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实木的,即使上了年代,抛光面仍暗雅细腻,敲起来有种厚重闷陈的回响。片刻后,门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
闫泽推门进去,顺着最靠近的门的那个沙发椅做下去。
邵老一身唐装,苍苍白发妥帖地梳到发际线后,双目矍铄,手里叼着一根雪茄,任凭烟丝燃烧,他的手不见抬动。
邵老脸上表情收得很紧,只沉着一双眼看向闫泽,似平波无奇的海面下潜藏着暗流。
邵老嗓音沉寂,听上去与一样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语气较缓,“阿泽,你知我一向对你满意,也未曾点管问过你嘅私事。”邵老夹着雪茄那只如雪树皮一样苍老的手在桌子上点了点,说,“可凡系要有度,乜事该做,乜系唔该做,唔使阿公嚟提醒你。”
闫泽的手沿着真皮沙发的把手处捋了一把,站起身来,说,“阿公,我这次返嚟,唔单系你叫我返嚟我才返嚟。有些事,我定要当面跟你讲过才算数。”
邵老眉头微皱,看着闫泽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桌前,然后双手压在桌面上。
闫泽说,“你根本唔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乜,我唔会放手。”
邵老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向泰然自若的气度有些破碎,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怒气,“嗰你可知他接近你又系点解?”
闫泽压着桌面上,对峙气势一分不减,道,“我知你想讲乜,你唔懂他,我解释再多也无用。咁跟你讲吧,你所担心嘅嗰一切,我不在乎。边惊佢呃我,利用我,谋我嘅钱,谋我嘅权,边惊佢根本对我意思,我不在乎。”
邵老几近惊怒地瞪着闫泽,记忆中那块抹不掉的裂痕再次涌现,同样的二十四岁,连模样都相似。
邵老一把抓起手边的水晶烟灰缸,拼尽全力颤着手向闫泽砸过去,骂道,“你放肆!”
闫泽一下没躲,任由那块水晶砸在脸上,直接给眉骨处开了个血口子。
闫泽用手随意地擦掉留下来的血线,道,“这次返嚟主要系想跟你讲明一件事,你别动他,我点样,跟佢啲关系。你要系想做乜事,可以冲着我嚟。我唔系邵崇明,就算你想动他,得先过我这一关。”
听到那个在邵氏几乎是违禁的名字,邵老手指跟着猛跳了一下,他缓了一口气,目光深沉。雪茄不知在何时掉落在地上,邵老张开那只雪树皮一样枯瘦的手,敲在桌子上,两下,“我认为你很有必要跟Josoph谈一下了。”
闫泽勾起唇角,眼色十分冷淡,“我唔使心理医生,我也唔使被救治。比起我而言,我认为阿公可能更需要跟Josoph谈一下。”
邵老眼中凝聚着全是怒气,“你!”
闫泽站直身体,目光倨傲,看着窗外远处的海湾,说,“仲系嗰句话,你根本唔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乜。”
闫泽张开左手,那夜攥紧的不过是一丝灰烬,掌心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离开书房。
黑夜是一盏不亮的灯。
自那场海难过去,十五年了。
所有人都说邵氏主夫人的死是一场意外,源于那场风平浪静且毫无征兆的海难。可闫泽心里清楚,那日外婆带他出海,未曾联系过别人,船上没有第三个人。
外婆自小最疼他,只是犯起病来,总认不得眼前人到底是谁。
出海那日,她看上去远比年龄更苍老,昔日风韵尽数消磨殆尽。黄昏时,她自加拿大某太平洋外海海岸驶离陆地,一边掌舵,一边在海岸上搜寻着什么,一会把闫泽叫作崇明,一会又叫阿泽。外婆说,他们一定要去意大利,他们一定要找到那个悬崖上的那个小渔村。在外婆混乱的幻想中,那里是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太平洋的海水一望无际,夜色像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一直将人眼前的光景抓得什么也不剩。
天黑下来,外婆迷路了。
外婆看着陷入一片漆黑的大海,喃喃自语片刻,转头又看向有些被吓到的闫泽。
十岁的闫泽站在船的角落里,仓皇失措,一声不吭。
外婆就着清冷的月光凝视着闫泽的脸,嘴唇动了一下,突然眼泪流下来。
她满面苍老且扭曲,如同一只发了疯的年迈野兽。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痛哭着大喊大叫道,“崇明啊,崇明啊!”
她抓着头发跪在地上,拿头狠狠地去磕地板,一下一下,直到磕出血来。
她痛苦地蜷缩起瘦小的身体,从胸腔里衰弱地发出几声悲恸地喊,“妈妈对不起你啊!崇明啊,你才二十四岁,是阿妈对不起你啊!”
闫泽几乎无力地倚靠在船体墙壁上,看着外婆跌跌撞撞冲出驾驶舱,头也不回地跳入海里。
那天夜里,一轮圆月惨白,没有星星。
搜救持续到第二天隐约天明,闫泽被人从小船拉上直升机的时候,他的人生彻底堕入了那八个小时的黑暗之中。
自那日起,眼睁睁看着太阳沉落,再也升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