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许康轶无病无灾,他估计那天不会心神震荡的跨出那一步。
纵使跨出去了,以现在这个情形,他也不至于机关算尽的去纠缠那个人, 当然是当断则断,情天恨海、太虚幻境般美好又如何?那人心中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你,他找个墙哐当一撞, 多读点《庄子》、《清心咒》清清心,管不住心往哪跑,难道还管不住身体别往人家身边凑合?
可那个病包重疾缠身,平生不会为自己打算,累了疼了也全咽到肚子里去,眼睛又瞎又步步谨慎,可能病情加重了也不会说。还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不愿意再拖累他,可能内疚亏心也不会主动再厚着脸皮来找他,到时候谁来照顾他?他负气离开,岂不是让他更危在旦夕?
许康轶像一截蜡烛,幽幽暗暗终于燃得剩下了最后一滴心泪,生命之火就快熄灭了,如果他在,应该可以燃的慢一点,再慢一点,无论如何,许康轶应该是需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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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百年来一向歌舞升平,绝少兵荒马乱,突然横遭大难,完全没有准备。
当日不仅讲学堂多人遇害;朝廷重臣全猝不及防,有在岗或者上朝者,也有被砍死的,空出了不少空缺;毓王连受父皇责骂,将精力全放在了甄别奸细、压制变民上,把放在许康轶身上的精力终于分出去了一些。
许康轶时间有限机会难得,这些天也没闲着,正好将各地的新贵趁机不动声色的安插进京中一些。
今日安排完一些事夜已经深了,他身手了得武艺精湛,倒是不怕变民危险,带着元捷、相昀、陈恒月和陈罪月才顶着寒风回到府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旧疾复发,觉得今年冬季尤为寒冷,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骨头缝都在冒凉风。
他烤着壁炉,好似一个时辰也没暖和过来,现在伺候在身边的换成了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女,也算细心,伺候他喝了热水热粥,用炭火盆将屋子烤的更热把药碗放下就退了出去。
许康轶头痛欲裂,眼睛也在冒着凉风,好像把他整个人已经扯成了两半那么难受,一半想睡觉,一半想撞墙,他打算早点喝了药休息,端起药碗大口喝了一口,直接就吐了出来。
药可能刚熬好就端了来,温度太热。花折在身边的时候周到细致,许康轶早就习惯了温度正好的汤汤水水,总是忘了药温度的事。
白天里太忙,晚上夜里安静了,小金斑点狗近日经常整天整天的独守空房,此刻终于看到了主人,随他进了卧室呜呜汪汪,他不由自主的弯腰抱起金斑点,终于有了时间,记忆潮水一样的涌上来,开始默默的想花折。
余情会把花折带到哪去呢?应该是太原,可再下一步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他会回国吗?
如果花折回国,可能他有生之年,便不会再见了。
再见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也没有意义,徒增烦恼和受拖累,所以走还是对的。
花折在他身边的时候,担心他晚上视力不好胡思乱想,无数次的带他寻着由头看晚上的月亮。
贺兰山月、北疆涌月、京城血月、安西夜月和太原晓月,全那么指指点点的为他描绘过。虽然俱是一个月亮,却在花折的口中风情万种,有时配着琴声萧声悠悠扬扬,让他浮想联翩。
他站起身来,心里空荡荡的,扯下水晶镜透过窗棂花模糊的看了半晌银河星海中的姣姣明月。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月明。
他许是太累了,躺在床上想等着药凉了再喝,一不小心却合衣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进来了,带着点寒冬夜里的冷气,那人走路完全没有声音,用手遥探了探药碗的温度,已经凉透了,将药碗放在了壁炉边煨着,之后搓热了手——
其实手多少还有些凉,轻轻按着他的头部太阳穴,他觉得一股暖流从头顶浸入,这些天疼的要裂开的头舒服多了。
接着一条长臂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手特别稳,和这近一个月身边服侍的侍女不同,一碗药贴在嘴角,不用他睁眼,温度正好的就灌了下去。
许康轶以为自己是恍恍惚惚的在做梦,还做了以前被照顾的妥妥帖帖、每日里如沐春风时候的美梦,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半昏迷了,模模糊糊的问了一句:“铭卓,是你吗?”
花折跟着宇文庭的中原军下午叫开了城门,宇文庭和裴星元以及其他御林军统领碰了个头,半夜刚刚得空就把他送进了王府。
元捷看到花折,又惊又喜,当场就红了眼圈:“花公子,你可回来了,殿下整日里头痛眼睛痛,经常昏昏沉沉的想睡又不能睡,嘴上不说,可私下里整个人都蔫了。”
花折一摸许康轶露出来的手和脖子,觉得冰凉扎手,估计他是在外边呆的时间太长,冻透了,刚要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来,又觉得时间太晚了。
他想了想,伸手解下了许康轶没脱的外衣中衣,将自己外衣也闪到了地上,将浑身冰冷的许康轶直接靠在了自己怀里,将体温传递给他,用被子裹了裹,就这么坐在床头搂了他一夜。
第二天许康轶睡的踏踏实实,黎明之前的第一束光射进了窗户,他就醒了,觉得浑身这么多天第一次这样暖洋洋的,舒服了些,他刚睁开眼,就有人又环着肩膀拖他起来,一杯清水送到了唇边。
——看来不是梦,花折真回来了。
他将水喝完,在床上坐直了调整了一个姿势,借着黎明来临的第一道光线,睁着只有一点焦距的盲眼和花折开始对瞅。
花折这些天修养的不错,整个人心静了,滋润了一些。
许康轶则惨了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面色发黄,唇上长了个黄水泡,花折在曦光下仔细观看,发现这些天不见,许康轶的额头鬓角,竟然冒出了白发。
许康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以为你回国了,外边兵荒马乱的,你怎么回来了?”
花折看到许康轶短短数日就冒出来的白发火泡,把之前自己那点心里的埋怨委屈全都忘了,许康轶过一天少一天,和他置气做什么?
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回来,心里疼的难受,也和许康轶对笑:“上辈子欠你的,不敢不回来。”
许康轶扯了扯嘴角:“还以为你这回真生气了,再不管我了呢。”
花折看他这强撑着委屈的样子,压下心中的酸涩逗他:“有一条小金斑点狗说你过的不太好,不管你我就做不到了。”
许康轶这些天被内疚、后悔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包围着,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每天把自己弄的疲于奔命,防止自己胡思乱想,他知道花折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还是忍不住怀念花折在身边如沐春风的日子。
——他一生到头才有多少年,有那么五年多,是花折陪在他身边。
许康轶性格孤僻内向,可能终其一生也没有说过软话和与别人谈过感受,也许身患重疾、临渊履薄、后悔莫及带给他的各种情绪终于暂时击碎他多年层层叠叠武装起来的铠甲,让他遵从本心,伸手探上花折被撞过的胸口:“还疼吗?”
花折没有武艺傍身的书生,身边人无论谁想害他,他均无还手之力,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昏头,非要撒点气呢。
花折轻笑:“多少天了,早不疼了。”
许康轶握住花折的胳膊:“那天,怕不怕?”
花折想起小南楼滚滚的浓烟和哔哔啵啵的火苗,咬了咬嘴唇,目光闪躲,一句“不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许康轶情不自禁的握紧了这条手臂,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低下头有些不敢看花折:“铭卓,我错了,你就看在我时日无多糊涂昏聩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行吗?别走了,我需要你。”
那天花折出门时决绝疏离的眼神,一句风轻云淡的再见,这些天晃瞎了他的眼,在他耳边常常幻听。
可能,凌安之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他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只不过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生活便平静,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而一旦走了,他就变成了一团糟。
花折再也故作坚强不下去了,他一把抱住许康轶,元捷说这个人最近私下里已经蔫了,察觉到怀中的许康轶对这种亲密的僵硬,他轻拍了拍许康轶好像更单薄了的后背:
“傻子,我认识你第一天就知道你这样。你不是我的康轶,但是我还是你的花折。就算是不能在一起,也要在你身边把大夫当好,以后你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你。”
端着药碗的侍女进来后看到拥抱在一起两个男人,吓了一跳,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花折扫了她们一眼,伸手拿过药碗,挥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他昨晚就已经看到了一口药水吐在地上,估计是许康轶喝急了被烫到了,直接命令了一句:“出去吧,以后不用在殿下身边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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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许康轶的脆弱只流露出了这么一个早上,吃过了早饭整个人便恢复了少言寡语的常态,看起来应该是完全忘了花折是夏吾王子这回事,在花园里和花折逛了几步,又开始端起了主子威风:
“我知道你心中有些歪理邪说,坚持个什么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成害,喜欢保守些秘密谨言慎行,不过再给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之前最好先和我说一声。”
花折也不想再捋虎须,笑笑点头。
许康轶踱了几步,觉得花折自保是个问题,代雪渊虽然还不错,不过此时是非常时期,要非常对待,补充道:“京城太乱,你日常只能在王府里,只要出了王府元捷就要亦步亦趋的跟着你。”
花折这回也真没想再四处乱晃,点头称是。
许康轶话还没说完:“我知道你有点赚钱的本事,不过这国难财还是不要发了,如果被我发现你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还是要收拾你。”
花折确实有提高生丝布匹价格的想法,听到许康轶这么一会就堵住他发财的门路,不免有些郁闷。
——这国难财他不发难道别人就不发吗?不过看这重病号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精气神,不想犟嘴,还是算了。
许康轶挺放松的领着他在花园里晃了几圈,背着手抬着头看了看梅花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花折,你各式乐器摆弄的不错,早晨侍奉的两个侍女有一个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乐师来着,既然你把她们全赶走了,换你每晚得空的时候给我弹奏几曲吧。”
——虽然他连那两个侍女长什么样也没看清楚,更别说听人家唱歌弹曲了。
又想到花折多专多能,提起要求来脸皮不红不白:“前朝很多诗词歌赋写的不错,你平时能唱会跳也懂一些,索性多背诵些谱点曲子,也算是多读书了。”
花折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双手抱着肩膀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副虽然你每个月只给我那么点俸禄银子,可你说怎么就怎么、还是全依你的神态。
失去的又回来,那一定是失去的从未离开过。
第142章 别人的弟弟
有了花折, 许康轶整个人放松下来,暂时忘记了生病的事,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还增加了饭后遛食、晚上听曲的习惯, 把北督道将军军中和吏部考工部侍郎的杂事又推给了花折处理,偶尔花折看不懂的文字和典故, 他再给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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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庭来到京城, 毓王给他的任务便是甄别流民中的金国军人,流民本大部分来自东北地区,和金人语言风俗俱为相同。
不过这也难不倒宇文庭了,他将流民排成队, 只要是军人肯定会拉弓射箭、操练舞刀, 常年射箭的军人必然两个手指上有弓弦磨出的茧子,方法简便易懂, 且十拿九稳。
朝廷下发的赈灾物资, 最担心的其实是被层层盘剥和贪污,这样流民得不到实惠, 国库的钱又花出去了,只是便宜了一帮蛀虫。
毓王前一阵子不可谓不疲于奔命,可惜赈灾粮和帐篷就是发不到实处,结果越赈灾流民越多, 变民意见越大,就像是大堤被堵住了洪水节节上涨似的,时间越久, 坝口溃开导致的灾难越大。
毓王身后是世家大族,利益盘根错节,有时候办事投鼠忌器。
事情到了貌似根基没这么深厚的许康轶这里,就容易解决多了,他只是不允许商家发国难财,也没禁止商家正常做生意,找到商界代表,明着面上软,暗里拳头硬,三下五除二京城本来乌烟瘴气的市场就消停多了。
翼王先是将粮食扣住全不发,之后在京郊划分了八个片区,开始造大锅施粥,命令将粥做稠,喝上这个粥,即热乎还顶肚子,不过在粥里全掺了沙子。
粥里有沙子是怎么也喝不快吃不爽,一时间流民怨声载道,叫骂声不绝于耳,直说许康轶缺了大德,这不是拿流民取笑吗?叫骂声直接传到了景阳帝的耳朵里,景阳帝先是有些愠色在地上晃了几圈,后来心领神会的笑了,“康轶,知民间疾苦者也。”
——掺了沙子的白粥,只要不是真正的难民,当然不会想着来喝,忍受得了两天,也受不到第三天。
未及几日,片区里的难民少了一半。
许康轶还指挥搭建起了工棚,工棚供的粮食是馒头夹着咸菜,不过想在工棚里吃住要干活。
说京郊要建设一个人工湖,大冬天的开始动工挖坑,之后将土运到景山多造几座假山去,干活的工人可以在工地登记造册,吃饭生活,十五岁以上的全可以报名干活;一个男壮丁可以带一个十岁以下的孩子白吃饭白住。
冬季挖坑,是非人能受得了的苦楚,基本不到七天,所谓的流民也少了一半。
许康轶给流民中的女人也找了个活,东北驻军和北疆军苦寒,军士出操训练多有冻伤者,女人们也可以选择做活,来给边疆士兵们缝制被褥,有专门的宫女轮流出来监工计数,敢私带者当场打板子,缝制十五床被褥可以获得棉布两米或者棉花二斤——足够给一个人做一件冬衣了。
只要是真正的流民家的母亲或者女子,虽然户外苦寒,但是也愿意坚持着为家人混几件御寒的棉衣。
十天也没用上,京城十余万流民仅剩下了不到一半,被分散在了八个片区里。
许康轶亲自找了流民最多的片区,进了他们的帐篷。要求他们以家族为单位,每个家族选出一个代表,每十个代表再选出一个里长,由里长作为最小的主事官,带领难民们亲自来军中接受赈济的帐篷粮食。
有贪污赈灾粮食者,一石以上就可以斩立决,最开始有人爱小,结果发现许康轶“阎罗王”的外号果然不是白来的,确实铁面无私,直接选了几个刺头挑在竿头上当众点了天灯。
赈灾流民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几千人一个片区比较容易打理,若有那违反秩序,反倒会被流民举报,担心影响了大家领粮。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毓王折腾到京城生变也没有解决的事,许康轶十多天时间,快刀斩乱麻,把流民治理的服服帖帖,各地想做点事的新贵官员纷纷效仿,一时间翼王声名鹊起。
毓王最近是走了背字——
先是御林军的协领权不明就里的给了新派官员裴星元;接着内阁大学士其中之一换成了实干派的老政治油条李勉思;各地新贵趁着京城动乱进京就职的不少;商人协助施粥挖坑的,俱有政策相送;翼王在百姓心中由四瞎子、阎罗王又变成了救民于水火的四菩萨。
世家大族的内部已经到一个家庭里投靠不同的门庭,别管哪个皇子上台,家族全能找一条活路;镇守西北军事重地的安西军从来中立,态度一直不太热络,怎么也争取不到这大楚极其强大的一股军事力量加盟。
最主要的是父皇态度的变化,信任直线下降,京城生变的时候,他在宫中有一次奏完了事刚要退下,父皇竟然不冷不淡的问了他一句:“翼王可以治民、治官,泽亲王可以治军,你还是要对朝政多用心才是。”
用头皮发麻、遍体生凉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触也不意外,毓王觉得自己岌岌可危、无一日可以安枕。
他这些天夜里多次密会方流芳、佛平等这些心腹,经常凑在一起唉声叹气,朝中较力的形势已经形成,毓王的优势不再那么明显,可如今泽亲王许康瀚还没在朝中,只是许康轶一个人在翻江倒海,如果许康瀚再常驻京城,这父皇到底怎么选择还真的是难说了。
——许康轶这么多年,抓住了各方的利益追求,在平静的大海下筑造了一座冰山,而今各方势力开始崭露头角,冰山开始缓缓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