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在腰上的手铁钳似的有力,极具压迫感, 有些疼, 明琬皱了皱眉头,但没有退缩,而是迎着闻致的目光, 认真道:“我知道你听见了,闻致, 既然我们谁也没法为了对方而停下自己的脚步, 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这样, 你能毫无顾虑地完成你的大业,而我, 也想去看看除你以外的山川和风月。”
闻致的手掌搭在明琬后颈处,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她的脖颈似的, 冷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收回刚才的话。”
直到这种时候, 他还是不肯稍稍放软态度, 仿佛只要穿上冷硬的铠甲,就能让她屈服。
可在‘不屈服不认命’这点上,明琬偏偏像极了她爹。
明琬抬指碰了碰闻致的下巴, 发丝在晨曦中折射出金色的光。她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年轻, 不甘心过一眼就望到尽头的生活,你也不能光靠掌控和强权来留住一个人,你需要我、担心我,所以将我禁锢在身边, 看起来是喜欢,但其实不是,喜欢不是自作主张的束缚。你可曾想过,若是五年后、十年后,你日渐对我丧失了兴致,被耽误了青春和医术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良久的沉默,闻致短促一嗤。
他仍以为明琬只是在闹小脾气,遂掌下用力,将她的头低低压下,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明琬,我没错,是你太贪心。我并未背叛你,安安稳稳将你留在身边,,这样还不够?”
“不够。”兴许是想到了过往一年中的种种,明琬眸色潋滟,泛着水光,一字一句清晰道,“爱该是平等的,不是谁束缚谁!你对我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却要求我对你付出十分诚意,冷了时要给你暖身,疲惫时要给你安抚,不能有任何的事情分散我的精力,眼中心里只能有你一人……这怎么能够呢?”
她说了这么多,闻致只是报以轻飘飘的一句话:“你以为你走得了?”
你瞧,问题就在这,他从来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操控一切,只愿听自己想听的话。
感情就像是个美丽且脆弱的瓷瓶,一旦出现了细小的裂口,它需要的是放下姿态小心翼翼地修补维护,而不是欲盖弥彰地加以禁锢,碎了之后若还想攥在手心,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明琬道:“以前我走不了,是因为我感激你,也心悦于你,所以你稍稍对我好一点点,我便忘记了所有的心酸和痛楚,心甘情愿成为扑火的飞蛾。后来清醒了,才明白我若想走,凭世子的双腿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闻致被刺到痛处,骤然动了肝火,厉声唤道:“来人!”
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的声音。
很快,闻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倏地凌厉:“你做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一股陌生的眩晕席卷而来,他圈住明琬腰肢的手臂渐渐失了力度,渐趋涣散的瞳仁落在案几上的空药碗中,又缓缓转到明琬脸上,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下药……”
明琬知闻致不会甘心,只能出此下策。她给府中上下都送了粥水,让他们多睡上一会儿。
“抱歉。”明琬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腰上扳开,而后站起来,望着闻致愤恨的眼睛轻声道,“你放心,那不是什么有损身体的药,只是会睡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她大概,已经不在长安了。
闻致胸膛急剧起伏,眼睛里充着血丝,紧握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的肉里,试图以疼痛唤起些微的清明。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要她全心全意、倾尽所有地继续爱着自己而已!他只是想在每一次争斗疲乏时,能看到她温暖的笑颜而已!可明琬恨他如斯,宁可下药也要离开这……
他感受到了又一次的,前所未有的深沉背叛,目光几乎要将明琬凌迟,哑声道:“你当初自以为是地嫁进来,又自以为是地离去,自始至终……你把我当做了什么?一件利用完就扔的工具么!”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剜心。
明琬很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失望是一蹴而就的。
从刚嫁入侯府时的冷嘲热讽,到一次次狠心将她的热忱踏在脚下;从冬夜藕池中带着恨意的仇视,到除夕之夜将她抛弃在陌生的街头;从一声不吭地侵占她的吻,到夜复一夜漫无尽头的冷落与等候,他不爱药味,挑食,针灸稍有不适都会皱眉发脾气……
她是何时起了放手的念头?
是闻致破罐破摔、将她所有熬夜撰写的药方束之高阁时,还是生辰那晚守着一桌子凉透的饭菜?
是被圈在府中无聊到数着落叶飘下的次数时,还是明明心情低落到谷底还要被迫承受闻致的索取?
亦或是见他颓然放弃双腿,焦急到失眠的每一夜。
明琬告诉他:“闻致,在今日之前,我也是一团火。”
她一次次被闻致推开,却又能一次次调整心情靠近,直到她被烧尽最后一丝热度,在无休止的等候中冻成了冰。
闻致不愧是曾经的小将军,自制力强大到可怕,服了药这么久,竟然还能睁着眼强留一丝清明。他唇上有血色,大概是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他像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身体因药物而发颤,却仍高昂着头颅,森冷道:“我不会同意和离的,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他好像没明白,‘分开一段年月’与‘和离’之间有何区别。
明琬已经没时辰解释,亦不能回头了。
“世子大概忘了,虽本朝律法规定,女子无权向丈夫主动提出和离,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丈夫终身有疾,难堪重负,女子可无须经由丈夫同意,自行出户请离。”她按捺住隐隐的痛意,疲惫道。
闻致猛然一震,面上的疏冷阴鸷分崩离析,呈现出短暂的茫然之色。
明琬没敢看他的眼睛,既是做出了决定,便是闻致恨她怨她,都没办法回头了。
最后,她后退两步,朝着闻致郑重地福了三礼。
第一礼,谢他救了阿爹两次;第二礼,谢他一年的照拂;第三礼,谢他给了自己一段虽然短暂、但并不后悔的姻缘。
她向她心爱的少年夫君告别,向过往一年所有的甜蜜与酸涩告别,蓄着泪意在晨曦中温柔笑道:“闻致,再会。”
闻致期待了她许久的温柔笑颜,却不料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
明琬扶着门框,于侯府的寂静中回身望去,只见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他的舌尖咬破了,齿上和唇间都沾着血色的红,像是徒劳怒吼的困兽,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明琬下意识朝他走了半步,又狠心顿住。她就这样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她刻意加重了‘走’字,带着沉重的殷切,此时听在闻致的耳中却是无比讽刺。
“你敢……”他朝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眼皮一开一阖,抖着唇说了句什么。
明琬没听见,她转身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府中一片安详静谧。
身后暖阁中一片哐哐当当的声响,桌椅倒塌的间隙中,隐约可听见闻致喑哑的嗓音传来,传唤小花的名字。
很快,连这点声音也没了,应是抵挡不住药效,陷入了昏睡。
闻致趴在地上,手犹自朝前伸着,紧皱的眉宇间满是不甘。
明琬扶起倒下的椅子,为闻致盖上大氅。那一刻,她应该是轻松的,可抬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厢房中,青杏已经将包裹都收拾好了,除了必要的衣物细软和通行文书,明琬只带走了阿爹未写完的药经。
“小姐,我们一定要走么?”想起方才骗小花喝下有安神药的粥水,青杏抱着包袱,脸上满是愧疚。
“要走的。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闻致。”
明琬并不比青杏好受,忍住泪将案几上林林总总炼好的药丸分门别类摆放好。闻致不爱喝汤药,这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改制的药丸,旁边用厚厚一叠纸细细记录了为期一年的治疗方案与服药剂量。
不管闻致能否领情,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闻致如今十九岁,待到及冠成年,这双腿便再无站起来的契机。
她已经……别无他法。
想到此,明琬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撑出笑来,对青杏道:“青杏,张嘴。”
“啊?”青杏不疑有他,呆愣愣地半张着嘴。
明琬飞速将一颗药丸塞入她嘴里,青杏猝不及防“唔”了声,皱着眉将药丸咽下,吐着发麻的舌头道:“小姐,你给我吃了什么呀?”
“傻青杏,不是‘我们’要走,而是我。”明琬捏了捏青杏肉嘟嘟的腮帮,直到她视线开始涣散,摇摇晃晃。
“小姐,你……”
看着青杏不可置信的神情,明琬心中酸涩不已。
“对不起,青杏。我要去翻高山,过大泽,其中辛苦难以言喻,我不能让你跟着去受苦,何况你舍不得小花,不是么?”
明琬将瘫软的青杏扶到床榻上,抚了抚她饱满的额头,然后将一张卖身契折叠好塞入青杏手中,让她握紧,方轻轻道:“卖身契还给你啦,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没人能使唤你束、缚你,也不必担心醒来后闻致会生气,小花会保护你的……”
床榻上,青杏的眼皮抵不住沉重垂下,泪水洇湿了睫毛。
……
十月叶黄,秋风乍起,冷冽肃杀,断人心肠。
两个时辰后,宣平侯府中一片阴云低压的死寂。
所有刚刚苏醒的下人皆是垂首站在暖阁前院,噤若寒蝉。而廊下,闻致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可怖。
他虚眼看着阶下的青杏,神情淡漠,冷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去了哪里?”
青杏握着手中的卖身契,如同握着最后一点珍贵的念想,不住摇头啜泣道:“我不知道,小姐没有告诉我。”
闻致咬紧了牙,明显没了耐性,又或许因为焦急惶恐而失去了理智,沉冷道:“不说,我杀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世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
青杏被吓得“呜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世子平日那么聪明,为何却总是用错误又极端的方法对待小姐?小姐那么喜欢你,为你下厨为你熬药,为你通宵不眠守候在旁,而世子却总是仗着小姐的喜欢有恃无恐!小姐喜欢你时,世子要将她推开,后来又强行将她锁在身边,说是保护小姐,却肆意折断她的羽翼,不许养猫养狗,不许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不许回家看老爷,不许看病行医,说话都是冷言冷语带着尖刺……现在小姐走了,世子不想想自己错在何处,倒拿我来撒脾气!”
青杏又慌又生气,打着哭嗝,语无伦次地将闻致批得一无是处,不住揉着眼睛哽咽道:“世子明明可以对小姐更好一点的,只是世子不愿自降身份,世子觉得她不值得你浪费精力,世子觉得连说一句‘喜欢’都是丢脸……”
“住嘴!”闻致骤然哑声打断,眼中翻涌着一片暗色。
他不知道,明琬身边的人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青杏打着哭嗝,犹自道:“小姐守候了世子那么久,现在她走了,世子却连追她回来都做不到!”
闻致觉得刺耳,用苍白的指节撑住额头,不知为何竟喘不上起来,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道:“来人,把她给我……”
“世子!”一旁观望的小花忙向前一步,眼角余光瞥了哭泣的青杏一眼,主动请缨道,“世子,青杏就交给属下来审问吧。”
闻致还未从青杏的‘控诉’中回过神来,双唇紧抿,垂下的眼睑落下一片深沉的阴翳。
小花趁机将青杏带了下去。
“你放开我!花大壮,你和世子是一伙的,你们欺负走了小姐!”青杏哭着挣扎,小花试图按住她,反被她抓起手咬了一口。
手背上红彤彤一圈牙印,小花也不生气,抬手按了按青杏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坏脾气的小动物。
闻致回了房,看到自己案几上摆了满满当当二三十只小药罐,俱是印有“明”字的标识,刺眼无比。
那是丁管事从明琬房中发现的,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怜悯”。
闻致独自在阴暗中坐了会儿,身形僵硬如冰,忽然,他狠命抬手往桌上横扫,瓶罐哗啦啦滚落了一地。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边的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他又极慢极慢地俯身,从轮椅上伸长手,艰难地将满地的药瓶一只只拾起,弯着腰,死死攥在怀中。
他恨她。他想:等抓到她,他一定……一定要让她悔不当初!
……只要还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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