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血液陡往上涌,泪水漫涌上面颊,“你也有眼睛,你也有心,你自己不会去思考不会去审视吗?布局?你说是我布局?我在你心里原是这么不堪的?”
他眉头蹙起,眼眸里的寒意渐渐聚得浓重:“我自己的娘亲,我是清楚的。她虽然为人刻薄,却断不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况且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妹妹,谁是双成熟悉且不设防的人?谁又最希望我母亲遭遇不测?曾经你便杀伐决断,如今更甚了。父亲都说不许再提,你又何必摊开来讲,自取其辱?”
他居然以为是我,居然会以为是我!!
我的心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月光印照着他冷漠的面孔,一股寒意从我心底泛起,刺骨的寒流荡漾在黑色的深渊,熄灭了我曾经熊熊燃烧的热情。
那么多的眼泪纷纷坠下,我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儿哽咽。
此刻在他面前,我连哭泣也不愿示弱。
景和十九年三月十二,便是宫里内选的日子。
父亲皱着眉告诉我这个时间时,我淡淡付之一笑。
之前为了避免入宫精心策划,如今虽然有了成效,却没了努力的方向。皇帝不再特意宣召,想必是太后的不悦与流言蜚语让他失了猎艳之意。我想,若是趁热打铁,也许真的就能脱离宫籍,只可惜我的羽翼已断,喙爪皆损,日日囚在深宅大院,没有旁人相助,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
二哥再没来看过我,我也没去找过他,他从骨子里对我的不信任让我心灰意冷。
直到三月十日,宫里为了迎我派来了大批的女史宦官,府外也驻扎着千牛卫和龙武军。我心里的火焰又小小的冒出了头,若是不逃,金丝鸟的生活便要持续一辈子。甘心吗?
前思后想,也顾不得别的,我避开身边的女史,抽个空子草草写了一封简信让棠璃辗转交给二哥。棠璃回来只说二哥接了信,并无他言。
当晚子时,身边随侍的人都睡下了。我脱了绣鞋,悄悄掀开槅扇翻了出去,膝盖摔的生疼,我只捂着嘴蹑手蹑脚朝信里约定的沧浪亭去。沧浪亭便是最早棠璃带我去的那个亭子,白天我便探过,那里挨着一截外墙,守卫稀疏。以二哥的身手,携我出去不是难事。
我在亭里翘首盼望,直等到卯时破晓,也没有等到一个人影。整夜簇拥着我,环抱着我,映衬着我的,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苦寒与黑暗。他的心当真像铁石一般坚硬,为着我一时的冲动,便不顾往日情谊。赌气至今,还不肯放下心中执念。
当我盛装坐在梳妆镜前,由女史们为我簪上皇帝赏赐的五凤朝阳金镶翡翠珠钗时,我只觉得心里一片麻麻的茫然。随手捏住的象牙蓖梳齿尖朝内,狠狠的在手心里挤压出一个个细细密密的印记。
三九般的清醒在疼痛中油然而生,裴少庭是一场绮丽的幻境,满足了我情窦初开时的一切幻想,大半年来,我痴痴的而又诗意般徜徉在绚烂的情节里。难忘是那心痛无力的凄楚,拼了命地握住却是一场空。
情与爱,爱与恨,人性在暧昧中交颈纠缠。我再也不心慌意乱想着各种方法去躲闪即将到来的命运,若是命数已定,谁能躲得过?比如之前还同甘共苦,一瞬之间形同陌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谁能与命运为敌?谁能逃出自己的宿命?
任我号哭,由我辗转,不肯助我,不愿救我。
他对我,也不过如斯而已。
三月十二,户部尚书府进嫡女婉,年十六,姿性聪慧有殊容。体怯弱,帝甚怜之,进更衣。同年,其兄自请戍边御敌,帝嘉其忠勇,允之,加封振威校尉,遗之以银带銙九。
————《东秦帝王纪?奏章合牒?景和十九年?宣宗》
第二卷
第一章 争花不待叶
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直未停,冲刷的整个正明宫像一幅迷离的水墨画,雨水周密的覆盖住这座恢宏的皇家宫殿,并未因为地位的高低而厚此薄彼。
慕华馆是离承恩殿最远的一处宫舍,也是正明宫里最偏的所在。因为我入宫之后即大病一场,皇帝美其名曰赐我一处静谧之地安心养息,其实是怕我重病沉疴牵连他人。
入宫已是两月有余,除了进宫当天和其他内选的女子跪在承恩殿,远远的瞥见龙椅上的那一团明黄的模糊身影,便再也没见到东秦当朝皇帝宣宗萧琮的影子。
内庭的人想是知道我不得宠,处处怠慢推诿。其他馆所宫廷有专门的人送水、膳食、花鸟、帐褥等,我们却要自己去拿,倘若时辰晚了些,便什么也没有。棠璃锦心作为随身侍女跟着我入宫,现在却不得不一切自食其力。时间久了,自然有那起小太监及宫女唧唧咕咕背地里抱怨,我虽然不在意,锦心却看不得,时常语言弹压着,才略略好了些。
我靠在朱红阑珊前,默默凝视着远方此起彼伏的宫殿飞檐。心境一如这漫天细雨,飘飘洒洒,尽是牛毛般的疯涨思绪。风悄悄地鼓动着我身上轻盈的丝制襦裙,那随风而动的宽大衣袖,成为了此间死气沉沉的潮湿氛围中惟一的自由。
棠璃从后面为我披上一件衣裳,笑着说:“小姐今日有口福了,沈更衣遣人送了一碟糕来,说是御膳特意做的时令点心,用新鲜桃花研磨为汁调和而制,又撒了新鲜花蕊花末。沈更衣特意嘱咐了,让小姐用玉筷时小心着些,免得衣服沾染了桃花粉不好洗褪。”
我转过身笑道:“沈姐姐那里总有许多新鲜东西。”
棠璃低头喃喃道:“小姐将息好了身子,也会有圣眷恩隆的那一天。”
我扯出一抹微笑道:“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
她极懂我的心事,劝道:“这宫里向来不乏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小姐一直这么守拙避宠,只怕难免被人欺负。既然现在木已成舟,也就顾不得别的。若是有机会,小姐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靖国府打算。”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拥着我朝前殿走,檐下稀疏站着几个神色黯淡的宫人,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不及走近,便听见锦心正与人争吵。直转过走到前殿,看见锦心正与一个宫女对峙,地上滚落一地糕点和瓷碟碎片。
棠璃沉声道:“你们吵什么?不知道更衣体弱,见不得喧哗吵闹?”
见我来了,锦心忙道:“玉樱打翻了沈更衣送过来的糕点,奴婢说她两句,她还不服气!”
我不作声,慢慢侧躺在梨花木贵妃榻上,玉樱见我并未出声责骂,当下梗着脖子对锦心说道:“原本就不是我打翻的,为何要我服气?”
玉樱三十左右,原是拥月殿郭充衣的侍女。专门伺候充衣郭鸢绾头盘发,后来不知怎么触怒了郭充衣,一顿毒打之后扔到暴室。也是她的造化,近来不断有妃嫔入宫,皇后体恤,不愿再从民间挑选女子充实掖庭,说是生生拆散一家天伦太伤阴鸷,便让掖庭局选出有经验、过错小的宫人分派到各处馆所当值,玉樱因此分到我的慕华馆。
我看在眼里,默不作声。锦心道:“适才只有你我在场,我刚转身拿茶盏,这碟点心便摔成这样,你还敢说不是你?”
棠璃看看我脸色,温声道:“玉樱,若是你打碎的,认了便是。更衣性子温婉,也不会责罚你的。”
我端着青玉茶盏出神,忆起小太监们给我说过,歌谣中“双生花蕾姿色艳”,说的正是双生姐妹郭鸢、郭芸。郭家是江南织造大家,只因三代伺候过皇帝南巡,因此颇得宫廷垂青。
郭鸢进宫不久便升为从四品下充衣,对于不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来说,四品已是登峰造极的位份。相同的容貌,却有不同的待遇,她的妹妹郭芸与她同时进宫,现在不过是个五品贵人,仍屈居她之下。
“棠璃妹妹,你初进宫,只怕还不清楚宫里的规矩。若是我犯的错,我必定承认,若不是我犯的错,我又怎么敢胡乱应承哄骗更衣呢?”玉樱不冷不热道。
好一张利嘴!
听说郭鸢甚是得宠,玉樱在她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眼高于顶也不奇怪。只可惜不该那么没眼色,以为我懦弱可欺,不分尊卑的闹将起来。
我回过神来,见玉樱有恃无恐,锦心气的跺脚。便缓缓笑道:“别说棠璃锦心初入宫不懂规矩,便是我也不太懂的,倒是要向玉樱你好好请教请教。”
玉樱一时愣住,见我仍笑着,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我撩动茶盏盖子,轻轻吹去浮沫道:“我在家中的时候,虽是小门小户,但底下人都知道谦称一声‘奴’以示尊卑有别。如今进了宫才知道原来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宫人宦官只要稍稍有些脸面,就可以在有位份的人面前称‘我’。棠璃是我的近身,位份本来高过你,只因入宫资历浅,如今还要称你一声‘姐姐’。这些个规矩我原是不懂的,想必是我孤陋寡闻。还有些什么我没听说的规矩,玉樱姑姑有了闲暇,不妨一一道来,免得本更衣以后得见龙颜,不懂规矩反失了体面。”
玉樱面如土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更衣赎罪!”又狡辩道:“奴婢碰也没碰过那碟点心,之所以口不择言忘了规矩,全是因为锦心诬赖奴婢!”
“诬赖?”我淡淡笑道,“棠璃已经说过,原本你自己认了,我也不会有何责罚,不过一碟子糕点,碎了便碎了,当差久了,谁能没有个失手的时候?”
玉樱仍犟嘴道:“更衣怎么不问问锦心便把这罪名扣到奴婢身上?锦心当时也在,焉知不是她打碎的?”
我心里清楚,锦心在我身边大半年,为人耿直不阿,若是她做错了事,必定如实回报一力承当,岂有为这个撒谎遮掩的道理?玉樱这丫头眼神闪烁,说话避重就轻,点心必定是她弄洒在地的。现在死鸭子嘴硬,不过是欺负我在后宫没有地位,若我不是入宫便封了从五品更衣,只怕更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我见她油盐不进,不免心头火气,随手把茶盏朝地上一撂,冷声道:“说你一句,你倒还出十句来了!我不过敬你是宫里的老人,才跟你好好说了半天,你却一味狡辩!我既为更衣,又是一馆之主,难道连随意处置你一个内侍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慕华馆里约莫有十来个小太监,一个管事太监,此刻分为两拨,正去往尚宫局领我当月的衣裳首饰,及内侍监领取馆内所用。余下七八个宫女围在一旁看热闹,见我摔了茶盏,忙齐齐的跪了一屋子。
玉樱嘴里还嘀咕着,我挑了挑眉,存心要在这帮人面前立威。便厉声道:“锦心给我撩起她的袖子来!”
锦心正一肚子气,见我发话,巴不得一声儿答应了,麻利的攥住玉樱的手腕,翻起袖子来。只见袖口边缘靠内里的地方有一小片明显的粉红印渍,我冷眼看她:“这是怎么说?”
玉樱抖抖擞擞道:“这是…这是……”
“怎么抖的这样厉害?还是本更衣替你说吧!沈更衣赠与我的这碟糕点,原是花瓣研磨为汁调和而制,又撒了花蕊花末,沈更衣还特意叮嘱说这种粉末容易沾染衣物不易洗去。你刚才还说碰也没碰过,那现在这粉红印记是什么?!”
锦心早拉起她的袖子来闻了闻,“没错,这正是桃花的味道!”
玉樱眼珠遽然转动道:“是了,这是奴婢采摘桃花时不慎沾染到的!”
我闻言怒极反笑:“哦?原来如此。既然能沾染上如斯明显的汁液,想必好一片桃林。”
玉樱偷偷舒了一口气,以为将我瞒过。
我话锋一转厉声道:“你还狡辩!春雨连绵三月,正明宫内桃树不发,你去何处采摘的新鲜桃花?”
玉樱顿时抖如筛糠,说话间不禁流下泪来:“更衣恕罪!都是奴婢该死……更衣饶了奴婢吧!”
我见到她这个样子,反倒不气了,只笑道:“哦?你何罪之有?”
玉樱哭道:“奴婢眼皮子浅,许久不见这么精致的糕点,原本只想偷拿一块,不料衣袖宽大,反把整碟打翻,奴婢一时胆怯所以不敢承认!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更衣恕罪!”
我眉毛一挑,冰冷道:“哦?这会子知道认错了?莫非在你们郭充衣面前,你也是这般推三阻四抵死不认的么?”
“她哪里敢在郭充衣面前做这等事?郭充衣可没裴更衣您这么好的性儿,几句话下去,认不认也要被打个稀巴烂!”
我抬头看去,原来是慕华馆中管事的八品宦官李顺带着小太监们回来了。
说这话的正是李顺,他虽然与棠璃差不多大,却已进宫十来年了。如今管着馆中大大小小二十来号人,为人精明干练,平日里嘻嘻哈哈,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对我还算恭敬,并未因为我不受宠而阳奉阴违。
玉樱见李顺回来,更是伏在地上不敢声张,李顺躬身笑道:“更衣体弱,请暂且歇着,让小的来教训她!”
我微微颔首,李顺转脸便向玉樱凌厉道:“宫女们在分配各宫之前,都是有教引嬷嬷教规矩的,难道说你进出一趟暴室,越发学的连规矩都忘了?打量咱们更衣性子敦厚,便拿腔拿调起来!还敢与更衣顶嘴,这要是还在拥月殿,你的舌头还要不要?”
第二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玉樱哭丧着脸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挨不得清苦,所以才一时糊涂……”
李顺一晒道:“这话就没理了,难道我们的吃穿与你竟不一样?别人耐得住,就你耐不住?罢罢罢,既然慕华馆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咱家即刻便去回了掖庭局,把你调到其他得脸的贵人面前,让你从此吃香喝辣,也让裴更衣眼前清净!”
我见他个子矮小,年纪轻轻,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威仪十足,忍不住心中暗想,棠璃虽然老成稳重,但毕竟初来乍到,于宫中事物多有生疏;锦心虽也是我的心腹,但她口快心直,未必能担当大任;眼下我手中再无成器的侍从,李顺若是调教的好,倒不失为一个得力的帮手。
锦心拍手笑道:“就是这样吧,反正慕华馆粗茶淡饭,也委屈了你!”
我见玉樱哭得凄惨,额头在大理石地面上磕的砰砰作响。心里油然不忍,便喝住锦心道:“没看见李公公正教训着呢,要你多嘴多舌的?”
李顺眼观六路,见我眉目间已有缓和之态,转而说:“裴更衣仁厚,从不朝打暮骂,即便现在清苦些,就凭这性子,总有荣宠隆长的一天!你也是在宫里当差十余年的,换个贵人试试?冲你今日这通顶撞,皮不揭了你的!还不赶快给更衣赔礼伏罪,看更衣能不能饶了你!”
玉樱跪着挪到我脚边扯着裙裾,匍匐着号哭赔罪,只说不愿意去别的宫殿。
我微愠道:“东西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只见不得人说假话!我馆内的人难道我不知道么?我未承恩宠,让你们也跟着我一径受这些委屈,我又怎会对你们苛责为难?原本你认了,最多说你几句,何必弄成现在严刑逼供的样子?”
她不答话,只肩头耸动哽咽难言。
玉樱伏在我脚边,双环髻已然散乱,不过三十许人,乌黑秀发间隙已有两三根银丝清晰可辨。一双手虽然白皙,却更显出手背横陈的粗糙纹理。宫人在宫里操持太多,再辛苦也不敢吭声,命攥在别人手里,只期盼能平安度过余生吧。
思及此,我微声叹息,伸手便想扶她起来。
锦心见状嘴一撅道:“更衣就是这样,几句话一说又心软了,这怎么行!”
我正待说话,殿外响起一把清凌凌的声音:“锦心说的不错,妹妹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细雨微斜,几个宫人打着罗伞,簇拥着两个华服美人渐次走近。为首正是沈云意,她穿着一身色彩明丽的苏绣织金香色襦裙,外罩一件缠枝芙蓉花绢罗纱衣。惊鹄髻上插着的碧玉迎春双合长簪格外显眼,垂下数串细细的金片流苏珠珞,一步一晃,窈窕非常。
身旁女子着水绿色黄蕊蝴蝶嬉花锦绣襦裙,半腰处绯色系带结成精致的蝴蝶活扣。容貌娇美,身形偏瘦。通身没有别的首饰,头上只斜斜别了一支镂金兰花簪,与云意的满头珠翠形成鲜明对比。行走时飘带翻飞,越发显得纤腰一握,我见犹怜。
她们一行人踏步进来,底下人又慌得跪成一团。
云意挥手示意他们起来,棠璃忙让座看茶。
云意拉着那绿衫女子对我笑道:“你先别管那贱坯子,先说这个妹妹美不美?”
那绿衫女子见我走近,慌得忙忙行礼。我一把搀住说:“美则美矣,只是未免打扮的太素净了些——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
她声音低低如蚊子哼哼道:“嫔妾周浣娘……”
云意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早先给你说的又忘了,我就见不得你这样谦卑的性子。大声些说难道裴更衣会吃了你?”
周浣娘顿时满脸通红,迭声道:“嫔妾不敢僭越!”
云意撇嘴一笑,对我说道:“浣娘与我几乎同时入宫,同被圣上封为御女,平日里我们就像自家姐妹一样。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她陪我,在这深宫里才有个说话的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