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从丫头端着的小茶盘里接了茶盏,递给王老爷,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老爷的意思,只是这婚姻之事乃是大事,关系着舒姐儿一辈子,必是不能轻忽的。可得好生的挑,这么急忙忙的选人,反倒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叫人看轻了去。”
“我王家的嫡女,谁敢看轻了?”王老爷掀开茶盖子押了一口茶,不由得蹙了蹙眉,沉下声音与宋氏道,“你也莫要瞒我,舒姐儿的事情拖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王家这般的门第,王望舒又是嫡女,宋氏必也是把女儿的婚事记在心里的,十岁左右就该相看起来了,到了如今也该有几个人选才是。
宋氏不由得嘴里泛苦,只得说了实话:“当初我生舒姐儿前,做了个梦,梦见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我那时候自也有几分诧异,便暗暗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王老爷倒是不知这桩旧事,闻言拧了拧眉,嘴里道:“怪不得,你想着要给女儿取名望舒。”他一沉吟,抬目去看宋氏,“这么说,你是想要女儿入宫的?”
宋氏轻轻叹了口气,难得的坦诚直言:“倒也想过,只是没想好。早些时候储位未定,自是不敢想,后来皇上登基,先有萧淑妃后有容贵妃,我瞧着舒姐儿的模样,便也觉得不放心......”她这小女儿是宠出来的,后宫那摊子浑水,哪里能去。
那一句“命格极贵,贵不可言”就像是吊在她面前的肥肉,叫她割舍不下又不敢真的去摘,真真是犹如鸡肋一般,几番踌蹴煎熬自是不必再提,反倒是生生的耽搁了女儿的婚事。
王老爷素是不管后宅之事,倒是不知道妻子心里竟是这般想的。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茶盏搁下,握紧了妻子的手,柔声道:“你说得对,后宫那摊子浑水,舒姐儿那个性子若真是去了,怕就没命了。咱们家也似那些眼皮浅的人家,要靠女人来博前程,很不必叫舒姐儿去受那个罪。”
宋氏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点点头:“是我先前想差了,好险老爷你提了一句,这才没耽搁了女儿。”
王老爷见着妻子神色,知道她怕也一时放不下这多年的念想,凝眉细思了一会儿,倒是郑重其实的和宋氏提起了几句旧事:“倒不是我有偏见,叫我说,这皇后之位瞧着风光,内里还不知是如何模样呢。当初太宗皇帝选后于王家,便是仁孝皇后了。那时候太.祖只有太宗这一个儿子,朝局初定,也是为了给世家这一边示好,按理说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亏待仁孝皇后的。后来仁孝皇后生下二子一女,两个嫡子一个是摔马死了,一个是因为卷入谋反而被太宗赐死,便是唯一剩下的女儿景平长公主也因夫死子丧而出家为尼再不回宫。虽说太宗一世都不肯废后,仁孝皇后至死都是皇后之尊,可算是荣宠一生,但到了那个地步,有多难?”
宋氏不觉也叹气,暗道:到了那个时候,死了反倒是解脱。也不知太宗皇帝是如何想的,半点也不留情的弄死了儿子、外孙,偏还死撑着不肯废后,日日抽空去探望病中的仁孝皇后,简直是前世修来的冤家一般。说不得,仁孝皇后就是给这个远不得近不得的皇帝丈夫给活活气死的呢。
王老爷端着茶盏,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慢悠悠的又接着说了一桩事:“仁孝皇后许也是运气不好,可先皇后呢?她早早嫁与先帝为太子妃,后来又到皇后的位置,生下一子一女,后宫独宠,可算是得意了......”
宋氏以往只听说过先皇后与先帝夫妻恩爱之事,可此时听王老爷这般说起似是另有玄机,不免推了推他,嗔他一眼,追道:“别卖关子,快说!”
王老爷见妻子缓过来了,这才接着道:“先帝出身不过平平,能从太宗那么多的儿子里脱颖而出,后来居上,自是有几分才干的。他早年便与先皇后林氏恩爱非常,为了嫡子也硬生生等了许久,便是后来的子嗣不丰,后继无人,也多是因此之故。昭明十三年,先皇后大病了一场,先帝也跟着病了,后来先皇后死了,先帝便缠绵病榻,病重难医。世人多道痴情之故,死生相随,可我却知道些底细......”
宋氏不由怔怔,轻轻的道:“到底如何?”
王老爷沉默片刻,垂目看着手中的茶水,道:“这痴情或许是真的,可先皇后的病并非是真病。初时只是幽禁深宫,因着嫡子年幼便被养在了先帝边上,只有镇国长公主也就是当时的端阳公主谢池春陪着。先帝那一段时间病中极是暴躁易怒,动辄降罪与人,朝中人心惶惶,自是没人敢去窥探禁中,关心皇后公主的去向。后来先皇后忽然死了,先帝紧接着大病了一场,才又把女儿接了出来,重提起与西南王世子的那桩亲事,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事......”
这段话不长也不短,可里头含着的东西却是不少,宋氏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喉间干涩的厉害,骇然追问道:“难不成,难不成先皇后是被先帝赐死的?”
王老爷却没有点头,只是意味深长的总结道:“既说了是‘病逝’,那便只能是病逝。皇家之事,你我又何必去管?我说这个也是想与你说,皇后之位看着好,可却不好做。王家已是这般地位,多一个皇后固然是好却也没有到一定要的地步。很不必叫咱们女儿去冒这个险。”
皇后的位置自然是诱人的,说不得还能买一赠一得个未来的皇帝外孙。要不然宋氏也不会犹犹豫豫这么长时间。王老爷心里头未尝不是想的,只是前头有仁孝皇后王氏这么一个例子在前面,又见过先帝与先皇后这般爱侣成怨偶的模样,他的理智还是拉住了那一丝的*。
宋氏彻底断了念头,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这几日我会好好替舒姐儿看一看的,选几个人。实在不行,我娘家那边也有几个出息的侄子,倒也能看。”她眉梢一挑,倒是又笑着接了一句,“对了,恒之他上回与我说,他先生那边收了几个小师弟,倒是不知可曾婚配了......”
王恒之的先生姓陈,乃是五世家之一的陈家嫡支。此人天赋绝伦、才华洋溢,早年与薛老太傅并称于世,士林里头亦有一言赞他们:“上有桃李,下自陈希”,这话改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偏偏薛老太傅姓薛名桃李,而王恒之的师父名叫陈希,可算是极巧,极凑对的。而这两人一是寒门出身,一是世家出身;一是个性方正,一是随性不羁;一是官拜太傅,一是逍遥江湖。当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人。
“也好,若是陈先生的弟子,必也是世家出身,人才了得的。等你这边选好了人,我再厚着老脸去寻皇上,请皇上赐婚。”王老爷点点头,想起件事又与妻子道,“对了,恒之怕是没来得及与你说,他这回在江南遇见了玉良。”
宋氏这才放下一桩大心事,神色轻松,忽然听得王老爷提起这事,不由得一蹙眉:“这孩子怎么去江南了......”她心念一转,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由气得一拍桌子,“早听大哥说这孩子不听管教,倒是不知道竟是这般的大胆。不行,我明儿就得回去一趟,和大哥嫂子好好说道。莫要叫他们也卷入那些事情里头。”
王老爷点了点头,抚了抚宋氏的肩头:“你明白就好了,倒也不必急,想来就是孩子家不懂事叫人诓了去,你让宋家那边提点儿神就好了,江南盐务的事情怕也拖不了不久了,到时候朝里必是一场大动......”
宋氏再没心思去惦记那个挂在心头好多年的皇后之位,只是蹙了眉长长叹气:“唉,也不知大哥倒了什么霉,竟是养出了这么个讨债的孽障!”
王老爷温温的安慰了几句,便赶紧拉着人沐浴去了——他可不想为了舅兄这不成器的儿子睡不成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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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空解决了那些烦人的事情,谢晚春的日子便越发懒散起来,百无聊赖的过了几日,想着是到了王恒之休沐的日子,便忍不住想着要去书房找人。为此,她还特意叫厨房那边做了藕粉桂花糖糕。
因为已是四月初,虽然园中的桂树被照料的十分仔细但到底也已到了花谢的时候,那一缕淡淡的桂香经了半个深秋,被冷冷的寒风捂着,寒香盈袖,竟是香远益清。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便亲自采了些桂花来,令人洗净了来晒干,正好来做藕粉桂花糖糕。
糖糕刚出蒸炉的时候便是晶莹剔透,洁如鹤羽,掺在其间的桂花则是或散或合,颜色未褪,依旧是淡淡的金色,仿若细小浅黄的花苞展开在糖糕之上,嗅之香气温软,品之味道清甜。谢晚春切了几块小的搁在粉白瓷碟里,让琼枝找了个小捧盒装好了带上。
至于谢晚春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衣服,银红色绣白蕊月桂和石青葡萄的长袄配着下身的石榴红金色撒花百褶裙,明亮灿然,清艳已极。她乌鸦鸦的长发梳了一个飞仙髻,发间插了一对垂珠蓝漆含翠侧凤钗,石榴红的裙裾微动之间,发上的垂珠亦是轻轻晃动,更衬得肌如美玉,容色秀丽。
收拾齐全了,谢晚春这才带了几个丫头缓步往书房去,经过园子的时候,她顿住步子,微微抬起头瞧了瞧那花枝渐空的桂花树,心中颇得几分感慨,随即又生出了一点儿逸趣。她歪头想了想,便亲自上前,折了一枝桂花枝藏在袖里,兴致满满的往书房里去。
偏生有些不巧,谢晚春兴致勃勃的去了,守在书房外头的两个小厮点头哈腰,极是小心:“大爷刚刚送客去了,少奶奶要是不急,倒是可进去等。”因着谢晚春与王恒之夫妻感情越发融洽,书房里常来常往,这两个小厮得态度自也是越发恭敬起来。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追问了一句:“今日是谁来了?”居然还要王恒之亲自送出门。
小厮斟酌着应声道:“今日难得休沐,大爷便请了几个同门的师兄弟过来小聚,这会儿才刚散了呢。”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从琼枝手里头拿过那小捧盒独自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头果然无人,临湖的木窗半掩着,微风徐徐而入,卷动书房里的纱帘,带着若有若无的一缕桂花清香。红木案几上还有几个没收走的茶盏合酒杯,剩了些残茶、残酒以及没吃完的点心果子。
谢晚春只略瞟了一眼,随手把手上装着藕粉桂花糖糕的小捧盒也搁到案几上,颇有兴致的踱着步子到了书架边上。她依着早前的记忆,熟门熟路的抽出了当初被涂黑了脸的那卷画,摊了开来,颇是满意的赏看着。
人总有几分自恋,至少谢晚春瞧着自己“前世”的画像,哪怕是被涂黑了连的,也依旧觉得无比赏心悦目,恨不能补全了挂在房里天天看着。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想起王恒之这么一个冷脸冷心的家伙,过去居然那么崇拜自己,为了自己偷偷去学弓马,甚至还暗暗地给自己留了画......谢晚春心里头忍不住就翘高了尾巴,越发得意起来。
只是,没等谢晚春得意多久,外头忽而传来脚步声与对答声。谢晚春连忙动作迅速的收拾好画卷,放回原处。
因她动作匆忙,不免推了书架一把,书架最上角的一个木匣子也不知怎地,应声掉了下来。谢晚春一面留神外头的动静,一面匆匆扫了一眼那木匣,是花梨木制的,只见木匣上刻着精致的雕纹,大约是时常擦拭的缘故,整个木匣看上去光润古朴。谢晚春不觉一怔,也不知那一瞬心里闪过什么念头,神使鬼差的便把那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即一理髻角与衣襟,端出从容淡定的模样,在案几边上寻了个位置坐好。
果然,不等谢晚春再喘口气平息一下这做贼的心虚感,外头的木门被应声推开,王恒之步履轻缓的走了过来。
谢晚春抬起眼,十分镇定的对着王恒之笑了笑,嘴里道:“好巧,我才刚坐下,你就来了。”许是这种坏事做得太多了,谢晚春如今竟也算得上是气定神怡。
王恒之大约喝过些酒,一贯犹如冷玉一般白皙的颊边隐约透着红,便是连冷淡的声调都软了一些,温声道:“你若是来得早些,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是个颜控,一贯看脸,见王恒之这般与平日颇为不同的神容,越发觉得秀色可餐,心里说不出的痒痒,于是便亲自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关切的问了一声道:“你喝酒了?”接着递茶的功夫,她又顺手的捏了捏王恒之的指尖,只觉得又软又暖,忍不住就抿着唇露出了点笑容。
王恒之自也是察觉了,垂眸瞥了她一眼,一贯冷冷的黑眸也融了些寒冰,浓黑纤长的眼睫则显得颇为秀气,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却格外的撩人。他便坐在谢晚春边上的木椅上,随手接过茶盏,点点头,语调沉静和缓:“我师门那几个师兄弟一贯喜欢乱跑,倒是难得一聚,也就多喝了一些。”
谢晚春闻言并没再说什么,十分贴心的自己带来的小捧盒里的藕粉桂花糖糕端了出来,笑盈盈的道:“所以才说是来得巧啊......”她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好似秋水一般明净澄澈,意味深长的道,“若是来得早了,我亲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虽然谢晚春只采了些桂花、拿刀把蒸出来的糖糕切块而已,但此时说起“亲手做的”这四个字,倒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的很。
王恒之颊边的红晕似是更显了点,他先是垂头看看那碟子藕粉桂花糖糕,然后又抬眼瞧了谢晚春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酒水蒸腾出来的热气烧得颊边滚烫,脑中被酒气熏得晕晕的,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握住了谢晚春的手腕,掌心好似烧着火一般的灼热。
谢晚春倒是不知一贯冷静的王恒之也有这般一面,微微吃了一惊,面上不免带了几分揶揄之色,抬眸去看对方,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