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忍了疼,有些迟疑地低声道:“……小师姐?”
宁宁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一双手无比仓促地晃来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像杂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断来回于两手之间,最终被她猛地一阖,丢到另一边的木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一片绯红,像做了某种亏心事,故作镇定地与他四目相对;
每次见到她都会大呼小叫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闭了嘴,安静如鸡。
裴寂不明所以,皱了皱眉。
“你吓死我们了!”
宁宁在短暂的沉默后沉声开口,但由于脸上的浅粉与略显慌乱的语气,让整句话都显得不那么有威慑力:“居然把魔气引进剑里……要是掌控不当,别说对付玄烨,你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现一丝嘲弄的冷笑,敷衍地应了声:“嗯。”
宁宁是朵自小便被精心呵护的娇花,因而裴寂不会,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告诉她,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
没有退路、没有倚仗,如果不拼尽全力去赌,死的只会是他自己。
“你这个‘嗯’也太敷衍了吧。”
宁宁说话不爱藏着掖着,发出一声类似于低哼的气音,别开视线不再看他,语气有些僵硬:“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这样,你总是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去扛……明明还有我们。”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习惯一个人,但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
她似乎很不习惯说出这样的话,神情别扭得厉害,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总、总之,小师弟就要有小师弟的样子,不要总想着逞英雄,偶尔也要给前辈们一点表现的机会啊!你师姐还没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说到这里,语气又瞬间软了下去:“……不过这次还是要谢谢你,就是那个,帮我阻止玄烨。谢谢了,回去请你吃大餐——以后还是要把信任分给我们一点嘛,别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裴寂从没想过,宁宁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她并非想高高在上地训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气他刻意将自己排斥在集体之外,始终踽踽独行。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不用拼了命地独自往前冲,我也可以保护你。
他独自在泥潭里野蛮生长多年,早就能面无表情地承受一切恶意与苦难,可乍一听见这番话,却还是破天荒地感到了一丝无措的情绪,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面色苍白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些许类似于迷茫的情绪,黑瞳中犹有迷雾,将不久前的阴翳与冷戾尽数遮盖。
宁宁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带了点得意地哼笑一声:“我可不是肉麻啊!只是因为你这样做出尽风头,让我这个当师姐的很没面子。”
承影终于说话了:“你发现没有?宁宁每次关心你,都要胡诌一些傻傻的借口,用来跟你撇清关系,其实她的意图那么明显,谁都能看出来。”
说罢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盗铃也这么可爱,不愧是她。你千万不要戳穿啊裴小寂。”
它这段话刚说完,房间里便突然袭来一股浓郁药草气息。
一名白衣医女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个盛满汤药的瓷碗,紧随其后的是个儒雅青年男子,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
宁宁与他们对望一眼,耐心介绍:“这两位是医馆里的谢姑娘和陈郎中,多亏他们,你才勉强续了口命。”
“小公子终于醒了。”
听裴寂道了声谢,医女淡声笑笑,瞥向坐在他身旁的宁宁:“宁宁姑娘自从将你送来这医馆,便一直茶饭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睁眼,我都替她着急。”
宁宁陡然睁大眼睛:“我只是、只是想要节食减肥!节食的事,能叫‘茶饭不思’吗?”
她说罢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花花绿绿圆圆滚滚的小东西。裴寂凝神看去,发现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师姐他们上岸游玩,买了点糖果带回来。反正一个人也吃不完,干脆分你一点好了——我听说这药很苦的。”
不知怎么,一旁的医女与郎中同时发出一声低笑。
裴寂迟疑半晌,轻轻摇头:“我不怕苦,不用这个。”
“小公子,你便收下罢。”
医女笑得暧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嘴唇:“这好歹是宁宁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绝,她该伤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秘秘:“这药的确很苦,你吃了糖,总不会吃亏。”
宁宁似乎有些生气,气呼呼地望着他,只不过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于是裴寂只好点点头,当即被她强塞了一颗糖果在手心里头,听见宁宁干巴巴的声音:“你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其实他很少吃糖。
小时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后来对这些渐渐习惯,无论多么苦的药物,都可以屏着呼吸一口气吞下。虽然嘴里还是会残留许多令人不适的味道,但他总归可以咬着牙慢慢忍受。
只要熬过了最苦最疼的时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开包在糖外的纸片,见到一颗奶白色小圆球。这是种令人舒心的颜色,仿佛浓郁的雾气或香甜的牛乳,毫无杂质地融成一团。
裴寂极快地看一眼宁宁,将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气席卷舌尖,带了点淡淡蜂蜜味道。他的喉头本来还残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这股香气之下,竟悄无声息消弭殆尽,余下沁人心脾的奶香。
他的瞳仁里往往带着幽暗戾气,如今却仿佛被香气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静的水流,终于有了几分寻常少年人的模样,显得温和而无害。
宁宁板着脸,目光和语气都是淡淡:“怎么样?”
“……很甜。”
裴寂点头:“多谢师姐。”
她似乎本打算勾起嘴角,然而唇边刚刚往上扬,就被强行压了回去,变成薄薄一条平直的线:“那就好。算你有眼光。”
“宁宁姑娘,我听城里的妖传来消息,说玄虚剑派的几位长老前来此地,正等着你前去。”
医女的笑自始至终没停过,此时加重了语气:“我俩会帮你照顾好小公子,不用担心。”
宁宁又胡乱塞给裴寂一把糖,闻言皱起眉头:“姐姐,什么叫‘帮我照顾’,我一点都不担心他。”
她说完便匆匆道了别,临走前不忘叮嘱:“别忘了这些糖啊!我用私房钱买的,全是你师姐的血汗钱,一定要好好对它们!”
裴寂只得点头。
“小公子可别信宁宁姑娘的那些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医女才低声笑道:“近日少城主现身,长老们又被押进询审堂公审,大大小小的事儿一大堆,我们哪有时间去岸上游玩。那糖啊,是宁宁姑娘自己特意上岸为你买来的。”
“听说她还在岸上的城里迷了路,好不容易转悠出城,又在林子里迷路了一回——你也别觉得她傻,宁宁姑娘回到迦兰城的时候累得动弹不了,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也全裂开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她说我们的药闻起来太苦,特意为你买了不少糖回来,坐在医馆前一个个试味道,被好几种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这颗是不是挺甜?全是宁宁姑娘一种接一种选出来的。”
裴寂没有回应,只低低“唔”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瓷碗,低头喝药。
耳根却毫无征兆地腾起一阵薄薄的红,如同一笔清浅的水墨,温温柔柔点在少年人莹白的皮肤上。
真奇怪。
曾经无比厌恶的药味此时入了口,竟不再那样叫他难受了。
医女抿唇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说话”的模样,垫脚对着郎中悄声耳语道:“小公子害羞了。咱们别再逗他。”
后者了然点头,悠然应声:“年轻好啊,年轻好。”
“哎哟哟。”
承影拼命忍笑,用了非常夸张的播音腔,如同声情并茂地朗诵小学生作文:“尝到糖果的是舌头,其实心里才是最甜的,我说的对不对?”
顿了顿,又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笑:“你刚刚是不是偷偷摸摸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别不承认!哇!脸红了!裴寂居然也会脸红!我的天哪!”
第31章
城主府的迎客厅里, 气氛多多少少有几分尴尬。
昨日郑薇绮在咒令驱使下秒变霸道总裁, 竟把真正霸总属性的江肆逼得哑口无言, 硬生生落了下风,沦为一朵仓皇无措的柔弱小白花。
后来贺知洲领着大夫走到他们身边,没想到郑薇绮咒令还没过, 一把拍开他伸过去的手,扬眉冷笑道:“我允许你碰他了,嗯?这只手,是你自己剁还是我来?”
大夫面色惊恐地沉默片刻,悄悄在他耳边问:“她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总之郑薇绮最终被五花大绑地抬走,一场闹剧总算宣告结束。
她清醒之后发誓再也不见江肆, 奈何今日门派里的掌门、天羡子与真霄剑尊一并前来, 纵使百般不情愿, 也不得不去迎客厅会见他们。
“此番多亏几位少侠, 才挽救迦兰城于危难之中。”
撇开私底下的降智言论, 江肆在明面上还是很上得了台面。
一袭宽大玄衣勾勒出周身沉稳淡漠的气场,轻裘缓带,玉树琼枝, 声线亦是醇厚如酒,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矜贵:“江某感激不尽。”
仍然保持着孩童模样的掌门人纪云开淡声笑笑, 由于身高不够,正趴在桌子上努力把手往前伸,试图够到一个茶壶:“少城主不必言谢。降妖除魔乃玄虚剑派弟子的本分,更何况魔君一事事关重大, 必不能掉以轻心。”
坐在他身旁的真霄淡淡一瞥,不动声色地把茶壶往纪云开身边靠拢一些:“不错。少城主有所不知,仙魔大战之后,魔族虽损失惨重、销声匿迹,但仍有余孽妄图卷土重来,引得各界生灵涂炭。近日魔气在各地时有现身,要是放走玄烨,恐怕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迦兰陷落三百年,城中妖族有如井底之蛙。”
江肆喟叹道:“想必仙魔大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
郑薇绮悄悄嘟囔:“你也知道自己是个老古董啊。”
她把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江肆极淡地瞥了一眼。玄虚剑派大师姐从来不甘落于下风,于是把眼睛瞪得更圆,气势汹汹地瞪回去。
“可不是么。”
天羡子少见地敛了笑,喝茶入腹:“曾经剑道三位大能,何掌门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温鹤眠修为尽失,躲在幽谷里不愿意出来;至于万剑宗那位……更是神形俱灭,连尸首都没剩下。”
“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子们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我们这群老古董怎么一个劲地伤春悲秋?”
纪云开笑意盈盈,声线虽是孩童般的稚嫩,却字字句句透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我听说裴寂重创魔君,不知那孩子情况如何?”
宁宁轻声应答:“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医馆修养。”
“此次能大获全胜,孟卿长老功不可没。”
天羡子向一旁端坐的白发老者敬了杯茶:“在玄烨身边卧薪尝胆蛰伏多年,苦心孤诣地挽救迦兰城于危难之中,在下着实佩服。”
孟卿摇头道:“孟家世代忠于迦兰城,我总不能让列祖列宗蒙羞。多亏有少城主布下的局,才让迦兰城不至于毁于魔修之手。”
他语气谦逊,听不出太大起伏,坐在孟卿身旁的孟佳期却鼻尖一酸,轻轻吸了口气。
潜伏在玄烨身边,不但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喜怒无常的魔君夺取性命,还不得不承受来自全城妖族的厌恶与谩骂。
当初她以为爹爹背叛迦兰,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断绝父女关系,而今想来,只觉得恍然如梦。
这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局,大家都付出良多。
“我问心无愧,唯一对不住的,是家里的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