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夹在一群将军中间,严肃的样子也像一个飒爽英姿的小将军,将今晨特意起早画的平城地下粮仓地图和云城地形图铺在桌面上,对比着看,她一点点的将详细情况仔细道来,之后开始听这三位将军研究策略。
裴星元最近多次帮助安西军运粮,最了解沿途情况,他双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上:
“大帅,小将军,沿途流民已经尸横遍野,饿死者不计其数,头一天抛下的尸体,连大腿和臀部都瘦的皮包骨,只有心肝上算是有肉,就算是这样,内脏也全会被流民取了去吃掉,流民现在比饿虎还要猛一些。”
余情还沉浸在凌安之一句“妻子如心肝”的心动中,听裴星元饥民分食内脏,忍不住往凌安之的方向贴了贴,凌安之偷偷的捏了她的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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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黑狗白狗
纵使这对太亲昵太碍眼, 裴星元面色如常视而不见的继续陈述情况:“而铺陈在山海关下的金军和我们人数势均力敌,本来就想四处抢粮,如果发现军粮来了,估计会殊死抢粮。”
“而且沿途还有土匪, 土匪更没有底线,多有和金军串通消息的, 为了粮食, 联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凌霄微微侧着头思考,伸长指抚着脸颊:“军粮一旦被得知相当于钱财流白外漏,如果是军粮充足的时候,此种沿途以命相搏冒死抢粮的危局便不能运粮, 可如今千钧一发, 目的就是把粮运来,关键是看怎么运。”
凌安之深懂人心, 沉吟道:“常规的运粮方法不能用了, 否则肯定是军粮运不到,还要死不少后勤军。”
缺粮的人全饿出了兽性, 自己就金贵不起来了,认为自己贱命一条,活着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里不是扔, 能抢到粮食还能博一条生路,管你是不是官军?所以运粮军极为凶险。
余家生意遍布大楚,也是经常调配货物和运输:“蚂蚁搬家呢?一点点的运?这样就算是被抢, 每次也只能抢一点。”
凌霄缓缓摇头:“每次全被抢,而且被抢一次之后就会被盯的更紧了”。
凌安之却眼睛一亮,突然间笑了:“情儿果然聪明,我们就来一个蚂蚁搬家。”
余情满脸懵懂:“可是听起来不靠谱啊。”
凌安之将手指按在了地图上的平城县:“平城的好处就是离山海关近,快马两三天能打一个来回,我们这次不出运粮的后勤军,直接用安西飞骑带粮,好好的来一个蚂蚁搬家。”
看其余三人依然面带疑惑,凌安之低头开始解释:“哪股子力量也只想抢粮,用骑兵带粮,一个是别人不容易发现其中端倪,再一个就算是发现有粮也没谁能打劫得了安西飞骑。”
他脑筋飞转,看着周围几个人的眼睛里流露出醒悟了的笑意:“我们先分出五千骑兵扮装回师太原,实则在山海关和云城县之间沿途设防,之后出一万骑兵,每名骑兵只带粮二百斤,就说是太原军支援前线的,任谁也不会起疑。”
凌霄笑的用力一拍凌安之的肩膀后背:“就你心眼多!”
要说人和人存在水平不同,平时也看不出来,毕竟能在朝为官,处理问题的能力全是有的。体现水平差异的时候,就在于面对一些众人挠头的问题,看谁有办法解决。
凌安之和别人的不同,别人还在头痛一筹莫展,他已经一肚子主意还装作一切如常,之后埋头苦干去了。
凌安之亲自取粮,一为了保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二也是送余情回山西。说干就干,两三天就顺顺利利折腾的差不多了。
转眼间就到了凌安之要带兵回山海关的时候,在云城县城外余家地下粮仓门房内,他自欺欺人的说了一句粮仓不算军中,知道无人经过此地搂着余情动情的狂吻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依依惜别之意尽在唇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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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粮的百姓躺着,没粮的军队也得躺着。
断粮又被困,没多久金军主力已经投降,纵使是主帅朴真天携手下将士逃到了锦州,也已经无力回天。
毓王许康乾最会相机行事,见需要硬碰硬的大仗已经打完,本欲请旨要出了京城,要亲带东北驻军开始“协助”安西驻军扫荡战场。
许康轶对他要蹭军功早有预案,提前给景阳帝打了小报告:“父皇,京畿防御重地,现在流民匪患横行,若万一禁军不敌,岂不是又要使父皇操心,后宫受到惊吓?儿臣愿意前往锦州,代父支援,将一应战事如实禀报,早日告捷。”
景阳帝对他们兄弟之间的争夺向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许康轶守卫过京师,在北疆打过仗有些经验倒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唯有一句“一应战事如实禀报”听进去了。
和出手狠辣的毓王比起来,小儿子敦厚好控制的太多了,他还是想听真实的军功,当即准奏许康轶带着北大营一万骑兵前往锦州援战安西军,静待锦州佳音。
中原内部金军已平,朝廷下令从江南运来种子耕牛,有恒产者可以按例领取,比照着去年许康轶发赈灾粮的章程方式,由李勉思领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事实证明,只要没人折腾,老百姓自力更生的能力和野草一样旺盛,断壁颓垣、焦土遍野的华夏大地又开始恢复勃勃生机。
花折对许康轶又要长途跋涉忧心忡忡,可也知道拦不住他,只能是将这些年已经一切从简的翼王重新包装回了骄奢淫逸的翼王,马车内温衾软被方便沿途照料。
许康轶胃有些弱,花折将他一日四餐变成了五餐,饮食等精心搭配,全是按照适应许康轶的方式精细烹制;沿途侍卫、药童带了几十人,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路上与其说是援战,可许康轶明显没什么去帮助凌安之的诚意,他的目的就是拦住毓王再抢军功,纯粹是给许康乾捣乱的,所以倒不如说是带着花折一路游花逛景。
一路走走停停,田间的农苗,衔泥的燕子,一路上的杨柳依依,原始丛林,白山黑水。东北不同于中原的四季精巧景色,又不似北疆的刚硬高寒,自带天高云淡,沃野千里的坦荡,让人观之便心胸开阔,再嗅着空气中春季的气息,美透了。
花折以前也跟着许康轶东奔西走,不过全是带着任务,许康轶又生而无趣,再好的美景几乎没有驻足欣赏之意,此次战场的主角是凌安之,京城到锦州,路也不远,直接来了一个闲庭信步,花折短暂的忘却了烦恼,踏踏实实的陪在许康轶身边。
花折见林木草葳蕤,浅草没马蹄,他对着许康轶眨眨眼笑笑,许康轶刚皱了一下眉头问他想做什么?
就见花折将相昀叫了过来,当着许康轶的面咳嗽一声:“相将军,此处有山,王爷想要登高看一看,您带着北大营的骑兵,先按照正常速度往锦州方向走就行了,王爷侦查之后随后就到。”
相昀不明就里的转了转头,看到左手侧比白杨树高不了多少的小山丘,心道这小山包能看到什么,他抬眼向许康轶请示。
花折才说到此处有山,许康轶就猜到花折自作主张,估计是想玩一玩,此处空旷,不想被北大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开始狐假虎威。
他也没拆穿花折,轻轻冲相昀点了点头。
花折小奸计得逞,拎起许康轶的外衣,带许康轶离开侍卫的视线,在春季的清晨下,找了一个林间阳光照射之地,随便在绒绒的细野草上铺了件外衣,带许康轶躺在林间看起蓝天白云来。
许康轶不明就里,他确实生性有些严肃,比如不知道这白云苍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暖洋洋被阳光照着也不错,索性摘下了水晶镜,任眼前日光白茫茫一片。
花折倒是满面春风:“康轶,我小时候在夏吾皇宫时,虽然每日里学业繁重,可也有调皮好玩儿的事。”
许康轶微微翘了翘嘴角:“哦,说说你的夏吾国,我愿意听。”
花折饶有兴趣的给许康轶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来:“小时候教我读书的师傅同时期的有大概四十名,从仪态到读书等等不一而足,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走马灯似的上学听课,稍有不从一顶大帽子就扣下来了。”
“后来实在惹的我厌烦了,经常偷偷带着狗躲到皇宫外的高草中,躺着看大漠红日和漫天的风云变幻,一般情况下找不到我,就算是躲了一天的课,哈哈。”
怪不得花折喜欢狗,看来打小便养过:“你当时养的是什么犬?估计也是金斑点一样金贵的,但看夏吾对你如此不遗余力的教导,应该是不允许你玩物丧志的。”
花折小时候为了玩和祖母父亲斗智斗勇,他姐姐年长他七八岁,对他这个弟弟犹如母亲般纵容爱护,他妹妹便是夏吾的都督勒朵颜,和他均是一母所生,除了同胞姐妹之外,他貌似也只从狗那里得到过温情:
“经常跟着我逃课的狗叫做称心,聪明仁义异常,后来被祖母逼着我亲手杀了,我那时候十岁吧,称心流血遍地,我于心不忍嚎啕大哭,称心临死前看我放声大哭,还强撑着过来舔我的手安慰我,我那时候在想,如果不是有野心的老太太,不会如此不顾亲孙子的感受,自此便和祖母有了隔阂。”
许康轶倒没有花折的烦恼,他十来岁时正荒草似的长在泽亲王府,由同样是半大孩子的皇兄许康瀚管教他。
可能是没有出阁读书的机会,所以对太原余家舅舅高价请来的文武老师尊敬异常,不肯浪费一丝学习的光阴,纵使大了些的时候飞鹰走狗,也是表演给外人看的:“逼十岁的孩子手刃爱宠,这个确实心狠残忍了些。”
时隔多年,花折仿佛还记得称心圆圆的脑袋钝钝的耳朵,从来不制作任何声音总是伏在他脚下的感觉:
“后来我学聪明了,在树林深处搭窝又养了一条和称心长的一模一样,起个名字叫做如愿,我每天三更天偷偷起床过去陪它玩,四更过半再回来,这么一直到我十五六岁,养了四五年,竟然无人发现。”
许康轶心下摇了摇头,四五年的时间半夜和狗游玩,毅力确实惊人,不过下这个水磨盘的功夫也不知道是有用没用,这么做的人不是脑子有病,估计就是太过孤独。
他心下一动,说话极煞风景:“你和我躺在草丛里,不是把我当成狗了吧?”
花折一愣神,忍不住顺着话头嘲弄他:“你可真是个嘴不留德的,你要是狗也是嘴巴最黑的牧羊犬,不行不行,狗走遍天下吃那个什么,不能自比为狗。”
许康轶想想确实也是,刚想说话,偏天上有个不长眼的喜鹊从二人头上飞过,凌空发射了一发鸟粪弹,许康轶没戴水晶镜根本看不清,一泡鸟弹直接射在肩头衣服上。他伸手掸也不是,留着也不是,直坐在草地上窘迫的双手不知道往哪摆。
见这鸟弹这么应景,花折捧着肚子,笑的在地上打滚:“哈哈哈,这不当狗还不行了。”
许康轶看他幸灾乐祸成这样,坏心陡起,也不管脏不脏了——他前些年独自行走江湖,塞外夜晚寒冷,荒草树木逢雨雪点不着的时候要捡晒干的牛粪升火和煮饭,这点区区鸟粪算的了什么,直接掏袖子里的丝绢垫着,坏坏的往花折昂贵雪白的衣襟上蹭。
许康轶是个能当泥腿子的皇子,可花折却实打实是个金尊玉贵、精致典雅的皇子,眼看衣服要遭殃,也顾不上笑了,连连摆手缩着身子往后躲:“别别别,这件衣服洗一次旧一次…哎呀!”
许康轶手快,花折哪是他的对手,眼看着花折白色暗纹压花的广袖遭了殃,再看到花折顷刻间愁眉苦脸,再也笑不出来的样子,忍不住也捧腹哈哈大笑:“我要是黑狗,你这回也当个白狗吧。”
花折见救不了衣服,直接呵起手尖咯吱他:“我让你坏,这回就给衣服报仇。”
许康轶有一身魔性的痒痒肉,从来不敢碰,这回换成他求饶了:“别别别,不行,哈哈哈,快停手,哈哈哈。”
一泡鸟粪引发的血案,两个皇子现在连脏兮兮的两个草原上的牧童也不如,花折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拿捏许康轶的手法,岂是那么容易收手的:“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才饶了你。”
许康轶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两手虽然左支右绌但是笑的浑身发软,根本推不开他:“滚,你是谁哥哥?”
两个人终于闹的浑身全没什么劲了,许康轶仰着头躺在草丛中双手搭在腹部平稳一下呼吸,花折看他躺的姿势不对不舒服,索性坐起来让他枕在腿上。
看许康轶头发滚乱了,花折手轻巧的解开了他的发带,本来想拢一拢梳一梳重新帮他束起来,却发现他额头鬓角白发更多,他轻轻一捋,掌心中又已经留下了十余根青丝。
他恍惚的忆起了六年前在天山山口,许康轶也是这么躺在他腿上睡着了,一头青丝乌云也似黑亮。
多少殚精竭虑的折磨,使三千青丝落雪。
多少年伤病折磨,使年轻人浓密的头发掉落。
他扶了许康轶的头发几下,干脆不再整理某人凌乱的发丝,直接心灵手巧的拔起白发来。
许康轶任由花折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曾经这么放肆大笑过,平生如此展颜,竟然在花折这个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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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血肉屏障
许康轶收了收心神, 喉结动了动,觉得虽然扫兴不过也要问一下:“铭卓,我还能这样行动自如的多长时间?”
他四月份以来神思异常倦怠,明显能感觉到精力和气血不足, 花折已经开始为他奉血一次,以折抵他消耗的心血。
花折手上稍微顿了一下, 嘴角一翘声音轻快:“康轶, 我们不想自己还有多长时间,我们就是这么高高兴兴按部就班的过。”
许康轶声音一沉:“花折!”
花折十指翻飞,一晃手已经拔下了十余根白发,看着明显显露在外的没有了, 才心满意足的开始给他束发:“康轶, 这副药已经用了半年,其实还算稳定, 类似的方子我手中还有一副, 维持这样至少五六个月没有问题。”
先前有些悲观,许康轶毕竟是年纪轻轻的习武之人, 也许能过一个新年呢,不过疾病缓慢的消耗是阻挡不了的。
花折对许康轶还剩下的日子,一向是按天算的。他的手顿了顿,低头看着许康轶二十多岁年轻的容颜, 深觉苍天不公,他绝少抱怨,不过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唏嘘:
“寻常白丁, 尚且至少能活五六十年,康轶,你一生未做过愧对天下苍生的事,就不信神佛如此吝啬要抢夺你的寿命,再给我点时间,也许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许康轶不想让花折包袱太重,他枕着花折的大腿伸了个懒腰:“世上一半以上的事非人力所能及也,你不要太过强求。”
好像想到了什么,他沾沾自喜的似有得意之色:“我打小聪明,基本过目不忘,一岁说话二岁看书三岁背书,五岁就能和皇兄讨论军国大事,七八岁便能开始处理简单公文,专心做事的时间比一般人长多了,这么算起来,我也不算是二十多岁就死了,实质上怎么也得多加个八/九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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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这两个人悠然自得的来到锦州,凌安之已经将锦州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成铁桶了。
凌安之已经提前接到军报,知道许康轶带着北大营援战要来前线,以为翼王一向做事利落,十天前便应该到了,做好了迎接的准备,结果这一直拖到东北短暂的春天要过完了,才看到翼王殿下姗姗来迟的步伐。
他和许康轶早就混熟了,上次自京城带走花折的时候许康轶还对花折要打要杀,如今看起来二人不仅是破镜重圆,比在北疆时还默契亲近了不少。
嘴老实他就不是凌安之了,见也无外人在场,忍不住出言讽刺道:“锦州已经递了降书,称禀告国君之后,十天后全部将领和武官出城投降;末将以为翼王殿下和北大营全变成了三寸金莲,京城到锦州要靠一步步挪呢。”
许康轶当没听到,喝着热茶,声音平静的像飘在茶水中茶叶:“大帅,纳降的准备工作做的怎样了?向本王汇报一下吧。”
“…”凌安之懒得看他这副张狂欲盖弥彰的做派,一甩袖子走了。
锦州投降也是必然,金军在关内已经失败,被关门打狗之后抓获的俘虏便有数万人,早就大势已去,奏过了国君,出具了“年年纳贡,岁岁称臣”的降书,以重金换回俘虏也在预料之中。
十日后,天刚黎明一线的变亮,锦州城内金国余孽全身素白,一千余名大小将领在战败了的主帅朴真天带领下,卸甲后手无寸铁的走出锦州城,举白旗行跪拜大礼在城门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