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引迈过门槛,看见尤则旭正背对着她坐在案前,执着笔,好似在写什么。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出笔端走势不似写字,便觉应是在画些什么。
“则旭。”玉引叫了一声,几步外的人脊背倏然一僵。
过分的紧张让玉引眉心一蹙,她淡看着,尤则旭滞了会儿,才猛站起身一揖:“王妃安好。”cncnz.net(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他揖得端正,脚下却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身子完全将那幅画挡住。
玉引觉出有异,睇着他问:“伤养好了?”
“是,没什么大碍了。”尤则旭维持着揖的姿势,“大夫说身子还有些虚,让我再养一养,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可以继续帮殿下办差了。”
“办差的事不急。”她的目光往他身后的案桌上一落,“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王妃……”尤则旭果然顿显慌乱,不及多想手便探向身后将画按住,又强作镇定,“随便画些东西解闷,入不得王妃的眼。”
他根本就不善遮掩。
玉引也没多废话,一步步稳稳走过去,还有两步时冷声:“让开。”
“王妃……”尤则旭额上冷汗直冒,在她的目光中硬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得不让开。
铺在桌上的画作呈现眼前,画上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容颜姣好,笑意娇俏。
一瞬间,玉引周身莫名沁了一层凉汗,她愕然看向尤则旭:“你说的心上人是……”
“是端柔公主。”尤则旭硬着头皮道,“画得不像,或许……”
玉引怒然一指画上未写完的小字:“端柔公主姓谢吗!”
尤则旭的声音滞住。
房里陡然安寂无声,只带着慌意的呼吸声轻轻响着。门口候着的那宦官都不由自主地缩了头,定定神,又索性溜了,机警地觉得接下来的话没准儿多听一句都要命。
“你竟看上了夕珍。”这事于玉引而言,实在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前脚刚打算收拾尤氏,后脚发现尤氏的侄子爱慕自家的侄女。
她脑子里都空了,懵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出下一句话:“你先不必去帮王爷办事了,好好养你的伤。”
“王妃我……”尤则旭紧张起来,“我伤已经好了,过几日就可以……”
“伤好了就回你家去。”玉引仍睇视着那幅画,说出的话已是思绪混乱间唯一能做出的决定,“回尤家去待着,别去锦衣卫,也不许去见你师父。”
“王妃!”一刹间,尤则旭如遭重击。
他脸色煞白如纸,没褪尽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滞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回过神便猛然跪下:“王妃,我从未对谢姑娘表露过什么,以后也不会……您就当没看见这张画,求您让我继续去锦衣卫!”
“不行。”玉引冷着脸,顿声片刻后吁了口气,也不看他,便往外走,“这事没的商量。我还有事要问你姑母,先走了。”
“王妃!”尤则旭想挡住她做些解释,却因气力太虚没能及时起来。
院外,玉引一路疾走,在走到前宅后院间的后罩楼时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好像并不生气尤则旭喜欢夕珍,甚至在方才的那片刻里,她都没生出因尤家妄想高攀谢家而生的愤怒。
只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
她翻过正院的整个名册,但完全没想到尤则旭喜欢的会是夕珍……或许对她来说尤家的门楣确实太低了,她只着意多看了看正院中出身较好的婢女的年岁样貌。
是了,她或多或少的,还是低看尤则旭了,打心眼里不觉得他能配上自家侄女。
可或许该反过来想一想。
连端柔公主都喜欢他,他当真是个不错的人。她也知道,从阿礼到阿祚阿祐,都说这个哥哥特别好。
那现在,尤则旭喜欢夕珍的这件事放在她眼前……她怎么办呢?
☆、第130章 情愫
玉引回到正院,见尤氏正在院子里候着。
“王妃。”尤氏一福,好似有点心虚,“您找我来,是为……”
“是为尤则旭的事。”玉引睇一睇她,缓了口气,“进屋说吧。”
二人便一并进了屋,玉引落了座,没叫尤氏也坐。沉吟了一会儿,淡看着她说:“你给王爷写的信,我看着了。原本是孩子间的事,又八字还没一撇,我觉得顺其自然也无所谓。但你……”
她抿了点笑:“你很急么。”
尤氏一僵:“王妃……”
“其实便是现在,我也依旧不在意尤则旭和端柔公主怎么样。我知道你盼着他能得个驸马身份,好让你接着跟我叫板,但你要是觉得尤家娶着个公主就能跟谢家一较高下,你也太幼稚了。”
玉引说着皱了皱眉。她真的不太懂,为什么尤氏至今都还能认为这些叫板抬杠只是她们俩之间的事?
尤氏脸上最后的笑容也挂不住了,缓了缓劲儿,声音微颤:“王妃您叫我来就是为了……”
“我想让你想明白点。”玉引看向她,一哂,“本朝的驸马,是有一些能担差事。但咱们两个的关系放在这儿,你觉得谢家会任由着尤则旭担差事么?他若不在锦衣卫,你尤氏一门还有什么实权可言,还真当这驸马爷是个多大的殊荣呢?”
她眼底的轻蔑压都压不住。这些年她都没怎么跟尤氏争过,因为尤氏打的主意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可笑。
人么,一生中总难免有那么几回想偏的时候,可尤氏回回都能想偏,玉引也实在是服气!
果然,被她这么一点,尤氏顿时一脸震惊和恍惚并存。
而后这两种情绪又一起转化为怒意:“王妃你……”她眉心搐了一下,愤恼更胜,“你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由着他们见面!”
“那我还真犯不着。”玉引见珊瑚端茶来,顺手接过便抿了一口,四平八稳地告诉她,“尤则旭在锦衣卫不过一个总旗而已。我要把他撤下来,哪用这么大的心力?实话告诉你吧,王爷发了话说,我若觉得不妥,就不必让尤则旭再去办差了。我刚才去前宅,就是为了传这话。”
“你……”
“还有。”玉引探手在八仙桌上轻一撑,站起了身,“这么多年你就没消停过,我也算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了。端柔公主的事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死心,但我实在不想再看你在里面添乱。”
尤氏喉中一噎,无比警惕:“你想怎样……”
玉引淡笑着:“我会跟母妃带个话,明天开始你进宫侍奉她去,阿礼阿祺住到我这儿。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能!”尤氏一下子慌了,语气生硬,声音却发了抖,“我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能平白无故……”
“平白无故?侍奉婆婆不是你的分内之职吗?”玉引口吻比她还生硬,“照顾府中孩子也是我的分内之职。放心把他们搁下吧,我很喜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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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尤氏有多么不甘心,在这种事上,尤氏也是拗不过她的。
当晚阿礼阿祺就都被送到了正院。两个孩子都不怕她,只是对母亲突然要进宫服侍奶奶的事有点意外。
阿礼很担忧地问她:“奶奶最近身体不好吗?”
玉引噙着笑哄他说:“没有。不过你奶奶平常都是一个人在宫里,难免闷得慌,让你母妃去陪陪她。”
“哦……”阿礼乖巧地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那母妃别担心,如果奶奶还闷得慌,我也可以进宫陪她!”
这话让玉引心里难受了一阵。直至奶娘带他们各回各屋,她都仍因为孩子的这种天真而愧疚。
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最后是怎么做出的这样的决定。
她原本完全没想过让尤氏进宫伺候太妃的那一茬,想做的只是先去同尤则旭说清楚,然后折回正院开诚布公地将尤氏擅自给孟君淮写信的事扯明白,该怎么罚怎么罚,大可让北边的几个妾室都来看着,速战速决,尽快了事。
但最后她却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另一番话……
玉引歪在榻上,静神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尤则旭喜欢夕珍的事把她惊着了。
是的,端柔公主喜欢尤则旭都没让她震惊成这样。诚然,夕珍这么个谢家旁支的小姐,必不能说比端柔公主更尊贵——就是夕瑶也不能说比端柔公主尊贵。但从情分上讲,她这两个姑娘远比端柔公主与她更亲近。
端柔公主也就是这阵子才与她有交集,此前,连孟君淮这个亲叔叔都算不得与她多熟。血脉相连是不假,但其实也就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丁点。
可夕珍夕瑶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把全天下的女孩子在她眼里排个序,和婧明婧排第一,夕珍夕瑶就排第二。冷不丁地冒出个为夕珍择夫时从未想过的人选说喜欢她,玉引真是一时懵得不知道怎么应付。
怎么说呢?这感觉大概就应了民间那句俗话——她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多年的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不管尤则旭有多好,或者说,不管换个比尤则旭再优秀多少的男孩子来,大概都挡不住她的这种感觉。
她仔细想想,孟君淮看谢晟,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而如果谢晟不是她的侄子,她估计也会横看竖看都觉得谢晟配不上自家和婧。
可其实呢,他们心里又都认可谢晟与尤则旭是不错的孩子。
玉引边理这个乱成一团的思绪,边唉声叹气地倒到榻上。怔了一会儿,自嘲居然已经要为这么多孩子的婚事操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啊?
不不不,绝对没有……
玉引胡乱摇摇头,劝自己说遇着麻烦挺身解决就是了!甭瞎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掂量了一会儿尤家、尤氏、尤则旭分别的分量,侧首叫来琉璃:“往谢府传个话,请我哥哥明日来一趟。另外让夕珍明天读完书别再前头多耽搁,直接回来,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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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深秋时天亮得已很晚了,尤氏到永宁宫时周围还都半黑不白。宫门口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正等她,见她过来,那嬷嬷一福:“您来了。”
“是。”尤氏还了一礼。嬷嬷没再多话,伸手一引便请她进去,两个宫女挑着灯为二人照明,尤氏瞧了瞧紧阖的殿门,“太妃还睡着?”
“是。春困秋乏,太妃近来觉多,请您等一会儿。”
嬷嬷说罢又朝她一福,这就领着宫女告退了。尤氏明白过来,这“等”可不是让她进殿、或者去个旁的屋子等,而是在外等。
决计是王妃的主意。
她想着禁不住的自嘲,觉得自己混得真不济。这么多年了,也没想过打点打点永宁宫的人,现下竟只能由着永宁宫帮着王妃一起作践她。
尤氏就这么心绪复杂地在外等着,恨一恨王妃阴毒、怨一怨王爷薄情、再嘲一嘲自己无用。等了大概得有一个时辰,眼前的殿门才打开。
尤氏刚往前走,乍见一盆水迎面泼出,她已来不及躲,惊叫着别过头,硬是被泼了一身!
“呀,侧妃!”泼水的宫女一脸慌张,滞了一瞬便跪下,“侧妃恕罪,奴婢不知道您在外面。”
尤氏正欲发火,里面犹带疲乏的声音先一步传了出来:“是尤侧妃来了吧?”
她只得忍住气,颔首一福:“是,妾身来侍奉太妃。”
“嗯,进来吧。”定太妃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接下来,却是为那宫女解释了一句,“我让她们盥洗完便顺手把水泼出去,免得地上扬尘,日日都是如此,不知道你今日来得这样早,不怨她。”
尤氏一听,自也不好再怪那宫女,只能强笑说:“是,不怨她,是妾身没提前说一声。”
答完后她才进了殿,行至榻前跪地一拜:“太妃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