他们出双入对。”
“而且,”她又补充:“我还没到洪州,萧三郎的耳目已经发现我的行踪。”
“萧三郎——”肖静虹念这个名字,情不自禁紧咬牙齿。
“与此同时,我竟然发现顾雁语也到洪州。”
肖静虹闻言猛吃一惊。
“宫主还觉得,稍后等唐门的事情稳定之后,方才对她下手也来得及,对不对?”
肖静虹目光一紧,侧过半边身,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您知道吗?”楚清幽表情凝重,“这个顾雁语,如今,也搭上程倚天这条大船噢。”
说到程倚天将顾雁语和燕无双一同留在荣昌客栈,用情不专,但凡女人,听了都不会高兴。不过,肖静虹顾不得这个,顾雁语居然也和程倚天搭上关系,这让她不得不防。
“既然碰到了,”肖静虹斥责道,“为什么不干脆将姓顾的小蹄子给杀了呢?总不会刚认识没几天,逸城公子对这个小蹄子也关心备至,寸步不离,让你无下手的余地?”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林妮和你一起前来,有她在,对付燕无双和顾雁语,总有一方能有结果。”
楚清幽便将自己设计,将燕无双和顾雁语一起抓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抓住程倚天关心顾雁语更甚的特点,声东击西,从而获得让其他侍女同时带走燕、顾二人的时间,这手法,干得漂亮。
但是,林妮的下场,叫肖静虹始料不及。
楚清幽嘴角微微挑起,笑得轻微:“还没向您回禀,林妮她——”
“怎么样?”肖静虹一直努力保持威严的五官。
“已经死了。”
楚清幽轻描淡写吐出这几个字,肖静虹紧绷着的眉眼,顿时控制不住猛跳两下。
闭上眼睛,心痛之余,她也不得不仔细回想。没错,和玉雪笙比,林妮没那份玲珑。林妮也不及梦氏姐妹心窍极多。至于香儿虽然阴沉,可是城府深十分善于谋算,云杉光凭倾城美貌,就可招揽大批能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妮都逊色不少。
但是,连云山一战之后,莲花宫没捞到预想中的好处,反而助长了蓬莱阁、剑庄以及逸城的气焰,连同六大门派,声望不减,一日千里反涨不少。
程倚天都能和剑庄大小姐谈情说爱——这不正表明,武林正道正慢慢接受这个邪派出身的青年?
到底她,白箭冷香儿被处死,蓝箭华淑琪公然倒戈,紫箭云杉从来就没效忠过,而黄箭周碧莹如今也下落不明,只有红箭还能独当一面而已。
“死了就死了吧。”纵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这样回应。林妮之死,对她不啻一次重大的打击。
楚清幽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不过,当前除了她,无人可用。肖静虹借着广袖,把颤抖的双手遮住,然后挤出笑容说:“清幽,逝者已逝,我们还是多看看脚下的路,想想,怎样面对我们共同可以拥有的未来。”
楚清幽看着身着五色宫装莲花宫主,肖静虹,一如既往艳丽端庄。突如其来,她问了个问题:“宫主,您还记得在大青山那会儿吗?”
肖静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楚清幽娓娓说下去:“和您一起,在大青山生活的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记忆最深刻的日子。那会儿,我常常觉得,您就是我的亲娘。”
肖静虹不知不觉警惕:“你到底想说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眯缝起一双凤目,“你调查过?”
楚清幽不能再回避,低头,目视地面:“是。”
“噢——”拖长的声音,心虚远大于威吓。良久,肖静虹问垂首不和她对视得楚清幽:“因为香儿是不是?”突然,她暴怒起来,大吼:“你自己都知道,从大青山到这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女儿。既然做了我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不从一而终,只把我当成亲生母亲呢?”
“可那是我的妹妹!”同样的大吼从楚清幽口中飞出来。“啪!”一个大耳光火辣辣扇在楚清幽的脸上,盛怒之下的肖静虹怒喝:“你放肆!”吓得其他侍女都跪下来,一起倒头:“宫主息怒、宫主息怒!”
论及本事,楚清幽是肖静虹教的,无论圣女经,还是用蛊,莲花宫里,肖静虹当然名列第一。
彩色宫装毫无变化,楚清幽的身上钻出一条条金线蛇。这些身体细长如线、三角脑袋扁扁的金色小动物,轻盈划过原主人,分别在胸口、肩头以及脸上停驻。殷红的蛇信闪闪,几乎就要舔到楚清幽脸上。
“要为你妹妹报仇是不是?”肖静虹一只手捏着楚清幽的脖子,怒声道:“为了你妹妹,屡屡用上我给你的权利,冷香儿痴心妄想竟然想要通过嫁进剑庄,摆脱我的那一刻,我和你,母女之情就已断绝。”
“所以说,”楚清幽憋气,眼睛翻白,还是努力说,“我和你,到底不是亲生的母女。”
“亲生的母女?”
这五个字显然力量很强大,肖静虹盛怒之下,理智被烧得涓滴不剩,听了之后,捏住楚清幽喉咙的手不自禁发生剧烈的颤抖。
一幕幕过去划过她的脑海,思绪纷乱,让她失去杀人的激情。
楚清幽被甩在地上。
肖静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清幽,”她努力平息自己,“我真希望,你不是借现在的局势,故意来和我谈这个问题。”顿了顿,用上颇为温和的语气,“香儿的事情,我还是有点儿抱歉。”拼命挤出一丝忧伤,很快转过话题:“其实,就是我不按照宫规,对她用蛇刑,按照蓬莱阁的规矩,她也难逃一死。”
“你难道没有听云杉说起过吗?”肖静虹故作惊讶,“也难怪,从蓬莱阁回来后那么多天,也没能和你好好聊一聊。蓬莱阁主白瀛楚是个食色性也的大枭雄,据说宠幸过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下男人,越是有本事的,越是会对自己的女人有要求。美貌、纯洁,缺一不可。”
“因为香儿想另嫁,所以他也会杀死香儿。”
肖静虹点头。
楚清幽将信将疑:“真的是云杉这样和你讲?”
肖静虹强笑一下,尔后道:“那是自然。”
顾雁语这个村姑,搭上程倚天这层关系,对于肖静虹而言,委实棘手。回到濯水殿后,楚清幽还汇报了周碧莹也被唐门四少爷唐见心杀死的事。靖王倒台了,连梅晓蝶都离开乾都。
蓝圣女想要重新夺回凤凰教圣女的心,昭然若揭。
萧三郎和蓝圣女之间的典故,肖静虹知道。说给楚清幽听,楚清幽非常震惊。与此同时,楚清幽终于明白,颇为不凡的逸城追魂,竟然喜欢那样一个不人不鬼的老妇,原因到底是什么。
说到萧、蓝重逢,萧三郎对蓝圣女情深不改,楚清幽还是动容不已,当着肖静虹的面,不住唏嘘:“假设女儿我,也能有这样一个痴心以待的男子,存活于世,纵然江湖风雨再大一些,又有何惧呢?”
肖静虹冷笑:“你该恨你自己,没能早生二十年。”
“那么,娘亲,”楚清幽恢复了以前对肖静虹的称呼,她以手支颐,歪着一张艳美的脸,“假设我真的早生二十年,碰到萧三郎,凭着我的姿容,也能让萧三郎那样的人心动,从而情根深种?”
“或许吧。”肖静虹模棱两可回答。
“这样呢——”拖长的语调,包含着深深的可惜,楚清幽唉声叹气许久,方才将讨论的话题扯回重点:“娘亲不觉得,这样一来,蓝圣女手里的筹码更多了?唐门虽厉害,但是,唐家可没有一个人,武功卓越的程度超过程倚天。洗心楼一役出道至今,逸城公子程倚天的可怕,领教的人可海了去。”
“是啊……”肖静虹两条修长的眉毛,眉头紧蹙。
有点江湖常识的,谁不知道,逸城公子程倚天从少年到青年过度的这段时期,担当教导角色的正是城中四杰。
狂刀大部分精力在经营洗心楼,神爪耿直,随影冷漠,只有追魂威武双全,通晓医术还擅长音律。说萧三郎乃是程倚天的精神引路人,都不过。
把握住追魂,等于把握住程倚天。
继唐门之后,逸城也快成为蓝凤儿那个老妇的囊中之物。
莲花宫风头最劲之时,也不过仗着靖王府的势力,江湖之上,她手上掌握住最厉害的两股势力,也就是十六堂里的裕兴堂和衢江堂。
这样的结果,怎么能不让肖静虹又是嫉妒,又是害怕?
而且,楚清幽还说了一个叫她更加心惊的细节:“那顾雁语吧,娘亲一直没见过。说是大足山脚下不入流的村姑,可是,你知道,这丫头像谁——冒冒失失那么冷不丁地猛然一瞅,竟有云杉三、四分神韵?”
“你说什么?”
“说了,你都不相信吧?”楚清幽皱了皱俏丽的小鼻子,“一开始,我也吓了一大跳。想到程倚天必然对这个丫头格外看重,我才让当时先抓到顾雁语的侍女赶紧去燕无双处避一避风头。我自己留在顾雁语的住处,主动现身,果然引得程倚天追我出客栈。”
说着说着,楚清幽凑到肖静虹脸旁边:“怎么了,娘亲,你都被吓到了是不是?蓝凤儿那个老妇,可不仅仅只想抓住萧三郎这么简单。连云山上,程倚天为了云杉宁可去死的事,许多人都知道。燕无双为了这个,都没法不接受主动要与程倚天分手。”
肖静虹答非所问:“你说,顾雁语像云杉?”
“啊!”
“还能有三、四分神韵?”
“是啊!”
肖静虹的脸色白了,渐渐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眼睛连连眨着,目光因为惊惧,而十分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