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诏》
我入生欢夜,高楼看戏人。
声歇闲转首,惊是戏中身。〈引〉
一斧开天,混沌明朗,后,便有女娲造人,伏羲创卦,神农遍尝百草为医家之祖,黄帝授以耕法列五帝之尊。
大河滔滔,百年匆匆,人间灾难不起,六合泰安,诸民和乐。
忽一日,风云易色,黄沙没日,天海之圻驰来一兽,曰“执吾”。
此兽生性凶残,喜食人心,所过之处江海引啸,万山焦土。天帝闻此,颁下诏令,命众神造兵刃逐之。众神便掬天河之水,集四域之火,聚天地之灵,而铸神剑。此剑无名,后世谓之“无名古剑”。
神族以此剑召十方神力,终灭之,世复以往昔。天帝念其神威巨猛,疑为非正之人所用,即用剑作引,将神力还于十方世界,而无名剑降朔北穹下,不知所踪。
此上,为《太荒经》所载。
星轨更移,南陆易水,恍恍间数万载过,此中真假已再无可寻。然世间攘攘,人人各色,有疑者嗤之以鼻行其自事,有信者几经推磨心生向往,有痴者寻寻觅觅终无所获。
直至江湖中,现一奇侠。
相传,此人偶间得古剑,顷刻名满天下,人谓之“无名剑客”。
无名剑客凭此纵横江湖若许年,一剑挑拨江南淫雨,翻腾大漠黄沙,饱揽千峰奇绝,尽映清园春桃。能兀自诗酒快意,亦能忘身安乱平澜,左定西江恶匪,右斩东山凶妖。一剑一马,一人独行,睥睨天下,绝代无双。并持一白玉令牌,能号令群雄。其人行踪飘忽,但只若一现江湖,便是众星捧月,万人簇拥。
而无论何种人物,终不敌岁月消磨。任谁的轰烈一生,只都归作“来无痕迹,去无踪影”。
繁华褪尽,剩一人流走世间。
到街头巷尾,找一片阴翳,对来去童叟,听梨花木敲几声。这无数的当年风华,也终流于众口,付一纸话本,作一折戏文,成了一段传说。
对此江天浩瀚,转瞬兴亡,且吟一首《如梦令》来:
说恁玉珠银线,终作黄粱斧烂。说也有还无,残梦晓风吹散。还看,还看,对面老鸦归慢。<第一卷·五都>
薄薄旧信笺,寥寥玉上纹。是前朝秘事终得现,或虚无间捕风捉痕?江湖风波从此始,这一番番好戏乱纷纷!
甚诡谲者粉墨登场,匿世者又归红尘。甚收刀封掌伤心叟,催马带剑少年人。结五都豪杰,览一脉侠魂。雪峰上妙客谈剑,密林中世外香馧。几人为满仓金银,到头来烂鼠黄草堆床榻,枯骨荒叶落茔坟。几人为家仇国恨,却还是百姓苦奸人当道,高门里红袖香音。
怀异心君山又聚首,善恶难辨正邪难分。谁去谁留怎定夺?众豪英还看四大名门!第一回·朝
诗曰:
摇鞭策骥斗筹觥,敢卧云头觑九城。
少小豪狂今笑去,麻衣竹杖话平生。岁末冬月,秀洲华亭码头。
朝阳初起,水光凝寒,霞起东汜,长天高远。傍岸枝丫黛褐,俯腰对影。晨时虽人稀,而广博水面之上,亦可见几大小船舶停走,偶有商旅过往。临岸酒肆货店,彩楼欢门,栀子灯悬,酒帘高挂。夜市繁华过后,难得了片晌清闲。甚周八正店、十千脚店、小刘饮子也都收拾着晓客残羹剩食,熄了门口夜灯,忙碌推车运物,规整桌椅碗碟。搬货劳工一早等在岸上,或啖饮朝餐,或凭栏而立,或三两谈讲。忽见一小商船缓着驶来,此船瞧着极新,似还未用过几次。船上七八人穿栗色棉衣,卷起裤脚袖口,一副佣工打扮。船停靠岸边,那几个佣工正将新来货物一箱箱搬到岸上。细看之来,几人年纪正轻,面容白皙,不似那久在码头风吹日晒做这苦工的人。这时,又从岸边涌上来十几个脚夫、车夫,将这多箱子搬上马车,一一仔细用麻绳绑牢。
旁的茶亭里,一男子黑袍抱剑,瞧不见正脸,只见他埋头拨弄着杯碟。忽的,不知他因何停下手上动作,侧头看向小商船,一笑起身。
黑袍男子却并未直奔小商船去,而走至商船三四丈外一倚在栏上满嘴干果的货工旁,叉手行礼道:“晨起安康。敢问尊驾,你可知这小货船是从何来,怎的以前未见过?”说罢起手一指。货工把手上干红枣踹到怀里,掸了掸双手,忙回礼,答:“以前是从未见过的,不过,这码头货船来来往往,时不时多些新的,没甚么稀奇。”“这也无管家为工人发签酬,如何计钱?”货工亦面露疑惑,回道:“照理该发的,许是这家另有法子算罢。”话语间,那商船的货工似是听到了些,神色变得不甚自在,其中一人用眼神示意另一微胖佣工,让他提防着身后男子。那微胖佣工立马会意,面上微露紧张神色,悄声回头向着黑袍男子看去,一见此人面庞,心下却是一惊,暗道:“怎还有容貌这般秀美男子!”见这黑袍人约三四十岁,生得脸庞俊朗,双眉剑挺,长睫邃目,温秀却不是阴盛,消瘦却不显单薄。其面无甚血色,只那深绛薄唇,虽稍一浅笑,竟是极销魂的。
黑袍男子巧也看向微胖佣工,佣工与他对视一瞬,只觉狡黠目光如鬼魅般袭来,匿着一阵杀机,不自觉后背一阵发寒。眼前气氛正紧张,却听得不知何处竟传来几声大笑。
众人皆纳罕间,那声音又笑说道:“哈哈,老衡,没想到倒是你第一个坐不住啦!您这早功成名就了,还与吾等小辈争抢起来,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大家细找四周,都好生奇怪这声音从何处来。那黑袍男子闻之却一笑,偏头问那货工要干枣子,“借个干枣,不还了啊。”说罢抬手将枣子向茶亭旁一棵大黑松顶上掷去,只听“哎呦”一声,松树上有黑影晃荡。黑影“嗖”地一转,众人齐看去,那密密松针间有个脑袋朝下探出来。那人用双腿勾着树枝,身子倒挂在松上,是个少年模样。那少年又笑道:“老衡,你这手上劲道也不怎样嘛!”说时双指夹着干枣伸将出来,原是把那枣子拿住了,也并未打到他。再看十几个押运货箱的劳工,这多货物繁重,都自知是跑不掉的,也并未想逃,只得一战了,皆从马车底下抽出宝剑,护在车前,凝神屏息盯住这二人。黑袍男子瞟了一眼他们,又朝大黑松喊道:“小子,是咱们两个先比划比划,再劫了他们,还是一起劫了,然后分胜负?”“那当然是先劫他们了,不然这帮子人该跑啦!”话音刚落,便见松顶摇动,少年已登枝跃起,翻身而来。近处商家行人一见几位动手,忙纷纷躲避。货工个个运足力道,正准备上前迎战,怎料那少年抽剑改道,却直直刺向黑袍男子。
看少年手中之剑,只见此剑小巧,极为锋利,名“悔生”,在江湖上盛极一时。
黑袍男子右足点地,仰身一转,绕到少年身后,“怎的,小剑痴这般言而无信,莫不是同东宙门这帮酒囊饭袋商量好了,前来编排我的?”“好歹是你师门,言语也不留些情面!不先解决前辈,我也不安心!”二人话语间,又拆了三两招,打得正欢时,只听小商船中传来一声:“二位!”少年闻之神情略惊,心道:“怎他也在此?线报上可未曾提过。”二人及时收住了招,站在原地未敢擅动。
大家齐看,那船上又走出两男子,在前的一人是知命之年,面上严肃,仍目光炯炯。而身后的人,与黑袍男子年纪相当,生得眉目清秀,神情悠然,身旁带剑,却是几分读书人的气质。那些货工见二人出舱,齐来拜见:“祝师伯、叶师叔。”
这二人分别为东宙门前辈祝以筝,和徽山派叶惊雪。方才说话的,便是祝以筝。东宙、徽山同属江湖四大门派之中。当今江湖帮派众多,何其纷杂,每逢大事须得有人把持,各路豪杰便纷纷推林盟主之位。奈何江湖太大,一些偏远地界出了些占地牌、夺场子的事也叫嚷着请盟主评断,武林盟主一人纵使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怎能管得过来南南北北这许多人。再往后,便由江湖人在盟主之下,又共同推举东南西北四地的四大门派皆来坐镇武林,此四派又称“四名门”。四名门皆是正经的大派,根基深厚,传承百年,武学精妙,各有各的所长。四门新选之初,为显亲和,给江湖做率,其弟子相互称呼皆如同派,百十年间,久而久之,倒成了传统。
东宙门位东海边,最擅轻功,镇东。
徽山派位荆湖南路茶陵,最擅剑术,镇南。
祝以筝冷哼一声,道:“他衡隐早与我东宙了无瓜葛。”又转头看向少年,“这位莫不是‘小剑痴’或零?”或零收剑叉手笑道:“正是晚辈。”“好啊,今儿个各路神仙都来了。剩下的几位,不如齐现身罢,咱一块商讨商讨,该谁走谁留!”祝以筝扫视着周围说道。
话音落,过少顷,却仍不见有人走出来。衡隐冷笑道:“祝老儿,而今一场大战难免,您这么拖延时间总是无用的,我心急,便不等了。”他声音轻巧,但常带着寒意。说罢,剑已出鞘,锋芒逼人,瞬间便向车前佣工砍来。
祝叶二人欲要阻拦,却忽听身后刃声作响,还未及反应,只觉脸侧冷风袭来,叶惊雪匆忙闪身躲避,竟还是被削去鬓上几根青丝。那男子听或零已逼到面前,立马没了卖货时温和神色,转而目露凶光,颔首一笑,“鱼干不贵,用你人头能买。”
话语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一声,从货箱中拔出两把精铁匕首,一蹬货架,货架便朝或零倒来,架上鱼干纷纷飞落,腥臭扑面。
男子手中匕首趁势挥来,身旁女子亦从腰间抽出软鞭同战。二人招式轻盈,相互配合天衣无缝,直直把或零逼退数步。
夫妇二人武器出手,大伙定睛一看,这两把匕首乃当世极品,一上刻“腥风”,另一刻“血雨”。
那一条朱色软鞭,更是赫赫有名的兵器,名“赤后”。看了武器,知这二人盖是雷州长霜堂下:步青禅、陈录儿夫妇。
这雷州长霜堂,说来甚是有趣。其长霜堂主诡秘非常,有传言道,此人双瞳金色,且通晓异能,只一挥手便可呼风唤雨、塞海劈山,有乘云上天宫、遁土入地底的本事。
虽是传的极神妙,但这人却从未在江湖中现出身,无人知其姓甚名谁,更无甚么行侠事迹。
久而久之,众人皆疑惑到底是有无此人,或是这长霜为笼帮众而胡编的人物罢,世事从来真真假假,谁又知道。
每每有人问起,长霜对外只说堂主远去海上修炼,不知归期。
凡有重要场合须得门派首领出席的,都是这对夫妇代出。
虽然长霜堂主虚无缥缈,但这夫妇的武功确实不俗,且丹心为国。
二人路过北境时,正赶上蒙军攻宋,他们听此事后想也没想便留下助我军御敌,在战场上大展身手,十分英勇。
几战之后,蒙军畏惧二人,将其视为眼中之钉,知若不制服他们便难攻下城池,策划多日故意引得他们入了一精妙圈套,势在必得诛杀二人。
这对夫妇不及再待救援,使出长霜堂武功绝学来,竟直斩蒙兵数百人,将严密敌阵撕开裂口,只消半日杀出了重围,更令蒙人闻风丧胆,两人从此声噪江湖,人送诨号“铁胆神侣”。
血雨、腥风两刃在步青禅手中挥洒自如,仿若生眼一般,专刺要害。
或零举剑来挡,怎料侧面陈录儿的软鞭裹风朝自己脸上甩来,或零忙撤剑右闪,可还是被鞭尖擦过脸颊。
或零只觉面上吃痛,顺手抹了一把左脸,只见手上一片鲜红,他怒目圆睁,骂了一句,然后又挥起悔生剑朝二人狠狠来砍。
步青禅反应迅速,右手挡剑,左手朝他小腹刺去,或零收腹空中翻身,陈录儿立刻跃上相迎。
或零面对两人攻势实在些许力不从心,转身退避身旁茶亭木柱,只听脑后刃风一过,木柱裂了大口,眼见就要断折。
或零右转出亭,正迎上赤后软鞭,又撤步急躲。这一躲却落入圈套,直往匕首上自行倒去。锋刃正要擦过他后颈时,竟被一从天而降的竹箸击偏开。或零趁这一击的时间,忙退离此处,才捡了条命来。
众人又惊异,顺方向望,见在酒楼前彩楼欢门上坐一女子,年纪四五十,算是武林前辈了,而细看去却也风韵犹存。
那女子笑一声,道:“我本在楼中吃面赏景,哪料没吃上两口,听得窗外尽是打斗之声,扰了兴致。”
或零打量这女子一番后,收剑叉手,“翠袖银钗双燕履…想来是‘云上燕’段绸前辈,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段绸往下扫一眼,说:“小剑痴只怕是让人耍了,衡未尘在一旁看热闹,偏让你来涉险。”她话语未落,衡隐早已站在或零身后。
衡隐笑道:“段前辈也看上车上的东西了?”
“衡大侠一声‘前辈’不敢当。不过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许!自然许!”衡隐说着便伸出双指,一碰或零手腕,又道:“只是段娘子的手段,未免有失格调啊!”
话音方落,或零顿觉血气上涌,胸中微痛,双腿逐渐软绵,支撑不住要往后倒去。
衡隐一把扶住他,继续仔细探了探他脉搏,忽脸色一沉,问道:“段娘子箸上怎会有沐雨阁的毒药?”
或零闻言同是一惊:“沐雨阁?”段绸却笑道:“这毒不会要人性命,不过三时辰内全身酸软,不能运功罢了。”
再看那一对夫妇,步青禅当时距竹箸更近,此时也是抚胸靠在墙上。
而陈录儿站位较远,并未中招。
陈录儿将赤后软鞭收在腰间,叉手道:“今日我二人一时疏忽中了招,终归技不如人,已无颜再争宝物,便先行一步,诸位好自为之。”说罢,便带步青禅轻身翻走。
衡隐扶或零坐到茶亭木椅上,或零冷哼一声,道:“他二人胆小,我可不同,东西我是要定了,不过晚些天再来取!”
衡隐眼中生悔,说道:“我今日若得了宝物便先放着,待你伤好再公平一战。”
或零扬手道:“衡兄无需自责,既来都是对手,谁和谁打还不一样,是我自愿来与长霜一战的。只你不该离开那车前,你不走别人不敢上前的,现下怕要让旁人得手了!”
“若旁人先得了,再夺回便是,只任谁得都不能让这阴婆娘得!”
说罢利剑出鞘,一剑扫过彩楼欢门,竹竿立时被切出一道直直断口,无数竿子彩布一瞬倾塌,段绸踏竿起身,一掌“凝花寒雨”运足劲向衡隐袭来。衡隐应对自如,剑起则带动了满地彩布翻飞,惹人眼花缭乱。
祝以筝、叶惊雪二人见衡隐与段绸打的不可开交,知苏宴拦不住自己,正欲驱车遁去。
念头方起,那苏宴竟如同鬼魅一般从他们身后飘来,挡在前路。
二人与货工正要出手,却听得有暗器风声,忙侧身避开,但十几个货工不及二人反应迅猛,接连惨叫一声,尽数倒下了。
祝以筝看得清楚,货工是被几水珠弹中了穴道,当即转头看向水面,只见在众多大船旁飘来一叶小舟,舟上立一男子,他一身粗布衣,头戴竹笠,不到三十年岁,抱槁冷面。
这小舟一直隐匿在各个大船后,十分不易看清分辨,此时方才划出来,而祝叶二人一看却都吃了一惊。
二人心道:“这人竟是一路跟来的!而吾等路上却毫无察觉!”原是在启程时,二人就见船边有一身着粗布衣、戴竹笠的男子驾小舟漂转。
但毕竟是码头,大船小船也多,便也并未多想,怎知今时在扬州码头竟也瞧见了他,方知必是一路尾随至此。
而二人也奇怪:“他若是来夺东西的,怎路上不动手,何必非要等到此时?”但祝叶来不及再多想,只得拔剑迎敌。
叶惊雪问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舟上男子也不言语,只手中长槁自水中腾起,掀来冷水如雨。
水珠往二人脸上直直射来,祝叶忙向两边撤去,摇剑挡住水珠。
无数水珠击到剑上,转瞬即碎得更为细小,细水珠溅到手背上,竟也觉一阵猛痛,那男子手上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码头一时间剑光四起、水花漫天,几方相互缠斗,打的天昏地暗。
几十回合下来,各方均有损伤,却谁都不肯让步。粗布衣男子手中长槁拔开后,是一短锋藏在中间。
他此刻正距货车最近,回身一拨,正把绑货的麻绳切断。
祝以筝忙上前阻拦,苏宴亦提刀砍去,男子回身避开,怎料苏宴一刀未能及时收住,直直劈向马车货箱,马车应声而碎,彻底散了架。
那四箱货物也摔到地上,只见其中一箱已让苏宴劈开来,箱中石头飞崩。
众人观之一惊,布衣男子怒道:“竟是假的!”
祝叶二人同样神情,想来也是方知。衡隐与段绸一见也忙停手,急奔过去。
衡隐道:“我们在此打了许久,竟却是一箱石头!”说罢与段绸对视一眼,随即上前提剑要将另外三箱也劈开来检验,祝叶当然不许,而段绸与苏宴立刻上来拦下,祝叶一时也不能脱身。
衡隐将三个箱子尽数劈成两半,只见全是石头,其中并无甚么他们口中的宝物。而衡隐同布衣男子跳到船上仔细探寻一番,也不见另藏物品。
“无趣,走了。”衡隐收剑,与祝叶二人把周围商家消损赔了,叫上苏宴一同离开。
段绸走到茶亭前,对或零道:“寻个邸店睡一觉,再醒时毒便能解了。”说罢又扔过几两银子便离去,也不知他究竟收是没收。
祝叶见那布衣男子早已不知去向,货工们穴道也差不多自行解了,二人便带弟子帮忙收归各处残破桌椅。
这一番热闹后,日头早升到正上,人大都各自散去,剩下行客去了又来,船舶停了又走,只同平常一样了。码头的事算是终了,便离陆上,直远去海中。
四方高广,寒风微浪。苍茫海面上,一舟独行。
此舟虽非极大舰船,可也能容二百余人。
船工在旁摇巨橹,客时扶栏观海、时归舱休憩。
现下正赶上中食时候,厨间阵阵刀声烟火,香气直溢,直叫人馋。
一丰腴女子腰间系棕布,正向东厨行来。
待入内,左右厨师皆叉手拜会:“冯厨娘。”
冯厨娘一一笑迎,忙对左右嘱咐道:“最早一批东坡脯今日该晾成了,此餐便能给客分食。”
几名厨师应了,便去厨后空地取那东坡鱼脯。
冯厨娘又一看右边火上一排砂锅,细闻了锅旁,道:“酥骨鱼现在正好,再烧便不鲜了。”
说罢走至一口大锅前,停步伸手拾起大勺在锅中翻了几番,笑道:“这煮羊倒是真香!隔老远便……”
话方说了一半,而冯厨娘忽脸色凝住,冒着锅中热气将脸凑近了些,用大勺细细拨开羊肉,翻找甚么物什。
忽只听冯厨娘猛然惊叫一声,急扔了手中大勺,吓得双目圆瞪瘫倒在地,双腿无力却仍蹬地向后猛退。
周围厨师错愕,皆来搀扶,忙问冯厨娘如何,另有人去查看锅中。
而冯厨娘已呆住,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肩搭白巾的厨子翻了翻羊汤,剥开浮葱与杏仁片,只见那锅沸水中的羊肉堆里好似有两根长条似的肉,不像羊肉质地。
又推开羊肉块,终于见了全貌,那两条肉竟为人的中指和食指,相互连着,是只完整被剁下来的人手!
那手此时已被煮的发软发白,正随着汤水上下浮动。
搭巾厨子见此景象也是惊的浑身酸软:“手…手!锅中有只手!速报船长!速报船长!”
船长忙赶来了东厨,一见情景,问这羊是谁煮的。
有两小厨扭捏上前,吓得忙辩解,一道:“吴船长,正是我二人煮的,但只是将羊肉与调料置了锅中,实不知这手是从何来的!”另一在旁附和。
吴船长又问:“煮了多久了?”小厨道:“已半个时辰,快煮好了的。”
“其间可有可疑人进来过?”厨子都相互看看,思索片刻道:“此处向来止行,并无外人进过。”
船长心道,“这帮厨师都同我多年,按理说不会有如此行事者,大家可指着这工钱吃饭,谁又能砸自己家招牌。”
那小厨又露心疼神色,小声道:“可惜了这羊,这可是冰窖里最后一只了……”
船长听罢道:“而今江湖闹得厉害,兴许这就是人命关天,还管甚么羊不羊的!这事先按下,万不可对他人提起。”
后又招来亲信船工,遣他到个个舱房中查看何人不在,特意嘱咐道:“千万留意带刀剑武器的,看谁神色不对,就立刻来报。”
日头当中,金波浅浪。
船仍独行海上,而二楼左侧一舱房窗上的竹帘忽被卷起,原是一少年侧倚窗沿,来远望天海。
其人方至弱冠,正青春年少,是神采飞扬。有浩然英姿存于眉宇,凛然正气隐于瞳中。刀鬓陡鼻,浅唇长目。
头戴雕冠,腰悬环玉,着一身浅纹月白上领,神采清爽。
忽而,少年瞟见天边一抹奇云,其状正似梅花欲开,心下只觉有趣,自不经意轻笑一声,眉眼间又隐透些许疏狂。
少年正看的出神,感后方一股寒气袭来,房门却被推开。
他忙起身,只见门口处入内二人,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着一件花青上领,黛蓝幞头,年龄看似与少年相仿。
他眉角轻扬,略带轻佻。眼眸深邃,倒显得极淡然。
只神情较之少年更多几分洒脱不逊。
那少女龄一十有八,神思清澈,眼中烂漫,生的容颜精巧,不入尘俗,却非平常闺阁娘子那般弱质,而是神采奕奕,英爽飒飒。
乍见而惊为天人,使人目久不能离。
再细细观其容貌,实有娇笑而不媚,染红脂而不妖。
闲时眉舒,恍若水中之新莲,遇清风幽过,曳曳其蕊。
欢时目动,再如北幕之银星,恰坠于九天,明光闪烁。
驻时面静,亦似柳稍之弦月,映初冬平湖,冰清玉洁。
颦笑皆动魄,一顾倾城国。少年一见他二人,当即笑道:“回来了?”
他一张口,其声却是极温润和雅的,使人顿感亲近。
少女笑称是。她双唇一勾,显得娇柔可爱。
白衣少年忙探了二人掌上松梅手炉的冷热,倒还温暖,便又接了少女解的披风。
三人敛衣坐下,白衣少年斟了三杯热茶,道:“现下还是冷了些,等开春再游海上方正好呢。”
另一少年接过茶水,笑道:“此时甘冒寒风观景者少,若真到了开春,客还不早拥满了,哪能得这般清净。”
三言两语说笑片刻,却听屋外响起敲门声来,门外人道:“诸公,敝人为对屋覃大友,此番打扰请诸公见谅,敢问各位可知温公在何处?”
花青衣着少年开门,只见门口立一着毛皮商贾,另二人在侧,三人皆叉手。
花青衣笑道:“覃公客气,只我等亦未见温公。”
覃大友再叉手道:“打扰诸公了。我是看各位似与左房温公相识,才来冒昧一问。”
白衣少年思量道:“经覃公一说,确是有几日不曾见温公了。而吾等与他也并非相熟,只算谈讲过几句话罢了。”
覃大友说时目中愈加生惑:“前些日温公言极喜我家香丸,我便许赠他些来,可日夕去取送时,却如何也叫不开门,只想第二日再叫。也真是奇了!怎料一连两日无人应答,至今丝毫未见他踪影。”
白衣又道:“覃公稍安,足下或可一询船工,船工日日来送吃食,必见过温公的。”
“话在理,可公子有所不知,温公性子怪,向来不食船上食物,偏就吃自己带的粮。他早与船工打过招呼,不必为他送食。”
花青衣皱眉说:“若如此,便难办了。但想来温公必在船上,兴许是遇了熟人呢,或过几日就回来了。”
覃大友点点头,又礼道:“必是如此了!此番打扰诸位,略备薄礼,聊表歉意。”
说罢,从身后小仆手中取过一镂花木盒递来,“这便是敝人家中自调的香丸,唤‘瞻云’,颇有安神之效,勉强算可用,诸公莫嫌。”
“覃公客气。只几句话罢了,且吾等未曾帮上忙,怎敢领覃公之礼。”
“公子不需推诿,只算交个朋友。”
花青衣略带犹疑,望了一眼另二人,白衣少年见状忙笑道:“哪里话,多谢覃公才是。”说罢,便接过木盒来。
而覃大友此时忽满脸堆笑:“多谢沧鸣山能给面子。”
三人面上微惊,白衣少年却忙调整神色,笑道:“多谢覃公。”
双方行礼告辞。
覃大友所提的“沧鸣山”,便是四大派中镇北的一门。
其原地位燕京西山,乃太行山余脉,称作“太行山之首”,以雪景文明。
北魏时,有侠者于此同友舞剑,剑过雪面,刃声鸣响,溅起飞雪如浪,因而将舞剑处唤“沧鸣”,并于此立派。
奈何我宋失了北面疆域,金人蒙人都曾想收服沧鸣,而沧鸣当然不依。
几次辗转后,现迁行都淮南西路建康府栖霞山。
此派在四派中立派最久,地位实举足轻重。
现代掌门雁姓,名“审承”,字“长熙”。
此姓极罕,据后世清人陈廷炜所著《姓氏考略》记:“当是以善射雁,因为氏。”
上可追溯汉时匈奴裨王。
而沧鸣一门却并非以善射闻名,其剑掌功法极上乘,而最擅内功,独步江湖。
沧鸣独门内功唤“探微再寻”,共一十二重,四重为一境。
若练习之,便有“日藏胸中,月隐掌下”之感,身轻劲厚,柔中匿锋,通调郁结,定气宁神。
雁审承其人武功极深,少有匹敌,且一片丹诚,心系民众,使江湖中皆赞佩。
雁审承妻赵氏笙,早逝。
膝下一儿一女。儿名“怀章”,字“华之”。
女名“忱仪”,字“夏之”。
取唐人孔颖达著《春秋左传正义》句:“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白衣少年便为雁归山大少主雁怀章,少女自为其妹雁忱仪。
花青色衣男子俞姓,名“忘殊”,字“安卿”,是二人师兄,甚得雁审承喜爱,平素与两少主极交好。三人闭门回屋。俞忘殊神色一沉,叹息道:“咱早隐了身份姓名,竟终归让人瞧出来了。一会儿寻人,一会儿送礼的,何真何假。”雁怀章也叹:“这覃公温公的,只怕仅是开端事……可怜无数的人命。”
“此船停秀洲华亭,凡上船的,几个不是为那宝物来的?”雁忱仪低声道,“温公看去便似习武之人,且功力不俗,许是用了假名上来,真身说不准就是哪名侠。”
俞忘殊低眉说道:“此船这多势力,他怕是给人盯上了。”
雁忱仪微露担忧之色,感叹:“此宝物一出,江湖必要掀大波澜。波澜过后,几番势力恐要重来定论了。这一路,定比我先前想的更不安宁。”
雁怀章抬眼看着雁忱仪低首思忖的模样,却轻拍了她右肩,道:“你呀,也别太紧张了。最不济咱仨有这名头在,谁敢动。”俞忘殊也笑道:“可不嘛!别的少谈,还是先看看这香罢!”
雁怀章打开木盒,见盒中置香丸二十四枚,排列极俨然,未炙已雅香扑面。
雁忱仪拈起一颗细细观来,疑道:“这香气怎的这般熟悉……”雁怀章心下也是如此之感。
雁忱仪思索片刻,稍惊道:“我感这香丸之气倒像是阳神香呢!”
俞忘殊闻之更惊:“阳神香?此香流行帝都,贵时可到千金一枚,你确定是阳神?”
雁忱仪又嗅罢,道:“是了…我曾在顾哥儿府中见过一次,和此香不差。”
俞忘殊隐现顾虑,“头日温公前来与我攀谈过几句,可巧让覃公瞧见了……现借这名头赠香,约摸早算好的。他称瞻云,想来是怕咱不收。我等可是用了沧鸣名义……若真收了这名贵物什,他日会否让师父难做?”
雁怀章却看着香盒却一勾唇角,道:“师兄不必担心。阳神香名贵,我等都未见过,覃公说是瞻云,便是瞻云了。”
雁忱仪闻此立刻会意,也放下手中香丸,忙也笑道:“是我记错了!顾哥儿府里的阳神正巧在我去前用完了,我也没见过的。”
雁怀章夹碳将双兽香炉热了,放上铜片,添了香丸,道:“李醺师叔精于香料,江湖闻名。覃公必知晓她一看便知其名。故,回山前,这香可得用尽了。”
正说着,敲门声又响起来,三人正纳罕今日怎这多人来寻。
雁忱仪忙去开门,一见是两个船工。
相互行礼过,一带褐色幞头的船工来问,说是有位客人丢了东西,寻半日不见。
问可曾瞧见过一青色菡萏纹香囊。
三人都也道未曾见过,若来日寻到必知会。
船工问罢,又抬眼往舱中瞧了瞧是否还有人在。
正要拜别,雁忱仪忽道:“右房您不必问了,那住的本是我,只我一人。”
船工又谢道,双方作别。
过片刻中食便送来,三人日中后又去外面赏景作诗罢,转瞬已是傍晚。
又说笑过片晌,雁忱仪正要回房,方一开门,竟从门外飞射进来一只镖,直擦着雁忱仪面颊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