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懂点网络的年轻人,立刻就能认出来这位是谁。却偏偏碰上了贺南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重度上网困难患者,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两人草草买了几个菜,回去以后段沫颜下厨, 贺南就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他蹲在地上,面前的水盆里放着一堆土豆,两只袖子挽起正在卖力地搓洗泥巴, 水流哗哗, 溅在脸上了也毫无所觉。
贺南干活的时候十分专心致志,直到站在旁边的弟弟贺新发出一声惊呼, 他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见段沫颜手里正拿把菜刀,潇洒地扬起,对着买回来那两颗大白菜咔咔就是几刀下去。
他站起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委婉道:“莫莫,是不是切得有点多啊?我们可能会吃不完。”
段沫颜把刀从白菜海里拔出来:“多吗?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盆, 你们都在长身体,多吃点。”
“……”贺南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巧地点头。
他的眼里满含纵容,看着她娇小瘦弱的身形,其实心里一万个不信。
菜刀叮叮当当,来到这里以后,这还是段大厨第一次动手做饭,她也着实没有那个机会。
这个时代的富裕家庭,生活条件不差,各种调味料比21世纪的地球还要丰富,然而段沫颜只在贺南家里找到盐巴和糖,还长久没有使用过,都硬得结块了。
她把调味料捣碎,等待锅子热后火速将食材下锅,灶火炽热,四个小萝卜头弟弟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厨房都弥漫了烟火的香气。
段沫颜挥舞着锅铲忙碌,贺南就站在一旁给她扇扇子,他自己大汗淋漓,衣衫都湿透了,但手里打扇的动作倒是十分卖力使劲。
等到半个小时以后,客厅唯一的那张餐桌上,摆上了两大盆的食物。
段沫颜坐在位置上,满意地看着面前自己捣鼓出来的丰盛一餐——其实只是白菜炖土豆而已,里头零散地夹了几块猪肉。
贺南和他四个弟弟站在桌边,挤在一起略显局促,似乎是不敢过来,段沫颜奇怪地看了看他们:“等什么呢,快一起吃啊。”
孩子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坐上桌。贺南挠了挠头踟蹰不前,最后还是段沫颜一把给他拽过去的。
灯光昏暗,陈旧破败的老房子里,一桌六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吃着简陋的饭菜,却仿佛度过最快乐的时光。
日落西山,家家户户点亮的灯火连绵一片,自主城区开始向边缘逐渐辐散暗淡,越来越稀疏,像流进银河的光。
贺南抱膝在房门口冰凉的地板上坐着,他透过窗玻璃看向外头雾气弥漫的天空。隔壁屋子的老波利爷爷好像在看足球,隐隐约约有嘈杂的声音传过来。
而贺南此刻却没有欣赏什么夜色的心情,他身后的浴室大门紧闭,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
他张了张嘴,小声问:“水、水还热吧?”
一道答复混着朦胧的水汽:“可以。”
“好……”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巴掌拍了拍自己通红的脸颊,然后快走几步,坐得离浴室远了些。
贺南已经多少了解到,莫莫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她的身手和身家,就已经昭示了这一切。
如果只是因为在山中结伴同行,又机缘巧合能够一块儿暂住,这样产生的缘分确实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但若让他生出些别的什么念头,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他不敢,也不配。
贺南深呼吸一口气,对着夜晚寒凉的空气长叹一声。
他低头用手戳戳地板上开裂的缝隙,开始无意识地画圈。
就像现在,他应该立刻、马上滚到外面去,可贺南犹豫半晌,发现自己只是在不断回忆和她发生的种种小事,不断回忆着少女举刀时的笑容……
他是不是没救了。
段沫颜洗完澡出来,因为天气还不太冷,加上屋里就一群小屁孩,她穿得不多。上身是一件贺南给她翻出来的新衬衣,蓝色的。下面是条牛仔裤,显得一双腿修长有力,腰肢纤瘦。
客厅里四个男孩正围在一起看电子读书,模样很认真,段沫颜凑过去瞅了眼,是用中英双语写的儿童教材,丑小鸭找妈妈的故事。
而他们的大哥哥蹲在门口,手里正举着一架照相机,对着外面的月亮拍照。
段沫颜看了看贺南专注的模样,又看着外头灰蒙蒙满是雾霾的天空和状似没电灯泡的月亮,拍这?
“明天,我想要出去转转。”她走过去说。
贺南听见她的声音倏地出现在耳边,人瞬间一个激灵,他手一抖,相机咔哒一声按下快门。
他慌忙道:“啊?哦,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去工作吗。”段沫颜低下头,看到少年手中相机缓缓吐出来的照片,“让我看看?”
贺南愣了下,低头瞄了一眼羞愧极了,但他还是双手捧着相片递了过去。
上头原本拍的是雾霾天下的阴月,但因为段沫颜出声他抖了手,镜头偏转,里头出现了女孩儿的半个身形。没拍到脸,只有肩膀到上臂这一块,因为衣服是蓝色的,像是一副素描画里掺进了蓝汪汪的颜料。
段沫颜看着这张废图尴尬道:“抱歉打扰了你的兴致。”
“没关系。”贺南连连摇头,“其实我也只是随便拍着玩而已的,不怪你。”
“这张算是拍坏了,扔掉吧。”她道,说完就转身回了屋。
可贺南却不是很想把照片扔掉,他借着朦胧月色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虽然照片里连完整的人物都没有出现,最后他却还是将它放进了衣服口袋里,珍而重之地贴身放好。
第二天贺南很早就去上工了,段沫颜独自出门。
她回头瞅了眼,隔壁相邻的那户人家始终拉着窗帘,似乎还没有出门,房子门口堆着几袋苍蝇乱飞的垃圾,看起来很久都没有收拾过。
听贺南说旁边住着个独居的老头,叫老波利,是宁吴坨罕见的‘高龄者’,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但是性情古怪从不见人。
段沫颜又看了几眼,转身踏上马路。
虽然说现在12区里的采矿场都是无人操作,但许多人力密集型产业依然需要工人。宁吴坨的几大钢厂主要生产钢材和零部件,大部分当地百姓仰仗它们而活。
段沫颜来的很早,不过早上七点而已。
但哪怕是早上七点,路上也已经满是熙熙攘攘的工人等着去上班。
大部分都是三十岁朝上的中年人,他们穿着油腻腻的深蓝色工装,叼着烟满脸疲惫;也有十几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要更有活力一点,激动地谈论当下的一些实事;许多半大的小男孩本来就顽皮,在路上随意跑跳无人管教;偶尔有一两个稍微老态些的,混在队伍里,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这就是人间百态了。
段沫颜混迹于人群中,她戴着口罩,头发又剃成这样,经常会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但一到7点半,街上立刻就少了一半的人。
工厂的锅炉烧起来,高高的烟囱大口大口往外排烟,不断有工人驾驶着运输车来来去去,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甚至只要走到工厂附近,就能闻到那股特有的刺鼻气味,她怀疑自己的嗅觉都要失灵了,如果墨菲在这里恐怕也闻不出什么线索。
“又来一船,昨天卸那些货就叫我腰疼的不行。”一名工人抱怨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宝贝成那样,还不让用机械臂卸吊。”旁边有个人搭腔。
“真搞不懂,也许是有钱人的收藏吧,玻璃花瓶什么的。”
两人推着小车走远,段沫颜仔细听了一会,想了想朝工厂和湖泊连接的码头处走去。
但显然这片区域的监管要严的多,从大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就开始用铁丝网拦了起来,上面缠满了倒刺。她无法靠近,只能在附近找地方埋伏。
码头人来人往,一艘巨大的货轮停泊着,和工厂里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端着武器的领班徘徊,他们手里拿着一种特制的棍子,在几大出口处来回地走。
而他们监视着的,不光是外来人群,也有内部负责搬运、卸货的工人。每当有人触碰到货物,他们的眼睛就会像狼一样,寸步不离。
段沫颜存了心思要搞清楚这个城市儿童拐卖的现状,敛声屏气在工厂外的灌木丛蹲了一天,几乎要和环境融为一体。
而一墙之隔的工厂内,已经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
几个工人蹲坐在落满灰尘的组装车间,随便吃着些面包配咸菜,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有贺南因旷工了几天,他需要加班将之前请假落下的业绩补回去,因此连中午的间隙,他都还在工作。
他所在的这条b级流水线主要负责组装小型机械,就是一种民用搬运型机甲的左边手臂,每一条手臂被组装出来后,都需要人工进行二次检验,试验关节是否稳固,有没有缺损的地方,机油输送管道是否畅通,这是枯燥乏味的活计,而贺南的工作就是如此。
他身上穿着皮质围裙,上面满是油渍,手上戴着一双厚厚的橡胶手套,贺南一次次地拧过机械臂上的螺丝,一遍遍检验气阀的稳固,仿佛一个机器人不知疲倦似的。
旁边,一个喝着廉价红酒的工人看着他道:“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连续工作十个小时,我可撑不住。”
旁边人搭腔:“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贺南。”
“他瞧着也不强壮啊,犀牛甲虫这么猛么?”犀牛甲虫是贺南父亲的基因天赋。
就在工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车间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高壮男人走了进来,他袖口撸起露出一片可怖的纹身,头发剃成几乎板寸,整个人魁梧凶狠。
“干,上一批出货的机械臂里面有条残次品,害的老子丢了这个月全满积分,要倒扣两百星币!”领班卢卡大步走来,一拳狠狠砸在墙面上,“30a面板上那么大个洞都没看到是眼瞎吗?是你们哪个检验的!滚出来!”
他一开口,旁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的工人们全都低下了头装鸵鸟,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被麻烦缠上。
工厂的领班们积威甚重,卢卡又是其中那个较为暴力的,他一把抓住一个瘦小男人的领子,咬牙切齿:“费里,是不是你!就数你平时最喜欢偷懒!”
被抓住的男人瑟瑟发抖,连连摆手:“头儿,我冤枉啊,我一直都只检修机械气缸的!机械手臂不是我真不是我!”
卢卡哼了一声丢下费里,男人在地上滚了一圈瞬间蹿走,他凶猛的眼神又在其余工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到依然在工作的贺南身上,他对这一切仿佛听不见似的不为所动。
卢卡眯着眼一步步走进,上下打量少年:“你小子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做的?”
贺南始终紧紧盯着面前机床上的工件,他双手捏着扳手不断拧动螺丝,声音又轻又低:“漏检残次品要扣除10%的工资,我没必要这么做,不是我干的。”
“你在跟谁说话?”卢卡心里的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他巨大的手掌猛地往贺南头上一拍,巨大的力道把少年整个人扇飞,砰一声撞在柱子上。
旁边的工人们齐齐发出了一声:嘶——
这不是领班们第一次动手打人了,贺南下意识抱住了头,但他依然感觉头晕目眩,一道暖流自嘴角渗出,他摇了摇头,双手扶着地面慢慢又爬起来。
“不管说几次我的话都是一样……不是我做的。”
“你大爷的!”卢卡眉头一皱,一把揪住少年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贺南双脚离地,表情痛苦,像一只断翅的小鸟。
“算了算了,卢卡你别生气,贺南这小子从不说谎的。”
“是啊是啊,他也不容易,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呢,工作也一向认真。”旁边有看不下去的工人凑过来纷纷劝道。
“滚边去,不让他受罚你们来替他啊!”卢卡大声吼着,唾沫星子喷了别人一脸。
而面前的少年脸上除了痛苦,竟然毫无怯意,他抿紧了嘴一声不吭。
卢卡对着贺南的脸举起拳头,忽然,他看到一道浓郁的紫色在少年左眼中划过,很快又被凌乱的刘海挡住。
对上那只紫色的眼睛,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了些许退意,卢卡迟疑了一秒钟,这时旁边的人已经将他拉住,七嘴八舌劝了起来。
“饶了他吧卢卡大哥,下午还要干活呢。”
“是啊是啊。”
卢卡咳嗽一声,阴狠狠恐吓道:“哼。今天先放过你一马,下次再让我抓到你漏检残次品,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放开贺南,后者双脚落地,抬手理了理衣领,过了会又一声不吭重新拿起了扳手工作。
卢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瞪了圈附近的工人,这才一步步离开车间。但他心里始终有点疑惑:贺老头是只虫子,这个贺家的小子按理说也只能是只臭虫子,他刚才怎么会忽然有点害怕?
一定是错觉!老子不可能害怕!
卢卡走后,刚才逃难的工友们全都凑了过来。
“贺南,你没事吧?”瘦小的费里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一脸关切,“你流血了!卢卡下手好狠!”
“他们这样的肉食动物,一直都喜欢动用暴力。”
“草,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