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伤口,都是英雄的勋章。最大的伤口,自然是脖子上那比碗口大一些的疤。
朱雀想靠近他,却发现他根本不能再前进一步。
瑶姬却越过朱雀继续先前走去,同蚩尤想的不一样,她见到了这样的刑天,却并未悲哭。她站在刑天面前时,只笑了笑,对他道:“阿天,你辛苦了。我来带你回家。”
她的手伸过去,想摸一摸那个最大的伤口,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你没了头,也比我高大的多,你能自己走多好,竟还要我背你。”瑶姬似在埋怨,又似在等刑天自己出言反驳她。
她自然没有等到刑天的反驳。
朱雀道:“殿下,刑天周围被设了结界,我不能靠近他。但那个结界对殿下你是开放的,你先把他带到上面,到时便由我带着他回去。”
瑶姬点了点头,她默运神力,雪洞四壁雪水流了下来,温柔地包裹住刑天,渐渐把他托了起来。
朱雀载着瑶姬飞出雪洞,待回到雪地之上,风雪竟已停了。
瑶姬望着苍茫一片的雪地,道:“多谢。”
不周山是没有山神的,然而千万年来,这里的冰雪不化,隐隐已是这片山域的主宰。她来时一步步走过来,用水灵同不周山冰雪交流,如今风雪停了,大概算是得了冰雪的认可。
朱雀化成自己真实大小的样子,神鸟之王羽翼强大华丽,虽厌风雪,却也为了需要保护的人而涉此地。如今风雪停了,他便载了瑶姬和刑天,往巫山飞去。
巫山神女回了巫山低调不过几日便又干了两件大事。
她去了常羊山带回了上古大神刑天的头颅,又去了不周山带回了刑天的尸身,如此挖人坟墓,简直惊悚。
瑶姬现在在众神心里已不是什么温柔美丽的神女形象了,她是一个敢于直犯天颜,如今又敢闯死灵之地挖人坟墓的疯子。
他们只是忘了,瑶姬虽长于深宫,生于南庭繁盛之时,只是在她至今不算短的人生里,可称不上平安顺遂。
苦难总是能磨砺人,若是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在南庭内宫中,便也没有这之后诸多事。
瑶姬手上拿了针。她从小到大从未拿过针线。她还未到拿针线的年纪,她母亲便去了,等到了那个年纪,内宫里却又无人可以教她这个。
她是公主,也用不着学飞针走线之术。
然而此时,她看着刑天,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要缝你的头了,我第一次拿针线,你疼就喊出来。”
刑天自然不会回答她。
瑶姬的针线活做的真的是不怎么样,宓妃进来之时便见到瑶姬在专心致志地缝刑天的头颅。
饶是如此,依然歪歪扭扭,不忍直视。
然而那样的画面到底是灼伤了宓妃的眼睛。少女难得端静地跪坐在那里,左手扶着刑天的头颅,正仔细地贴合他颈部切口,右手努力却又歪斜地缝着。
这样的画面在旁人看来本应非常惊悚,然而却又意外的温柔心酸。
“宓妃姐姐,你先在旁边坐一会儿。待我忙过手上的活儿,再同你好好说会儿话。”瑶姬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对宓妃说道。
洛神听她语气,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她仔细一辨别,却又似乎在那样的话里听出了些沉潜意味。
于是她便客随主便在一旁看着瑶姬缝刑天的头颅。
瑶姬垂着脑袋同针线搏斗,从宓妃的角度,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的,她只看到似有液体从瑶姬的鼻尖上落了下来。
是泪水吗?还是因凝聚心神却久久不能掌控针线而沁出的汗水?
待瑶姬完工,便见她轻轻呼出了口气。
“缝的不好。”瑶姬有些泄气。
宓妃走近看了看,对她道:“没有的事,从旁边都看不出针线缝过的痕迹。”
“我用的冰蝉丝本就是最好的缝制伤口的线,入肉便化。”瑶姬解释了一句,又对宓妃道:“然而我缝的那样差,他却并不喊疼。”
我那样喋喋不休,想要感召他的残魂,然而却一无所获。他的气息,似乎真的已经消失在了三界之中。
“瑶姬……”宓妃喊了她的名字,见瑶姬抬了头,又道:“你有没有怪我,没有把刑天的事同你说。”
瑶姬愣了愣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不止你,师父、祝融、陵光……甚至……你们不特意提此事,都是为了我好。”
……甚至……甚至蚩尤,宓妃知道甚至之后的字眼,然而那个名字到底没有从瑶姬口中说出来。
“那你预备以后怎么办?”顿了顿,宓妃还是问出了口。
瑶姬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她说我也不知道,语气那样迷茫。瑶姬性格里自有其坚韧聪慧的部分,很多时候她做事很有目的性,然而这次,她去了常羊山和不周山,仅仅只是想要把全部的刑天带回来。
她道:“我当时只想着要把他带回来。我既然已经回来了,便绝不能让他身首分离,继续流落在外。”
刑天为南庭,为她父皇,为她,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你若还未想好,眼下应先把刑天安置好。我这里有一块北海的寒玉,可保尸身不坏。我也用不着,便拿来给你。”宓妃说着,手中化出一个小盒,待打开盒子,那北海上品寒玉正散发出寒气,肆逸的寒气令整个房间都凉了不少。
瑶姬看着这寒玉,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对宓妃道:“宓妃姐姐,我当时身死,也是用了这寒玉保护身体不坏吗?”
瑶姬的身体……宓妃回想起自己见到她尸身之时的样子,瑶姬虽因病去世,但她死后的面容却同她生前相差无几,虽带了些纤纤弱质,但并不像真正的死亡那样难看。
她当时,就像只是寻常睡着了一样。
雨师说,殿下是天命所归掌水灵的人,只要水灵还选择她,她便绝不可能真正就这样离去。
雨师还说,当时他用炎帝陛下留下的灵药,一直保养着她的身体,直到她真正归来。
于是宓妃便对瑶姬道:“你的身体,由雨师保管,用的可不是我这寒玉。”
瑶姬若有所思。
她忽然觉得,对于自己身前身后之事,自己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那时醒了来,随着刑天之死的刺激,她似乎忘记关心很多同自己有关的事。
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完整带回刑天尸首的真正含义。
她能那样神奇的复活,为什么刑天不可以?
这一刻,洛神之前问的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今后的打算,便是想让刑天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补三皇本纪》:“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绝。”
干戚:干,盾牌;戚,大斧。
第34章
“巫山神女已带回了刑天的尸身。”玉帝同那白首老者说起这桩事。
玉京府的主人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了。
“巫山神女,她当时能复生,也是一桩奇事啊。”
“弟子愿闻其详。”
“神族陨落后, 魂魄便去往归墟, 这是神族最后的归宿。然而她当时,肉身不坏,神魂不灭, 最后被人居然救活了。自远古以来,这样死而复生的神仙, 她是头一个。”
“这等奇遇, 巫山神女当真是好运气。”玉帝忍不住叹道。
老者笑了笑,道:“神女运气确实不错, 若她真的只是巫山神女,这份运气便也只是惹人艳羡而已。”
可惜她不是。巫山神女出身高贵, 身承水灵之相,是西王母的义女, 同时又与天庭各路正神有不远不近的交情。最重要的是, 她本身的性子又不是软泥一团随便拿捏。
这样的人, 对玉帝对玉京府主人来说, 都太不让人省心了。
“弟子有一事不明,当初她缘何能复生?是谁有这样的神力,可以复活另外一个神的生命?”
“你可听说过神农鼎?炎帝的两个女儿都死在他的前面, 据说炎帝生前一直在炼制能救活女儿的灵药, 想要恢复女儿的性命。可惜都失败了。反而他炼药的鼎,因炼制了太多灵药,沉积了几万年的浩荡灵气,能活死人肉白骨, 具有非常强大的治愈之力。巫山神女,就是太虚真人用神农鼎救活的。”
玉帝问的这个问题,正是此时的瑶姬问的。
瑶姬恳切地看着她师父,十二万分真诚地请教于他。
赤松子便问:“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瑶姬道:“当年我神魂归位后很多事问的不清楚,如今脑子清楚了一些,便想着把该知道却还未知道的事了解一遍。”
她果真……赤松子便淡淡道:“当初为唤醒殿下,为师便用了陛下的药鼎,靠着里头沉积十多万年的灵气,助殿下凝神聚魄,神魂归位。如今那鼎,已耗尽灵气,成了寻常死物。”
瑶姬听赤松子提起她父皇的鼎,恍然记起当初在隅谷之时,日母羲和说他父皇后来炼出了一件逆天改命的法宝,后来她试探之下,蚩尤便拿了他父皇的鼎出来遮掩。
原来并不是遮掩,竟是真的。
然而当时蚩尤那样轻易说出了口,瑶姬反而未放在心上。
瑶姬抿了抿唇,对赤松子道:“既是我父皇之物,便是寻常死物,瑶姬也自该拿回来。”
“殿下既然开了口,臣只有遵命。”
赤松子起了身走了几步,侧首对瑶姬道:“还请殿下跟着臣走一趟。”
雨神住的昆仑宫瑶姬平时来的还算勤,然而她却还未被她师父邀请去过后殿。
后殿的一隅,瑶姬看到了开得非常好看的莲花。然而她发现种莲花的这个大花盆,眼熟得很,仔细一看,这不就是……
“这就是殿下要找的药鼎。因无什么大用,被臣改种了千瓣莲,今日,殿下便连花带鼎都拿回去吧。”
瑶姬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场面。
然而她到底也未说什么旁的话,只对赤松子深施一礼道:“多谢师父成全。”
玉帝听了解释,却蹙眉道:“世上真有神农鼎这样的法宝?这等逆天改命之物,实在不应存于这世上。”
“此物确实有违天道,所以炎帝当年陨落得那样快。而太虚真人救活神女之后,那鼎便也失去了效力,如今被他放在后殿种了莲花。”
从一件可逆天改命的神器,变成无足轻重的花盆,也不过一条命的距离。
玉帝轻轻叹了口气,道:“此物毁了倒也好,否则,这三界是要大乱。”
赤松子用神农鼎来种花,何尝没有昭示此等神器已毁的意思。
可惜瑶姬偏偏不甘心。她把神农鼎弄回巫山后,让宓妃盯着千瓣莲看了许久,看这莲花是不是灵气四溢要位列仙班了。
“瑶姬,这不过是连神识都还未结成的普通莲花,木灵修仙,也是要讲缘法的。”
一旁的小玉点了点头,对瑶姬道:“宓妃殿下说的是,我若不是得了天大的机缘,也修不成仙。”
她二人既然这样说,看来这药鼎真的已全无灵气了。
宓妃见了瑶姬有些黯然的眼神,忽然对瑶姬道:“瑶姬,万一,万一神农鼎还未毁去,你难道知道怎么救活刑天?你应明白,刑天用的禁术,牺牲的不止是他的生命,更是放弃了他的灵魂。”
没有神魂,你要怎么带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