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衙役们敲着水火棍,“笃笃笃”的声音令跪在堂中的两人心底发慌。
杨昭厉声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草民张三,普安村人。”张大户结结巴巴地回答,倒是他妻子比他镇定些许:“民妇刘小囡,普安村人。”
“所告何事?”
有书办将状子朗声念出来,杨昭又令二人一一陈情,听闻张家冤情,旁听百姓发出一阵喧哗声。
杨昭醒木一拍,问道:“既有冤情,录问之时曾令尔等实则书实,虚则陈冤,尔等为何画押?”
“民妇当时深受打击,加上人证口供俱在,所有人言辞凿凿,民妇还真当我儿做下那等恶事,心中气恨悲苦,无心寻求真相,这才……”刘小囡眼泪刷刷直掉,仿佛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与自责中:“可是到了后来,民妇却想明白了,我儿哪里会是这样的人呢?民妇看着他长大,平日里最是乖巧不过,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更何况是人呢?民妇这才振作精神,暗中和他爹查访起当日之事,竟被我们找出许多线索,想我儿本是清清白白,却连亲生爹娘都不信他,被至亲之人放弃,他多半已经心如死灰,不想再活,这才将所有冤屈都咽进肚子里,呜呜……”
张三跟着哽咽道:“富贵儿啊!是爹娘对不住你啊!”
正堂中回荡着二人此起彼伏的嚎啕哭声。
旁听百姓均是感慨不已,有那心软之人已是默默垂泪。
“肃静!”杨昭猛一拍醒木,吓得几百号人立刻就安静了,他继续问道:“尔等状上所述,王家人曾在王翠花尸身上做了手脚,导致仵作检验出了差错,尔等可有证据?”
“草民有证据,是那王家媳妇秦氏亲口承认,王翠花身上的淤痕和抓伤,乃是王大郎亲手炮制,正是为了诬陷我儿!”张三大声分辨道,心中却想着恩公说了,以如今的尸检手段,仵作根本无法断定伤痕来自生前或死后,供词自然不足以推翻他们的谎言。
“哦?”杨昭道:“传秦氏上堂。”
书办唱名后,又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被带到堂上,她样貌平凡,骨架粗大,皮肤黝黑而干燥,看起来像是经常下地的样子。
秦氏叩头后一直低着脑袋,偏偏县老爷总不说话,她心里发慌,悄悄抬头瞄了眼,就见县老爷一双眸子沉沉地盯着她,吓得她浑身一哆嗦。
听县老爷问她当日经过,秦氏支支吾吾地承认了张三的说辞,说是小姑子被抬回家时尸体已经冷了,当时身上不见有伤,第二日相公便去衙门告状了。
杨昭问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秦氏哆哆嗦嗦地说:“他们……他们说妻子告丈夫,会被打死的……”
“难道你现在不怕了?”
“相公他……三个月前离世了……”秦氏捂住脸哽咽道。
旁听的百姓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偶尔能听见“报应”、“狠毒”之类的词,杨昭令堂内肃静,又接连审问了好几个当时的证人,他们中曾有人亲耳听见王翠花的呼救声,却因忌张家势大不敢出头,更有人亲自撞见张富贵抛尸的一幕,将人逮了个正着。
可今天,他们竟皆推翻了先前的供词,杨昭心中哂笑,一两个证人出错便罢,竟人人都看走了眼?真当他们是傻子不成?又看看堂上的县丞、主簿、书吏等,无一不是面色难看。
这就是聂向文替张家人出的馊主意?拿一群无知刁民当枪使?他们不会以为诬告和伪证是件小事吧?
待一众证人审完,杨昭问:“刘氏,你可曾识字进学?”
刘小囡一愣,没想明白怎么转到这儿了,下意识地摇摇头。
“方才见你对答如流,言辞间文绉绉的,本官在想,是谁在背后教你呢?”杨昭语气随意地说着,却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刘小囡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人!您问这等不相干的是什么意思?人证口供俱在,莫不是……大人怕招惹麻烦,不愿意让案件复审?”张三面色一变,“嗷”地一声嚎了出来:“乡亲们,你们帮帮我啊,我儿子如今还在死牢里呆着,也不知遭了多少罪啊……”
“本官当然要审,今日之事,只需验证王翠花究竟是被淹死,还是如仵作所说是被捂死的,就知道谁人在撒谎了。”杨昭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俱都在掌握之中。
张三却悄悄舒了口气,心道此事没有物证,王翠花的尸体也已入土数月,人证又被他们尽数买通,县老爷又如何辩证?
“明日,本官要开棺验尸。”
“什、什么?!”张三与刘小囡当场傻眼,月台上的百姓一时间也被惊得说不出话。
“尔等难道不知?死者哪怕只余一副骨架,仍可将头骨洗净,用净热汤瓶细细斟汤灌,从脑门穴入,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流出,以此可判定否为生前溺水导致死亡。盖因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杨昭不顾众人惊疑神色,继续道:“如此便能得知此案是否需复审,今日堂上的几位人证,也必定有一次是在撒谎,至于在公堂之上行诬告之事……诬者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真……真的?”刘小囡哆嗦着嘴唇,微微颤颤地问道。
这……怎么可能?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秦氏和几位跪在堂下的证人,无一不面露惊恐,那张三更不中用,早在听说“杖一百”三个字后,眼睛一翻,人晕倒在地。
杨昭见状,醒木一拍,冷哼道:“怎么?背后教唆之人,没有将鸿国律法告诉你们吗?”
“……”刘小囡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倒在地。
这一下,还有谁人不明白?堂内官吏均以眼神交流,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他们早就憋气得不行,这件案子可是大家一同办下来,岂容这群刁民藐视?而堂外百姓先是阵阵私语,后声音越来越大,辱骂之词不绝于耳。
王家媳妇秦氏被骂得回过神来,哭喊着往前跪爬几步:“大人!民妇猪油蒙了心,是刘氏许以钱财蛊惑民妇,民妇这才做下这等糊涂事,求大人饶了民妇这一回吧!”
其余几位做伪证的人也反应过来,匆忙告饶,那磕头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杨昭嫌恶地看了秦氏一眼,就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听闻王大郎待你很好,你嫁入王家八载未曾有孕,他却从未对你有半分不敬,而你身为长嫂,王翠花更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子。”
杨昭的话仿佛唤醒了什么,秦氏的神情有些迷离,眼神渐渐柔软。
“而今王翠花枉死,王大郎积郁成疾不幸病逝,临终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你了,可你呢?他二人尸骨未寒,你却帮着他们的仇人侮他们生前死后的名节!你的良心去了哪里?就不怕昭昭天日,他们正在天上看着你吗?!”
秦氏猛地一震,神经质地抬头,只看见正堂朱红色的房梁,和不远处“明镜高悬”的牌匾,她心中一乱,口不择言道:“良心?是谁没有良心?他若有良心又如何将我舍下,放我孤零零一个人?又如何没给我留下半点傍身之物?让我一个寡妇以后怎么活?”
“王大郎知你与娘家心有间隙,为了让你娘家在他死后能善待你,他将一生积蓄都交给了他们,又将房契地契都更做了你的名字,算作你的嫁妆,还请了里正与族老们公证,想来,待你过了热孝,你娘家人便会来接你了……”
怎么可能……秦氏摇头,泪珠滴落在青砖地上,王大郎和王翠花的两张脸交织出现在她的脑海,自公公婆婆去世以后,一直是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她也曾视王翠花为亲生女,是什么蒙蔽了她,让她做出这样的事?现在想来,她就像被下了蛊一样,变得自己也不认得。
秦氏擦了把眼泪,恭敬地磕了个头:“民妇,认罪。”
杨昭不再理她,又从长案上取出一沓纸,念道:“鸿立七年,张三为占兄长田屋,不顾寡嫂意愿,强行逼受聘财将之远嫁,依律应发边卫充军。”
“鸿立九年,刘氏偶然撞见同村的罗鳏夫救了莲寡妇一命,便诬指二人有□□,意图恐吓取财,莲寡妇为了护住自己名声,不得不从。刘氏前后共获利二十两,依律应杖一百,免刺。”
“鸿立十四年,张三好赌输光了钱财,便伙同刘氏兄长趁夜发掘祖家坟冢,开棺盗取财物,依律当斩。”
“鸿立十六年,同村李家的黄牛踩踏了张家田地,李家赔偿后,张三仍不解气,暗中药死老牛,依律应杖一百,免刺。”
“……”
零零总总,一共二十七条罪责,他狠狠将一摞状子拍在长案上,呵斥道:“你张家横行乡里十余年,这上面每张状子均有苦主盖印,本官已着人走访调查,竟然件件属实,仅凭这些,就能让你二人死几个来回!”
“我、我……”刘小囡忽然痛苦地卡住脖子,舌头长伸,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竟被吓得犯了癫痫之症,下身蔓延出一片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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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此次涉嫌诬告者均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轻则杖刑,重则斩刑,杨昭已将徒刑以上的案宗递交州府,想必已升任通判的武县令会好好招待他们。
此事之后,县太爷的威仪迅速传遍杏阳县,尤其是普安村中人,村民们庆幸终于有人收拾了张大户一家,几十个受了张家迫害的苦主纷纷赶来县衙,他们带了许多家里产的东西,或是一篮子鸡蛋,或是一些瓜果青菜,还有不少竹编器物,虽不值钱,但聊表心意。
村民们固执地将谢礼放在县衙门口,再磕上几个响头,又默默地回去。
至于挑唆张三之人,到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尽管张三与刘小囡早将聂向文供了出来,可他们口说无凭,没有任何证据,杨昭又忙着河堤一事,索性放了聂向文一马。
就在他每日和民夫一同在堤坝上搬砖之时,一艘从京中而来的官船停在了杏阳县的渡口,船上下来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她生得端庄,举止从容,一望便知胸藏文墨,腹有诗书,妇人望着繁华的杏阳县,幽幽叹道:“香玉,你说……他真的在这里吗?”
妇人身旁的绿裙丫鬟恭敬道:“夫人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找到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那个办法检验是不是溺死现在看也不完全科学,还是会有意外,吓唬古人来的,是宋慈男神那本《洗冤集录》里的方法。
咳,妈妈找小蝌蚪来啦~
☆、第62章 农门天骄11
当朝沈太傅家眷来了杏阳县,竟然在县里寻到了沈家失散多年的嫡亲血脉,这一消息让州府上下震动不已,府城里不少官员特意托人来杏阳县打探,连杏阳县的聂县令也被扰得烦不胜烦。
杨昭又回了一封上峰的信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想必今日过后,这些扰人的是非便会彻底绝迹了吧?
聂向文家如今正在大宴宾客,其目的是要昭告天下,他是沈太傅唯一的嫡孙。
沈太傅虽早已淡出朝堂,但他在圣上的心中地位非凡,他曾是圣上的老师,但凡大事不决,圣上总会问计于他。
当年先皇驾崩,当今圣上身为太子本该名正言顺登基为帝,但他偏偏远在峡关征战,三皇子勾结京卫,趁机包围皇城,将朝中大臣尽数圈禁于宫中,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以沈太傅为首的太/子/党坚决不从,三皇子为了威慑群臣,直接抓捕沈家亲眷入宫,逼迫他跪拜称臣,沈太傅不为所动,沈家亦是铁骨铮铮,他的两个儿子当场自尽,五岁的嫡孙女被愤怒的三皇子钉死在奉天殿的金柱上,就连襁褓中刚满月的嫡孙也被活活摔死。
等到太子重夺帝位,沈家十数口人并奴仆,竟只有沈太傅和去安山寺还愿的沈家长媳逃过一劫。
新帝从地牢中救出沈太傅,彼时的沈太傅已浑身是血,身上无一块好肉,半昏半醒之间模糊地低喃:“逆贼……天诛……万死不足赎……”
新帝内心极为震动,请了许多当世名医救治沈太傅,如今十多年过去,沈太傅虽大小病痛不断,但却一直健在,可惜,沈家的血脉早已断绝。
然而不久前,沈家却得到消息,当日在奉天殿中被摔死的并非沈太傅的亲孙,而是一位管事的小孙子,忠心的管事为保家主血脉,在沈家嫡孙身上留下印记,提前将之换走,托人送往他的家乡。
可惜受了重托的仆妇惊惧之下半路重病,途径东山村,正好遇见刚产子不久的马氏,她心知自己时日无多,别无选择之下将一应信物及银两托付于聂大富,让他务必保密,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见聂大富与马氏应下此事,她终于如愿,没几日便去了。
至此以后,沈家嫡孙便以聂家双生子的身份,在东山村平静地长大。也亏得那段时日邻村刚遭了匪祸,吓得东山村的村民不太敢走动,因此没人知道马氏究竟生了几个孩儿,聂大富又暗中塞给稳婆一笔银钱,将利害告知,这才安稳下来。
若非沈家长媳林氏偶遇管事老家的族人,得知了她的亲子兴许还活着,多番调查之下找来了杏阳县,或许,这件秘密将永久隐没于时光中。
当林氏见到马氏取来的信物,还有她嫁妆里的一支青玉钗,以及聂向文身上的疤痕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多少年午夜梦回,她仿佛都能听见她的孩儿向她哭诉,他说娘亲我好疼,娘亲救救孩儿,那声音鞭笞着她,仿佛凌迟拆骨般生不如死,如今,她终于能摆脱噩梦!
在得知聂大富和马氏对她的孩儿爱逾亲生时,林氏更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她不是没有疑惑,为何聂家得了一大笔银钱过去依旧十分贫困?为何聂家会这么对她的亲子?莫非他们真信了仆妇所说,终有一天会有人来寻回孩子?不过,这些疑惑比起失而复得的喜悦实在微不足道,她无心多想,甚至,不愿多想。
各中内情杨昭并不清楚,玉简中仅仅提到聂向文被沈家找到后,举家迁离了杏阳县,连这场宴席都未曾举办过。
如今杏阳县但凡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受邀去了聂宅,唯独漏了一县之尊的县令,这就耐人寻味了。
说起来,聂大富与马氏那自私自利的性子竟然待自己亲子如此凉薄?反倒对毫无血缘关系的聂向文疼进骨子里,杨昭禁不住怀疑,其实聂偿恩才是真正的沈家人,可是玉简上并未提及,他也拿不出证据。
还未等杨昭理出头绪,梅雨季悄然来临……
杏阳县断断续续地下了几日小雨,杨昭全身心都投入到对洪灾的防备中,玉简里自聂向文离开后便再也没提过杏阳县的事,他没办法提前预测是否真的会有洪水,只能不厌其烦地提醒。
可惜,没有多少人理会。
聂家宴席没有邀请他的事在州府县城都已传开了,自然有人去调查,他们很轻易得知了当日分家之事。
其实在他们看来,聂偿恩所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只是他弟弟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一些原本看好他仕途,肯卖他面子的大人们,趋避利害之下态度也冷漠许多。
毕竟十个“三元”状元,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都未必及得上一个沈太傅。
甚至有官员回执斥聂偿恩危言耸听,令他勿再散播谣言,搅得人心惶惶。
杨昭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六月十二,程阳湖、六亭湖连降暴雨,使得松江水位迅速攀高,加之上游来水和潮汛的影响,洪峰正式来临……
六月十四,洪水冲破青永县堤坝,水淹方圆百里,无数街道和院落被洪水冲垮,二十多万人失去家园。
六月十五,松江水位持续上涨,临马县合镇垸溃决。
六月十八,汛情愈发严峻,年溪县、楼川县相继决堤,至此,湖州辖下十二县已失守四县。
六月二十,九锦大堤发生决口,浑浊的洪水涌入宁白、顺梅、平纺、德丰四县,水面漂浮着枯枝烂叶、锅碗瓢盆,数十万亩良田毁于一旦。
不足十日,湖州已成一片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