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元眼泪已经流到了喉结:“可是殿下…”
许康轶淡笑点头:“你什么都懂,就按照我说的做, 不只是给我皇兄, 也给朝堂上想为江山社稷做点事的人辟出一条路来,像你们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用再被世家大族压着, 到时候趁着有生之年, 展开拳脚,造福苍生、增强国力, 我便死得其所了。”
许康轶知道,裴星元做任何事情,前提条件均是能够自保,他一言以打消他心头疑虑:“此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绝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晓。”
裴星元一头扣地,只说出八个字:“定不辱命, 相见恨晚。”
“好,做好应对,届时防止他看势头不好,狗急跳墙。”
*
时间只过了一瞬,内侍的酒碗已经端到眼前来:“翼王殿下,请品酒。”
许康轶面带笑意,拱手谢过了父皇和毓王,双手接过内侍的酒碗,正要饮下——
忽闻太极殿门口武将行走闯入的声音,一声大喝:“陛下,翼王殿下!”
许康轶不自觉的回头,发现急匆匆闯进来的却是一向稳重的裴星元,裴星元统帅御林军,今晚特意排了班负责晚宴安全,但却为何突然闯入?难道毓王发现了他们的计谋,已然动手了?
裴星元知道在大殿上喊了一声翼王不符合规矩,不过看许康轶端着酒碗,千钧一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会掩饰一下即可。
他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之下跪拜与地,耳畔还响着王室轻柔喜悦的伴奏乐曲,面色肃穆的抬头启奏:“陛下,不好了,泽亲王未带多少人在北疆巡边,却不想被金国余孽发现,一路追杀到了山海关郊外,末将得到消息时为时已晚,而今,泽亲王已经…”
大殿之上,不是千真万确的话,任何人不敢拿皇子的安危来置喙,许康轶肺腑震荡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同样突然站起来的还有景阳帝和虞贵妃,景阳帝单手指着裴星元,厉声问道:“已经怎样?”
裴星元一头扣地,声音里藏着悲苦:“已经遇害了。”
裴星元说话是武将中少有的轻声细语,却好像有个炸雷在许康轶耳旁响起,一刀闪电又迎头劈中他的脑门,烧穿了五脏六腑直接击到了脚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大殿之上裴星元万万不会拿此时开玩笑,酒碗当场坠地。
虞贵妃无法承受此重击,捂住胸口顷刻间血色从脸上褪去,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康瀚,”就已经耐不住心痛的晕倒,身边眼尖的宫女将她一把扶住:“娘娘保重!”
许康轶还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是认错人了呢,也许是别人假冒的呢,他一把拉住裴星元:“裴将军,遗体不宜入宫,您速速带我连夜去山海关查看,可能不是我皇兄。”
花折在宫外,本来带着元捷、代雪渊等人作为裴星元的策应,心如死灰、存肝如割的等着接…许康轶。
却不想得到了西北侯紧急传来的消息,消息传递,军中消息网最快,此道军报不仅三道红线绑缚,八百里加急送出,而且用红笔凌乱的标了三次加急、加急、加急的大字:
泽亲王私自过锦州和山海关进京,在关外被金军发现,陈罪月冒死冲出来求援,军中传递消息最快,凌安之第一时间快马扬鞭冲出去救援,可是一切还是为时已晚。
花折急的如同火烧的一般,让元捷以最快的速度向裴星元传信,万一许康轶已经喝完了毒酒,华佗在世救不得,就白死了!
等到花折藏在宫外的马车上,看到打马扬鞭随着裴星元冲向城门的许康轶,冷汗瞬间就把衣服浸透了,直接瘫软在了车里,如释重负的直接脱了力——
泽亲王没了,朝野会巨震,新贵等人一时群龙无首,利益集团将重新洗牌,不过这些对他花折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仅那一人而已。
能多活几个月,几天,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催着代雪渊迅速驾马车,带齐药物,跟在裴星元、许康轶他们身后马上出城。
在到达距离山海关一百里,进入裴星元所说皇兄停灵的驿站前,许康轶一直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皇兄一向冷静理智,私下进京的理由只有一个——杜秋心生产,可此事他已经安排稳妥,怎么可能一时头脑发热便进了京城?
直到他伏在皇兄的身上,看到陌生的停尸床和熟悉的脸庞,和他基本一样的长眉凤眼,鼻梁高挺,胸部致命的伤口触目惊心,应该是被火铳击中,黑硫药在胸腔中炸开,受伤便是致命。
许康轶双手颤抖,抚摸着皇兄反复确认,从小将他带大的许康瀚已然冰凉,再也不能宠着他、训斥他和捏他的腰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纵使泽亲王生前多么俊雅风流,此时面上均笼罩着一层死气,没有灵魂的尸体犹如一摊死灰,就那么直挺挺的睡在那,长眠醒不过来了。
泽亲王之于许康轶,如兄如父;许康轶从小不受宠,被排挤到宫外长大,基本是当年半大孩子的泽亲王耗尽心思把他带大的,小时候每天许康瀚从外边回来,许康轶全像小狗一样在门口等着他,皇兄看到他就是一个举高高好像也并不遥远。
许康轶天生早慧,十来岁对人对事便有独到的见解,兄弟两个朝里朝外同心同德,并肩筹谋了这么多年,而今却中梁柱断,房倒屋塌。
死人不必对活人负责,许康轶机关算尽、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以身做饵,结果病入膏肓,孤注一掷,而今却被真正的釜底抽薪,他的毕生所作所为,全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许康瀚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朝堂,许康轶均不会认为自己四顾茫然无所依,觉得身后有依仗,心中有信仰,而今骤然以这么一种方式离世,他犹如被活摘了心肝一般,心中的万丈高楼一下子便轰塌了。
许康轶从未高声说过话,而提高了音量喊出来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将嗓子撕破了似的嘶哑难听,他跺着脚,从未如此心痛愤怒生不如死过:“皇兄!大哥!许康瀚!你…你好糊涂啊!”
话毕再也坚持不住,大口吐血,往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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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康轶身病加上心病,心如枯槁,直接卧床不起,倒在了山海关外一百里的驿站,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花折带到了条件好一些的客栈里姑且修养。
正夏的七月,山海关内外纵使景色苍凉,依旧可看到小燕衔泥,万物忙忙碌碌的趁着夏日万物生长的机会繁衍哺育后代的景象。
再热的夏风也吹不走裴星元的遍体生凉和透骨之寒,他不知道杜秋心的事,他也理解不了许康瀚为什么突然进京。只要青山在,万事皆可筹谋,可拥有核心血统的泽亲王没了,翼王已经日薄西山,那一切都结束了。
朝中所有的势力均将重新洗牌,新贵骤然失去了泽王这座航海灯塔,犹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中茫然行走,有多少艘船能撑过巨浪实属未知。
他隔着几百里,已经听到了毓王和世家党羽发出的放肆至极的狂笑声。
百足之虫,能死而不僵,可谁能想到直接被拿了心肝头脑,夺了内丹,不仅已僵,而且对身边的旧部仿佛有尸毒。
毓王可能还不知道后边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翼亲王许康轶已经病入膏肓,死讯不日也将传来,这兄弟二人仿佛被命运连在一起的牵线木偶似的,真的来了一个一亡俱亡。
看来皇子之争不单单是靠手中有剑,也要看天意成全,天意未站在文治武功、中兴之才的兄弟一边。
裴星元也仿佛窥到了朝中新贵们被驱逐出京的命运。
——一盘死局,已经被夺帅,无路可走。
他不知道在风口里站了多久,只觉得一身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算是回过神来。
回头一看,见是一脸沉寂的花折:“裴将军,王爷醒了,想要见你。”
裴星元握紧了手中剑,跟着花折进了客栈上了楼,掀起珠帘,来到了形容枯槁的翼王床边,花折扶起许康轶靠在了枕头上。
许康轶自昨日醒来后,太过平静,彻彻底底是哀莫大于心死后的一滩死水,一切随着泽亲王的意外已经结束,变成了一个笑话似的烂摊子,他还有三寸气在,就不能不操心打扫战场的事。
他看着裴星元进来了,打起了几分精神:“京中形势如何?”
裴星元摇摇头:“朝廷震动,陛下望着北方落泪,虞贵妃娘娘一病不起;其他人等群龙无首,不敢轻举妄动,一切要等殿下回京后定夺。”
泽王翼王在朝中的势力其实还心怀希望,泽亲王没了,但是翼王还在,翼王更有治世之才,眼睛不好也不是完全看不见,眼睛能不能治好不重要,关键是陛下相信翼王眼睛能治好就行了。
许康轶对这些心似明镜,他直接吩咐裴星元:“我这几天进京稳定下形势,朝中新贵,有一些有自保的实力,不用我操心;剩下的我自有安排,总归不过韬光养晦几年,风声过了各凭政绩,还有提拔上升的机会。”
裴星元和李勉思属于有自保的实力的,他直言不讳:“殿下,我建议你稳定了京城之后立即出京养病,也许会柳暗花明也未可知,届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许康轶有大功于社稷,做事从来不动声色层层铺垫,心思缜密不漏蛛丝马迹,这些年的根基不可小觑。
许康轶觉得身后扶着他的花折肌肉紧了一下,他也知道只要他还未咽气,花折从未放弃过希望,担心花折压力太大:“组织本是整体,我再入京城便是将整体化整为零,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裴星元捏住了许康轶的袖子安慰他:“殿下只安心养病,我今日下午便先进京,暗中稳定一下人心,待殿下在此修养几日再扶灵回京,届时再做商议。”
许康轶在床上挣扎了坐起来一起,对裴星元欠欠身:“对不住了,星元,有违你的信任和支持。”
裴星元豁达一笑:“殿下这哪里话,末将也只不过看大楚满目疮痍,四境兵患,朝中世家几无可用之人;想中兴社稷,为大楚做点事自寻明主罢了;殿下临渊履薄至此,星元追随恨晚,惟愿殿下安心养病,无论我身在何处表面如何,俱是殿下的心腹。”
许康轶身边确实围绕着一批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其中不乏能卧薪尝胆、心怀天下者,如果泽亲王当政,自当重用中兴社稷,可惜天不予时,已经大厦倾倒,他也挣不过天命:“裴将军,我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害了他调查清楚了吗?”
第162章 泽王孤儿
裴星元声音低沉:“殿下, 当日泽亲王是循着军中的秘密路线前往京城,可能是为了走近路,贴着北疆军和东北驻军的边界。军中消息最快,毓王借着东北驻军的军报网, 先得到了消息,应该是毓王安排金国的内应, 借着金国的手要暗杀泽亲王。”
“可能是刚刚开始追杀, 陈罪月便冒死冲出来触动了安西军的军情网,西北侯路远一些,正在太原养伤,他战后四境兵符已交, 不能再调动各地驻军, 带着一百名亲兵换上北疆军的军服昼夜救援,直接到了山海关外, 可还是来晚了。”
裴星元:“西北侯确认了泽亲王已经遇害之后, 派人八百里加急,以北疆军的名义通过军报途径将泽亲王遇刺消息送入京城;可能担心有耽搁, 又通过密信将他参与营救的情况派心腹同样加急送给了花折,花折得到消息火速就传给了我。”
凌安之确实心思缜密,救人如救火,还不忘换上北疆军的衣服, 正规军报用北疆军的名义,丝毫不提自己参加营救的事,免得安西军擅自离开驻地, 难以解释清楚原因。
刀山油锅也比不上许康轶心中的“恨”字和“悔”字,当日金军在京城突然发难,他便应该如花折所说的,趁机直接射冷箭杀了毓王,毓王根本就不是全副戒备的许康轶等人的对手,许康轶身边高手云集,当日杀毓王易如反掌。
——一时家国大义,对不配仁慈的人仁义,导致今日大厦倾倒之祸。
他捏了捏鼻梁:“最后一个见到我皇兄的人是凌安之?他现在在哪里?”
裴星元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应该是西北侯,否则金军出动骑兵数千人围剿泽亲王,除了凌安之也没什么人冲得进去;泽亲王有遗言交待给了他,他信中说毓王已经撬开了展鹏的嘴,可能会顺藤摸瓜,他已经诛杀了展鹏,进京了。”
顺着藤摸到的瓜是什么裴星元不知道,不过许康轶知道的清清楚楚,应该是许康乾撬开了展鹏的嘴,找到了杜秋心的藏身之地,可能母子俱有危险;西北侯已经诛杀了展鹏,估计是秘密入京救那母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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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凌安之正在太原军中情报处,看到了刚刚送到标着三根红线的军报,不知道如今四方还算太平,还有什么军报如此紧急的,不等传令兵读给他听,亲手打开,一看便再也镇定不下去——
寥寥几句,泽亲王擅自离境,自锦州、山海关入京,金军发现其行踪,围堵追杀,再看时间,是昨日上午。
他纵使再中立,可也是中梁砥柱屹立不倒才能立在中间,明眼人都知道泽亲王国之栋梁,难道坐视大厦将倾?
他像坐在火炉上了似的一跃而起,只来得及吩咐带上北疆军军服和点一百亲兵,箭一样的打马而出,沿途接收各路消息,救人如救火的寻找泽亲王踪迹。
泽亲王只带了侍卫高手二十人,也从未想过在大楚地界,竟然可以纵容金军骑兵围杀皇子。这二十侍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纵使被四面追杀有些折损依然拼死护送他进了山海关。
泽亲王终于松了一口气,进了山海关便是大楚的地盘,金军无法入关,他秘密进京,不敢在山海关久留。
过了山海关一百里处见已经安全,金军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杀他,也不会那么清楚知道这一小队中有泽亲王,他心知肚明是有人里通外国,要借刀杀人。
为求谨慎,便进了他北疆军秘置下的据点休息,想着躲避一下风头,给许康轶送信让许康轶派人来保护他——
可惜,据点内接应的人面孔是熟悉的,心他却不再熟悉,直接来了一个摔杯为号,许康瀚只要不在重重埋伏圈中,他自信均有办法全身而退,但却一头撞进了龙潭虎穴。
凌安之一步路也没有多走,一刻钟也没有浪费,可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带着亲兵以不要命的态势从外向内冲进了北疆军的据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许康瀚的侍卫们先前化作一柄尖刀护送泽亲王从内向外突围;夹在中间的叛徒金军们孤注一掷,骑兵冲撞,不分敌我的万铳齐发。
等到凌安之和许康瀚会合的时候,他身旁侍卫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下伤亡殆尽了,身边屏障已失,一个不查,泽亲王被火铳当胸直击,已然倒地了。
凌安之不理会和金军叛军搅在一起的亲兵卫队,在一片打杀声中双手扶起了泽亲王,见此重伤,当即遍体生凉,心中五味杂陈的暗暗咬了咬牙:“王爷,您坚持片刻,我先给您包扎一下,一会军医和花折就到了。”
许康瀚平生最恨奸细和叛徒,一向寸草不留,可最终还是折在了叛徒的手中,他周身血染,痛苦的苦笑:“西北侯,你怎会来此?”
凌安之一肚子火,气的想要爆炸,他还想问问泽亲王,你为什么来此?
堂堂泽亲王,不理智疏忽大意至此,真是对不住许康轶拖着病体为他操的那片心,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王爷,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许康瀚失血太多,重要脏器多有损伤,说话断断续续:“凌帅,杜秋心近日生产…地点就在京城别院内,展鹏日前被生擒,嘴应该已经被撬开,母子危险…烦将军看我一生就这点骨血,帮我救援孤儿寡母,救下后交给翼王抚养成人。”
想要成功登上权力的顶点,除了自己努力,也要看命中有没有,天运帮不帮。许康瀚心中惨然,他看来命数在此,不是天子命,命里有时只须有,命中无时难强求。
凌安之才知道杜秋心怀孕生子的事,他心中耐不住酸楚,不是你泽亲王一生只有这点骨血,而是你们兄弟二人可能只有这点骨血。
许康瀚长城已倒,知道他的势力俱会受到牵连:“康轶文治武功,远在我之上…他自己夺嫡,料到也不会有差…烦请将军帮我把话带到,望康轶以社稷苍生为重,勿心慈手软。”
许康轶久在风刀霜剑的朝堂中,军事不如泽亲王,可政治斗争的手腕远超泽亲王,可惜…,泽亲王还以为他弟弟年富力强,能继续翻云覆雨,却不知兄弟二人可能过几个月便要在地下重逢了。
凌安之看着泽亲王胸前汩汩的鲜血,泽亲王孤悬北疆十余载,仅受过外敌几处轻伤,而今在山海关内外的大楚领地,却被一击致命。
皇子之尊半生劳碌战功赫赫又如何?终抵不过勾心斗角的暗箭难防,他不能把翼王重病的消息告诉泽亲王,使他临死还闭不上眼,压下心中的意难平:“放心吧,翼王殿下谨慎稳重,不会贸然行事。”
泽亲王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意识随着血液流失,疼痛的感觉已经没有了,所有声音忽远忽近,纵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知道是死神降临了,他伸手死死的握住了凌安之的手:“安之兄弟…”
凌安之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