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斑驳的海面突然从外部被撕裂开,印象派夕阳抓成褶皱,整个世界随着狂风暴雨翻涌起来,墨汁一样的海水顺着裂缝涌进,瞬间淹没了灯塔。
这个纸做的世界随着我的一句话瓦解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
在被海浪彻底吞没的瞬间,我感到头顶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近乎野蛮般将我的意识抽离出去。
电光四火间,我来不及反应,随着天翻地覆般的晕眩感,我被弹射到一面墙上。
几秒后,我恢复清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这么一下,眼前的空间已经变了。
那个色泽沉郁浓烈的油画世界彻底消失,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更闭塞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难以视物的昏暗房间,然后面前有一个酒瓶子。
准确地说,与刚刚的印象派很不相同,这是一个正常且真实的酒瓶子。酒瓶里的酒还有剩,倒在桌子上,深红色酒液顺着桌面撒了一地,部分液体表面已经干涸,凝固成一团血状的污渍。
从颜色看上去,这个酒瓶子已经倒了很久了,旁边留有几个褐色脚印,随着走远越发变淡。大概曾有人从这里走过,并对此毫不关心。
在没有弄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轻举妄动是愚蠢的。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所在的房间,然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所在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废墟。
一个居家房常见的客厅,目测四十多平,还算宽敞。遮光窗帘把户外遮挡得密不透风,从窗帘外缘荧光一样的边线来看,外面应该是白天。屋内混乱程度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电视机被掀翻在地,椅子胡乱堆在一起,那个撒了满地酒浆的瓶子仅是混乱的冰山一角。桌子上有腐烂的水果,有几颗滚落在地上,然后是剩饭,被人漫不经心践踩过的软烂剩饭,又被脚印拖出去足有几米远。遍地都是烟头,长的短的,地板和桌子布满烟头灼烫的疤痕。还有各种牌子的空烟盒、捏变形的啤酒易拉罐、早已过期的即食三明治,垃圾堆得比冰箱高,垃圾筐有一个电子表。
随后我又看向地上早已凝固的酒浆红脚印,开始推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刚的世界又为什么会突然被撕裂开?没有任何头绪。
在我还没想明白该如何行动时,沙发上有一堆垃圾突然动了。
一个玻璃酒瓶被打翻在地,然后从沙发椅背遮挡的后方,迟缓地伸出一只手来。
我没动。原因是我没想到这房间原来有人,而且离我这么近。
那只手抓到沙发椅背上,费了些力气,把自己从低处拉起来。是一个男人,头发略长,非常凌乱,遮盖住眼睛,下颚胡茬像野草一样生长。他站得不稳,左手抓在沙发椅背上,右手拿着一部手机,身形晃动,身上带有明显的宿醉感。他仅站在那里就感到吃力,然后踉跄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光着脚从我身边走过,我没出声,他仿佛没看见我。
室内光线昏暗,但空间有限。他几乎从我眼前走过,怎么可能看不见我?
难道是个盲人?
正当我如此想着,男人踩到地上一个腐败的桃子。他晃动的身体瞬间歪斜,滑倒在地上一堆说不出什么东西的混合垃圾上,发出很大一阵响声。他躺在地上有一阵子没动,像摔昏过去一样,片刻后才爬起来。他似乎觉得身体不适,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音节,最终碾过残渣向原本行进的方向走去。
方向感明确,应该不是盲人。
我抬起双手,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向下看,看不到自己的双腿。我的视野透过原本应该出现身体的位置,看到了一面白墙,和本应出现我身后的若干物体。
眼前的世界如此接近现实,令我有些难以接受。我尝试用声带发声,没有任何声音,尝试捡起旁边的一颗烂了半边的苹果,又意识到自己实体都没有,拿什么捡?
貌似,我只保留了视觉和思维,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互动。消极接受的状态。
话说回来,在我的感觉中,还保留着一些拥有实体时的惯性和印象。我应该很喜欢真实感,喜欢切实且可行的东西,也喜欢追求些什么,喜欢凭借情感上的热情来完成目标。总的来说,我喜欢活着的感觉。但没有实体就肢体触觉,没有肢体触觉就难以体验生活万千。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世界,或者极其接近真实世界,那我现在的角色,或许就是,一个意识体?
当然,意识体只是一种概念。也或许我是一只鬼。毕竟没人在当鬼之前知道鬼是怎样一种状态,又是否会保留思维和生前记忆,保不齐就是我这样的。
男人这时已走进另一间屋子,受到莫名的牵引力,我的视野也不受控制地跟在他后面飘动。当我尝试待在原地,不跟随他移动时,我发现这动作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他身上有某样东西正像一根无形的绳一样与我捆绑。而这个与我捆绑的东西,大概率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会以这种状态出现在这里。
思及至此,我妥协,主动像那人率先进入的房间“走”去。
是洗手间。
这男人身体不适是真的。我站在洗手间门边上,看他双手扒在马桶边上呕吐,呕吐到青筋暴起,支撑在侧的双臂都轻微痉挛起来,但又没真正吐出些什么,大概只是难受。足有近五分钟,他停歇了干呕,喘息着滑坐到一旁,后背撞在洗手池下面的落地橱柜上,搁置在手池边的手机跟着滑了一下。
马桶还挺高级,那男人离身之后,自动冲起水来。
说实在的,如果我不是意识体,我可能会给这位打个120。也或许因为我真是鬼,所以我更能理解活着的珍贵之处。眼前这位,我不知道他在生活中遭受了怎样致命的打击,但从室内环境来看,他确实在糟蹋生活。
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在我看来不太可取。且莫名其妙地,还有点难以承受。为什么?
这时,男人缓解了生理上的不适,开始摩挲自己的口袋。他摸出一个烟盒,撇开,空的。
他再一次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向客厅中的废墟走去。
他走了有一阵,客厅及更远处陆续传来因翻找而发出的窸窣声。这次我站在原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跟着移动。
难道是与我捆绑的东西仍在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