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降临,天空中布满了金红色的云霞,如同一片抹开的油彩。
又到了犯难的时候。犀岩站在波利身旁,茫然地望着被雕刻成山峦形状的天际,茫然无措。
回家?回哪里的家?
不论去哪,内心无处依托,也就无以为家。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自己还没有去过,而岩印大师曾经详细描述过的一个地方——自己的生身父母曾经隐居过的地方。大师说,“那个地方”并不十分难找,就在天使山脉以西的水乡,外形酷似大地的一只眼睛。
那里当然也谈不上是家,但说不定,能够找回一些有关童年的记忆,去看看也好。他决定下来,驾驭着波利向着天使山脉飞去。
越过金沙角,进入群山绵延的地带。当圣翼者沿着气流攀升,猛然钻出云层,跃上寒气深积的冻土高原之时,景致立刻变了一副模样。透过清冽透亮的空气,积雪的峰峦呈现出鬼斧神工的形态,浓密的烟云笼罩在山屏的两侧,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位展开双翼的天使。远古的冰川向下溶流,蚀刻出一条充满了裂纹的幽蓝色河谷,唯有少量的岩羊蹿越其间。
翻越天使山脉,眼前顿时一片光明。
从高空向着西面俯瞰,那里果真是一片福泽之地。大片水泽遍布的温暖地带,色彩绚烂的草海浸渍在倒映蓝天和白云的水里,无以计数红白色相间的湿地水鸟栖息其中。正如岩印大师所说,“那个地方”并不难找,那是一个绿色的小坝子,当中围拢着一汪清透的湖泊,恰似大地的一只眼睛。
圣翼者降落在小坝子当中向阳的一侧山脊之上。犀岩站在山边四处张望,恍然发觉,潜藏在湖泊一端临近崖壁的那个洞穴恐怕就是这里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途径。
忽然,犀岩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他扶正斗笠,兀自向着一片山坡走去……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拾级而上,铺在石阶表面上的苔藓在金色的光影里斑驳动人。厚积的落叶上撒满了无人拾取的栗子。
继续望向开阔的南面,他忽而盯着那片耸立着壮观树群的坡崖出了神。他甚至还能恍惚记起自己如何灵巧地爬上大树,再从一棵的枝干攀爬到另一棵树上的情景。
不知怎地,犀岩的视线透过树丛,在不远处浮现的一道直立的悬崖边缘停住了,眼前泛起一阵眩晕。他在眩晕之中记起,那道悬崖的外侧,似乎就是山谷的外面!欣然一笑之间,他似乎为自己后脑勺那道疤痕的来历找到了答案——小时候,自己一定是从那里摔下去了!
恍恍惚惚,耳旁竟然响起孩子的嬉笑声。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甚至于看到了朦朦胧胧的影像,——那是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眼神里带着一点凶凶的感觉,跌跌绊绊向着石阶上头跑去。
一切恍若梦境,他无法分辨真切。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沿着蜿蜒的石阶,循着声响,直到一道阳光从小溪边的竹林中穿出,蹦入眼帘,那斑驳的光影,似乎适合一个白马骑士的出现。
白马骑士没有出现,小男孩也没了踪影,却换做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一个倔强的发型,在冲自己招手。
犀岩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那小女孩两步一停,三步一回头地等着。
他继续跟上去。恍惚间,那孩子一时在,一时又不在,像极了在梦里。
溪流的拐角处,小女孩忽然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回响,一所石屋却蓦然眼前,为几株大叶植物所包裹。溪水在屋旁丝绸一般流淌着,泛着朦胧的波光,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
犀岩停住了脚步。这不就是自己的梦吗?!他不敢相信,这一入梦千百回的图景,竟然如此真实地呈现于眼前,一下子映得他百感交集。
忽而,就在这一霎那,他留意到在那条经踩踏而出的小径的尽头,小屋的边缘浮现出一抹明媚的光影,那光影渐渐凝成一位妇人的影像:妇人卷着袖口,一手遮挡着迎面而来的夕阳,微微够着头,望向小径的另一侧,像是在等待丈夫的归来。
犀岩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一幕如梦如幻的美景,内心波澜起伏,只愿能够一直呆在这个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他扶了扶斗笠,试着再靠近一些。……那妇人还在。
见犀岩走来,妇人大老远对他点了点头。犀岩还了个礼,继续靠近,去到距离对方只有三四步远的跟前。
逆着光影,他能够分辨出那妇人盘着头,却分辨不出年龄。
“来了?”对方先开了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犀岩勉强说道。
“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
轰然被撞,他的呼吸一下子杂乱无章。
“跟我来。”
女人嫣然一笑,转身进了那间小屋。
犀岩步履蹒跚地跟了过去。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空间虽小,却五脏俱全,睡觉的地方有,写字的地方有,梳妆的地方也有。窗台上的陶罐里插着一束新采摘的云樱草,白色的小花,四季常绿的叶片。窗前是一张小方桌,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冒着热气。
桌子,椅子,柜子,还有矮小的床榻,都是手工打造。家具虽少,却显得井井有条。透过镶嵌在墙壁上的一面陈旧的镜子,他恍惚看到了年少不羁的自己。
一切都那么熟悉。
咯吱……,女人把窗子推开,好让小屋内充满光明。
不经意间,一只模样旧旧的手镯从女人的袖口跳脱出来,在光影里晃动。
“这……怎么可能?!”
犀岩无法确信自己的所见,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双腿因麻木而扭曲。他扶着墙站住,回忆如潮水一般涌动着,将一生一世的景象,浓缩在他的眼前来回放映。
面罩、驿站、沙洲……,监狱、月夜、围墙……,塔殿、岩浆、深渊……,还有云海、日落,坐北朝南……
丝丝切切的感受如利刃一般啃噬着犀岩的心田,过往的记忆被切得粉碎,并随着心脏的搏动带去阵阵刺痛。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些碎片之中,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虚幻。
他忽而看到一线光明的可能,于是,他睁大双眼,试着从记忆与现实重叠的缝隙之中寻找那种可能……
他神奇地感受到,痛楚在消失,继而转化成为一种渗着淡淡兴奋的愉悦,他开始相信自己的所见——对方的真实存在!这不是幻觉!
犀岩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稳住呼吸。他慢慢将挡住面颊的斗笠向上抬起,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小窗投入的夕阳之中,那张面庞从斗笠的遮掩下渐渐展露。
那是一张黑白分明的脸,被光与影一割为二。
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半,爬满短胡茬的下巴,就像收割后留下草梗的麦地一样坚实、饱满,浸渍泪水的双眼已然褪去昔日的稚气,变得如同深秋的佳酿般深厚而温淳;
落在阴影里的另一半,尽管有些模糊,有些幽暗,又有些晦涩,却始终散发着真挚而炽烈的光芒,而那里,似乎也隐藏着许多难言的忧伤,如泥沙一般沉积于记忆的河床……
圣翼者又在屋外的林子里发出“啵哩,啵哩”的叫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巨翼拂动,将一阵清风送入石屋的小窗。透过枝叶的光影不住地摇曳起来,捉弄一般,将窗前那张明暗各半的脸迅速揉捏一番,重合成为一张全新的面庞。
女人不言不语地细细端详着这张瞬间完成蜕变的面庞,尽管还有些含混不清,却透出一种让自己感到舒适、笃定的气息。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执着而真切的眼睛,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分毫的改变。
确认是那个足以让自己牵挂一生的眼神,笑容从晴雨的两颊绽放。
红霞落在她的腮边,美得不可方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