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我嫉妒沈兆。”闻致却这样说。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干净的下颌线条绷成倔强的弧度,“他能干干净净地死去,带走了阿姐的心。”
明琬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她只知道:闻致让她认命,安居后宅做笼中之雀,她做不到。
她害怕后宅那无聊而又漫长的等待,害怕像深宫后妃一样日日翘首等待男人的垂怜,直至容颜衰老,一事无成。
明琬依旧会去太医署。
她以为闻致定会怒吼着让仆役侍卫将她拦住,但并没有,只是在门外看到一辆围满了侍卫的马车。
小花抱着剑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道 :“嫂子,世子说了,让属下送你去太医署收尾交接,交接完毕后,便回府中清净几日,尽量莫要外出。”
明琬皱起烟眉,道:“闻致是要软禁我么?”
“不是不是!”小花解释,只是解释的话语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这几日长安城着实不太平,世子也是为嫂子好……那啥,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嫂子千万莫要生气啊!”
明琬能生什么气呢?
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色阴沉,飘着牛毛细雨,明琬在宫外下了车,小花和侍卫等候门外。
明琬独自进宫,因举着伞视线受阻,猝不及防在承天门通往太医署的拐角处撞上一人。
明琬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倒没有伤到,只是被撞的那男子手中的礼盒却是哗啦啦倾倒在地,露出灵芝、人参的一角,皆是些千金难求的药材。
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摔坏了,那定是她的过错。明琬忙连声道歉,蹲身帮男子去捡满地的礼盒。
散落的礼盒中躺着一枚黑色的腰牌,想必是方才从男子怀中掉落的,上面刻着古朴凶猛的兽纹,乍一看极为眼熟,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惜还未想明白,男子便飞快地拾起腰牌塞入怀中,抱起整理好的礼盒道:“多谢姑娘,在下自己来便可!”
很暗沉的声音,像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明琬抬头,看到一张年轻寡淡的脸,丢在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倒是一双眼睛还算生得漂亮……
“晚照,你瞧你,做事如此不小心!”一顶极为奢华的软轿行来,掀开的帘子后,露出李绪狐狸般上挑带笑的眼睛,“哦,原来是世子夫人。”
那唤作‘晚照’的男子抱着礼盒,与李绪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站到了轿子一侧。从男子的衣着气度来看,虽相貌平凡却自带儒生贵气,不像是李绪的侍从,倒像是幕僚之辈。
“燕王殿下。”明琬收敛情绪,福了一礼。
李绪露出讶异的神情,挑起秀气的长眉道:“看来,闻致已经将本王的身份告知夫人你了。”
明琬隐约察觉闻致与燕王有过节,并不打算与之多聊,正告退欲走,忽然听闻李绪笑问道:“夫人,闻致近来可好?”
他这番寒暄之言来得突兀,明琬心中那股违和之感越发严重。尽管早上才和闻致吵了一架,但她并未在外人面前显露丝毫情绪,有礼有节道:“世子很好,多谢王爷关怀。”
“那就好。他这阵子,倒是闹得本王颇为头疼呢!”
未等明琬听清这句低喃,李绪已将骨扇合拢,优雅地绕在指间玩耍,眯起的眼睛总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换了语气道:“本王还要去给小姜送礼物,就不奉陪了,夫人请便!”
帘子落下的那一瞬,李绪嘴角的笑也随之收拢,面色骤然阴沉下来,转弄着骨扇不知在盘算什么。
乌云浓墨般盘旋宫城之上,毛毛细雨越下越大,明琬将手挡在额前疾步走着,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然,她心脏一缩,宛如灵光乍现,忽的停了脚步,回身望去。
李绪的轿子已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飘雨蒙蒙,满目湿冷的烟青色。
她想起来了,那名叫“晚照”的男子怀中掉出来的腰牌上的兽纹,赫然就是之前在闻致房中看到过那种图样!
犹记那时是冬至之后,她与闻致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后在给闻致包扎伤口时,她就看见闻致手中拿着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眸中翻涌着无垠的恨意。
图腾中咆哮的苍狼露出尖利的獠牙,狰狞凶狠,当初一眼就已印象深刻,更遑论她从小就要学着辨别几种相似草药之间的毫厘之差,记忆一向绝佳,绝对不会记错!
轰隆——
云层之中滚动着闷雷,明琬满脑子纷杂的头绪,理不出头来。她倏地转身,加快步伐朝朱雀门外跑去,出了门,宣平侯府的侍卫和马车就候在宫城外大道的街角处。
她急着上车理清来龙去脉,却没有发觉身后的城墙之上,一名神色阴鸷的男子如野兽蛰伏。
明琬突然涌起一阵心悸,像是感应到危险的不祥之兆。须臾间,她听到诡谲的破空之声袭来,下意识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道黑影从头顶凌空掠过,抬手于空中一抓,一个鹞子翻身落地站稳。
“……小花?”看清楚黑影的身份,明琬惊魂甫定。
她还未意识到,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怎样的惊险。
小花吊儿郎当地转过身来,一手拿了串嫣红的糖葫芦,另一只手藏在身后,笑道:“嫂子这么快安排好啦?”
小花的姿势着实不自然,明琬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后藏了什么?”
“没什么,吃食而已。”小花将藏在身后的手捂得更紧些,青黑的半截面具上满是湿漉漉的雨水,问道,“嫂子要回府吗?”
“先去明宅……不,等等。”顿了顿,明琬在久病的阿爹和闻致之间两相权衡,终是一咬牙道,“先回府,我要见闻致。”
待明琬躬身钻入了马车,小花这才轻松了一口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支短箭,因为情急之下徒手抓住,以至于手掌被划破,鲜血淋漓。
是□□,方才,有人要暗杀明琬。
小花沉了脸色,回首望向阴雨霏霏的宫城之上,那里高墙黛瓦,阴云诡谲,行刺之人早已如鬼魅般消失了踪迹。
两刻钟后,太平街的逆旅客舍内。
这里离宫城极近,客舍里分隔出几十间雅间和小院,租住的都是尚未置办家产的太医、小吏之流,方便随时进宫听候调遣。
三楼最里边的房间内,姜令仪望着摆了满桌的血参、紫灵芝之类,既无奈又羞怯,柔声道:“这些东西殿下都拿回去吧,我不能收的……还有,殿下以后莫要来此了,让人看见恐遭误解。”
李绪只是轻轻摇着骨扇,笑望着姜令仪含羞带怯的脸颊,温润道:“俗言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姜救了我一命,送你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送的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我已许久没有见你出宫了。在皇后那儿忙什么呢?”他问。
姜令仪道:“娘娘去年底开始一直凤体有恙,体虚惊悸,我在为她调理身子。”
正说着,门被叩响,林晚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
李绪面带歉意:“抱歉,失陪一下。”
李绪出去,轻轻关上门,带着笑走远些,看着楼下来往的官吏道:“你那边如何?”
“回的人说,失手了。”见李绪淡去了笑意,林晚照心中一紧,忙道,“她看到了属下的腰牌,可要再命人……”
李绪合拢骨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掌心道:“罢了。闻致不是傻子,一击不中,已是失了先机,再难有机会了。”
林晚照负手而立,徐徐道:“但听闻此女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医官之女,并不得闻致重视,我们还有机会。”
“晚照,你与闻致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他的脾性?他若真的不爱明琬,又怎舍得将自己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安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李绪笑得温润无双,以扇子敲了敲林晚照的肩道,“苍狼腰牌之事,闻致早就知晓了,杀了一个明琬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她是小姜至交好友……”
“殿下。”林晚照微微皱眉,提醒道,“您对姜侍医,是否太重视了些?”
李绪的凤眸轻轻扫过林晚照的脸。林晚照面色微变,随即垂首道:“属下失言。”
马车上,明琬总算稍稍理清了思路。
她隐约记得小花对闻致说过,这枚苍狼图腾与他在雁回山所见的一模一样,而今日,她在李绪的随行幕僚身上见到了这枚图腾……可是,李绪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再联系闻致对李绪的敌意,明琬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雁回山那场战败兴许另有隐情,那七万人乃至闻致,都只是李绪幕后操纵牺牲的棋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连明琬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呢?李绪作为大晟的皇子,为何要残害同胞?
是排杀异己,还是为了夺嫡?
不管怎样,她必须尽快将这个秘密告诉闻致,解开他的心结。
宣平侯府的雨天,宁静得不像话。
见到明琬冒雨从外头小跑进来,闻致先是一怔,而后冷冷地望向随后跟来的小花:“大雨天,不会打伞么?”
小花执着伞无辜道:“嫂子说有急事,我没来得及……”
“闻致,我见到那个图腾了!那枚画着狼的黑色腰牌,是李绪身边的一个男子,叫‘晚照’……我不确定是不是‘斜阳晚照’的晚照。”明琬猝然道。
她鬓角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喘着气,一眨不眨地望着闻致冷玉般完美的面容,大胆说出了方才的设想:“你们不是说在雁回山见过那个图腾吗?现在它出现在了李绪身边,也就是说那场战败也许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是有叛徒……你听见了吗,闻致?”
她提高音调道:“不是你害死了他们,你听见了吗?”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的双腿没有起色,是因为负罪感作祟。
闻致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情绪风起云涌。明明昨天他们才吵了架,早上还横眉怒对,却在正午偶遇事情的真相后,她依然选择放下成见勇敢地回来见他,告诉他一个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是啊,他一直知道他是败于背叛,可是,那又怎样?
一个废人要完成复仇,太难太难了。
明琬眼中闪烁着光,道:“你不必再忍受负罪感的折磨了,很快就能站起来的!”
油纸伞搁在廊下,滴落一滩水渍。闻致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喉结滚动,冷声问道:“你见到林晚照,并且看见了他的腰牌?”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明琬一怔,方道:“是。在宫道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他,腰牌掉出,我亲眼所见……”
“从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府中半步。”闻致做出了决定。
霎时间,明琬感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抹火苗。
她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等来的却是软禁。
明琬不禁后退了一步,轻声问:“你说什么?”
“若你还想活命,便好好待在府中,哪里也不能去。”
“可是,阿爹一直病着,我答应了今日会回家看他。”明琬涩声道。
闻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冷静而又无情:“我说了,哪也不能去。”
过了很久,明琬才抖着声音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所以,你不让我出门……”
在这件事上,她的直觉倒是准得可怕。
闻致轻轻闭目,发生的事太多了,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到游刃有余。
“只要你说清楚,我可以等。等过几天,你的事忙完了,我能回去陪陪阿爹,能继续去太医署做大夫吗?”明琬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些许乞求,用她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恳求道,“若什么都不能做,我会死的。”
那恳求的颤音令闻致心中泛起绵密的心疼,但他不能给予任何承诺,不能告诉她内情,知道得越多,她越危险。
闻致如今只是个无官无职的残废,而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别说是几天,便是几年他也不能保证事情能解决。他站在悬崖的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不知尽头,不能回头。
“不能。”他绷直了身形,以冷硬而强大的姿态掐灭了明琬的最后一丝希望,“我会让人看着你,其他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明琬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她感觉到冷,彻骨的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