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点头。
沈昭凝睇着她许久,明知道她如今只是一团虚幻的光影,根本触碰不到什么,还是依照着旧时的习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开:“怎么会?在我心里,你值得所有。过去是我太无用,把你弄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了,至少我可以去陪你,让你不至于孤单……不,不是为了你不孤单,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到如今才知道,没有了你的尘世,就不再剩下什么值得我去留恋了。”
第132章 番外:前尘5
沈昭以为瑟瑟一定会反对, 像过去无数回劝他娶妻、生子那般,可是这一回瑟瑟却安静了,她轻轻歪了头, 像是想让自己的脸颊在沈昭的掌心里更熨帖。
离得这样近,可以看清她那纤长的睫毛, 轻轻颤动,遮掩着眸中的晶莹泪光。
她哭了吗?
沈昭想给她擦泪, 可把手伸过去, 只有一片空凉。
一片令人发疯的空凉。
沈昭竭力将心间蹿涌的悲恸压下去, 抬手虚拢着瑟瑟, 轻声道:“别哭,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想……如果上天怜悯我们,肯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上天不肯, 那我们生同寝, 死同穴,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瑟瑟,我自小便想独占你,为了让你心里眼里只有我用尽手段。你这一生只属于我, 而做为回报, 我也只属于你。如果你死了,我就若无其事地去另娶,再跟别的女人生子, 那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么?”
他的语调柔和,像是在讲一个极温暖美好的故事, 而绝不像是在计划着如何终结生命。
瑟瑟仰头看他, 蓦地, 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跑到床上,平躺好。
沈昭看着她软绵绵躺在床上,一副乖巧模样,不禁失笑:“要不就是躲着不肯出来,要不就连床都占了。你不是不能跟活人离得太近吗?这样……我岂不是要睡地上?”
谁知瑟瑟摇头,向里侧挪了挪,十分坦然地朝他张开臂膀。
“你的意思是……我们睡在一起?”沈昭试探着问。
瑟瑟点头,目光柔隽地看向他。
“我们离得这样近,你被活人阳气所侵,会消失得更快……”沈昭渐渐噤声,因为他想到了,阴阳相隔,瑟瑟早晚是要走的,而他也早就决定要去陪她了,既然都要走,那为什么不把最后的日子过好?
哪怕摸不到她,能相拥而眠,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沈昭不再犹豫,解开披风,翻身上了床。明知道她如今没有实形,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团青烟拢入怀中,安静躺了一会儿,沈昭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同意我这样做了?”
怀中的瑟瑟依然安静,她翻了个身,忧郁地看向他,不情不愿地眨了眨眼,算是给出了肯定答案。
沈昭笑道:“先前不是反对的吗?还不惜要往火里扑,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
瑟瑟指了指他,轻瘪唇角,一副失望的样子。
沈昭道:“你是说,发现我活得不快乐,并且没什么希望能把后半生过好了,所以不再强求。”
瑟瑟点头。
“是,我活得不快乐,不光不快乐,我还活得很痛苦,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可你之前还是想让我撑下去,甚至还想让我另娶。”沈昭突得觉出些委屈:“如果换做你,我死在你前头,你能好好活下去吗?”
瑟瑟默默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可沈昭不打算放过她。
“你现在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自以为是了吗?”
瑟瑟捂脸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拿开,钻进他怀里,像过去她惹着他时,拿额头轻轻蹭着他的下巴,泪眼莹莹地仰头看他,一副知错讨饶的模样。
第133章 番外:前尘6
沈昭低眸看了她一阵, 忽而幽幽叹道:“算了,我现在跟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就算再生气, 也不能把你抓住打一顿。”
说罢,他将怀中那团光影拢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样安静躺一会儿,竟隐约觉得怀中似乎有了温度, 那轻雾凝成的不再是一团虚缈的影子, 而切切实实有了轮廓。
沈昭心中一动, 忙睁开眼低头看去,却见瑟瑟已经不在了, 自己弯胳膊小心翼翼抱着的, 不过是一臂空空荡荡。
他愣怔了许久,慢慢收回胳膊, 仰躺着看向穹顶, 呢喃自语:“到底真的是你,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夜风轻咽, 吹动枝桠‘沙沙’作响,一下一下敲打在窗棂上, 显得夜愈发漫长悄寂。
又是一夜难眠,清晨天一亮, 内侍便将奏折呈递上来,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苏合弹劾淳于康的奏折。
沈昭已半月未上朝,政令皆出自凤阁淳于康之手, 也只有苏合这样的天子近臣才能绕过凤阁, 直接向沈昭上奏。
他潦草地从头翻到尾, 将奏折随手扔回龙案,唤进魏如海,让他召高颖来。
这是他免朝以来,第一次主动召见高颖。
魏如海弓着身子应是,转身的瞬间,却是悄悄地舒了口气。
那痛失所爱、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张、荒唐至极的天子,终于要与朝臣和解,结束他的任性,着手整顿朝纲。
淳于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着天子宠信和酷刑手段驰骋朝野,令众人敢怒不敢言。这样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开道口子,裂隙会越来越多,直到这堵墙轰然坍塌。
高颖到底有手段,趁着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着手调查淳于康任职时的种种纰漏,不出三日,便罗列了数十条罪名,呈于沈昭的案牍前。
魏如海向来不插手朝政,可这一回儿却罕见地应了高颖之请,在给沈昭整理案桌的时候,把那方弹劾淳于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扫了一眼,抬手抵住额头,半阖着眼睛,疲惫道:“拟旨吧,革职,查办。”
魏如海道了声“喏”,觑看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太子求见。”
自打那日沈昭嫌钰汝写的字浮,可把瀚文殿里那帮夫子们给吓坏、急坏了,日夜不辍盯着钰汝练字,直到将字练出几分样子,才敢让他来见沈昭。
钰汝近日习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惯例,沈昭会从中抽出几段让他当面诵读,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着问了他几句功课,便让他在殿前习字。
钰汝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孩子,见沈昭兴致缺缺,便绝不多话,只握住了笔低头认真誊书。
殿中极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伴随着笔刷扫在纸笺上轻微的声音。
沈昭靠在龙椅上合眼小憩了一会儿,想起钰汝还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递出去,却见瑟瑟又出现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钰汝身后,探出个脑袋看他写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脸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两人将话说开,她便不再只出现在沈昭的寝殿里,兴头上来时,书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见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见。
便如此时,殿中人皆无异色,就好像瑟瑟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着她良久,直到钰汝将笔搁下,挠了挠头,显露出几分茫然。
沈昭见他这模样,便起身慢踱下御阶,看向纸间,见那略显稚嫩的笔墨停留在‘隐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鲁国国史,第一篇便是隐公年间记事更要,钰汝已完完整整默写下来,并无差错。
沈昭难得有些耐心,问:“哪里不懂?”
钰汝犹豫了少顷,壮着胆子道:“儿臣不明白,这通篇下来不过是鲁国哪一年哪一月发生了什么事,与流水账无异,父皇和夫子们为何让儿臣下苦力背这流水账?”
说罢,他抬起了稚嫩清秀的脸,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后的瑟瑟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秀眉微拧,满是困惑。
这两人,一实一虚,动作一致,神情一致,都盯着沈昭看,等着他给他们解惑,说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翘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还是皇子,跟兄弟们在瀚文殿里念书,沈晞总欺负他。瑟瑟为防着沈晞做混账事,曾一时兴起进了瀚文殿跟他们一起念书。
待了两日,听了两日天书,瑟瑟打了个两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非说古人有毒,非造出来这么些拗口的文章为难后人,她可不来遭这份罪了。
想起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轻笑出声。
钰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自打瑟瑟死后,就难得见天子展颜一笑,还是这般眉眼弯弯,渗入眼底的笑。
沈昭望着虚空中的瑟瑟,一字一句温和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父皇和夫子们逼着背书,也曾有此疑问。可随着年岁渐长,便有些明白了。《春秋》是鲁国国史,寥寥十余篇,看似平淡凝练,却书尽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帝王将相,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到死了,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字……”
话说到这里,颇有些伤感。
沈昭一反常态地抚了抚钰汝的头,道:“你还小,等大了就明白了,生死荣辱,听上去像是很了不得,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人生在世,值得在意的东西其实不多。”
钰汝低头沉默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太深奥听不懂,还是被他话中的低怅之意所感染。
沈昭难得要做一回慈父,既未嫌他木讷,也未嫌他悟性低,反倒准了钰汝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回瀚文殿温书。
钰汝走后,沈昭便摒退了左右。
他弯身坐在御阶上,隔着浮雕于地砖上的大幅的莲花祥云看向瑟瑟,面含微笑:“瑟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瑟瑟趴在刚才钰汝习字用的小几上,托腮看他,面露疑惑。
沈昭道:“十年前的今天,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他眼中若遗落了星光,熠熠闪亮:“那个时候我们也曾山盟海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瑟瑟像是察觉出了他的不妥,慢慢地站起身,面含担忧地朝他走过来。
沈昭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她,道:“宗玄测算的吉日就是今天,他已将玄机阵布好,就布在你的陵寝里,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要出宫,去你的陵寝,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我已将遗诏写好,朝中内外能安排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也就这样了。”他起身,环顾这奢华巍峨的大殿,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至于将来,这大秦江山寿数几何,那就只能仰赖列祖列宗的保佑和它自己的造化了。”
第134章 番外:前尘(完)
沈昭给自己的陵墓定名为云陵。并没有什么深意, 当时工部送来帝陵的烫样,沈昭一时兴起亲自来看了看,远观周围黛山环绕,云雾缥缈, 景致甚合心意, 便随口定名为‘云’。
瑟瑟死时, 他一改大秦皇室旧规, 破例先将皇后入葬帝陵, 地宫门不关, 只等着将来他驾崩时,方便送进来合葬。
钟毓那小古板曾一本正经地劝他:“陛下春秋正盛,不该总惦记着身后这点事,不吉利。”
放眼朝野,如今只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敢说这样的话。
沈昭只一笑置之。
他才经了多少事,懂什么。
这帝陵夯土封冢,墙壁坚实,浮雕着四神辅首、飞龙衔珠, 以夜明珠照明。
沈昭所在之处是地宫, 宣阔而空旷,往前是便房,羡门之后,是一应陪祭的珍宝物件, 仿照着活人的居住和宴飨场所,箱箧物品挤挤挨挨的堆积着, 瞧上去热闹极了。
其实, 这样也挺好的。
他命人把盛放瑟瑟尸身的玄冰棺从梓宫抬进地宫, 而后摒退众人,瞧着追随他而来的瑟瑟爬上了自己的棺椁,盘腿坐在上面,双目清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