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周老太太时常提起这个常年住在淮安侯府的孙女儿,青馥听着老太太这话,当下就笑道:“可不是,过不了几日,您就能天天见着四姑娘了。”
正说着,外头闵嬷嬷亲自领了一个身着深棕绣金撒花褙子的嬷嬷从外头进来,这人便是方嬷嬷了。方嬷嬷平日里也是在雁荣堂伺候的,是除了池嬷嬷外,陈老太太最倚重的人。
“奴才给老太太请安。”一进来,方嬷嬷便看着坐在软榻上的人,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请安道。
“快起来吧。”周老太太抬了抬手,叫她起来,又吩咐一旁的丫鬟春南搬了绣墩过来。
“亲家母派嬷嬷过来,可是看了信,问过沅丫头意思了?”周老太太问道。
方嬷嬷谢过,只挨着坐了半边儿,才回道:“我家老太太接到您的信,就叫了表姑娘去上房说话,问了表姑娘的意思。表姑娘虽在府里多年,也着实想念自己的亲祖母,就说是一切都听您和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琢磨着,表姑娘下月初九回府怕是有些迟了,不如这几日就收拾起来,先叫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将行李搬进来,等下月初一,府上的继夫人再过去接表姑娘回府。”
方嬷嬷一番话说下来,不仅条理清晰,而且不卑不亢,将陈老太太的话全都转达了。
“继夫人”三个字,哪里是方嬷嬷说的,分明是借着方嬷嬷的嘴替陈老太太说出来。
周老太太听着,也不恼,点头道:“是这个理,她是沅丫头的嫡母,按理也该她去接。”
周老太太又问了一些傅沅在府上的事情,方嬷嬷一一答过,因着还要回府里回话,不敢耽搁太久,就起身告辞:“您若没有什么别的吩咐,老奴就先告退了。”
“替我向亲家母问好,这些年,叫她费心了。”周老太太说完,叫大丫鬟青馥亲自将方嬷嬷送了出去。
片刻的功夫,青馥就送了人回来。
周老太太坐在软榻上,喝了小半盏茶,才吩咐道:“去,派人将二太太叫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是。”青馥应了一声,就使了个眼色,叫丫鬟平烟去传话了。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么一来,二太太头疼的毛病,怕是要加重几分了。
自打年前老太太提起四姑娘,说是今年要接四姑娘回府,二太太心里就不愿意。虽然面儿上依着老太太,说是四姑娘回府,府里就更热闹了。可府里上上下下谁又看不出来,二太太是巴不得四姑娘住在淮安侯府,最好是一辈子也别回来了。
听说这些日子,二太太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叫了太医来诊治,也没什么作用,想来是思虑太过,常生闷气的缘故。
青馥正想着,就见着小丫鬟掀起帘子,卫嬷嬷端着一碗熬好的药从外头进来。
一时,屋子里就充斥了浓浓的中药味儿。
周老太太皱了皱眉,对着卫嬷嬷道:“这药不是昨个儿就喝完了?”
周老太太年底下雪的时候着了凉,体内进了寒气,病了好些日子,等到开春儿了才断断续续好了些。
卫嬷嬷听着这话,只劝道:“这是老奴叫太医给您开的调养身子的药,一共十副,您喝完了保准气色就好了。”
卫嬷嬷是当年周老太太带过来的陪房,年龄比周老太太还要大上三岁,身子骨却是好得很。
因着这个,虽说上了年纪,却一直留在乐寿堂伺候周老太太。
听着卫嬷嬷这话,周老太太只能接过药碗,几口灌了下去。一旁,早有丫鬟递了漱口水伺候了周老太太漱口,青馥则拿了檀木桌上的一碟子梅子过来。
周老太太捻起一粒来压在了舌根儿底下,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老奴方才在小厨房,听说淮安侯府派人来了,可是定了四姑娘回府的日子?”卫嬷嬷一边接过周老太太手中的药碗,一边问道。
周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笑容来,指着卫嬷嬷道:“你呀,一辈子都是个精明的。和你料的一样,那边要先收拾了行李送过来,等下月初,叫黎氏亲自去淮安侯府接沅丫头。”
卫嬷嬷抿嘴一笑:“我精明,老太太您不比我还要精明?前日就吩咐我派人给四姑娘收拾院子,您可别说您一早没料到。”
一旁的大丫鬟青馥听了,笑道:“嬷嬷您别和老太太争了,您是自幼伺候老太太的,论眼力,您和老太太可是不相上下,奴婢们若是有您和老太太一分,也就知足了。”
一句话,就将周老太太和卫嬷嬷全都逗笑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外头响起脚步声,有丫鬟进来回禀,说是二太太到了。
周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对着那丫鬟道:“叫她进来吧。”
“是。”那丫鬟福了福身子,领命退了下去。
很快,就见着一个身着绣金牡丹纹亮缎滚边褙子,约摸三十多岁的妇人带着贴身的丫鬟从门外来。梳着流云髻,头发上簪了一支嵌蓝宝石花形金簪,红珊瑚手串,耳朵上坠着一对赤金石榴花耳坠,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高傲的贵气。
这妇人,便是宣宁侯府二房的继夫人黎氏,自幼养在太后的慈安宫,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皇上封了平淑郡主。
“媳妇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叫媳妇过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黎氏缓步上前,福了福身子,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周老太太沉默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起来吧,这会儿叫你过来,是因着沅丫头的事情。”
“淮安侯老夫人派了贴身的嬷嬷过来,说是定了下月初一叫沅丫头回府。我找人查了,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你这当嫡母就去府上亲自将沅丫头接回来。”
周老太太的话音刚落,黎氏嘴角的笑意瞬间僵在那里,有些为难地看了周老太太一眼,片刻才出声道:“母亲,这事情原该我走一趟,只这几日府里事情多,媳妇又恰巧犯了头疼的毛病......”
亲自去接继女,明显是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她可不愿意去接那个女人的女儿。
黎氏的话还未说完,周老太太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你若是不愿意,我也能叫别人去。只你是沅丫头的嫡母,你去总比别人去要好。不然,我叫你大嫂去,左右沅丫头也是她的亲侄女儿。”
周老太太几句话,便叫黎氏的脸色变了变,暗自咬牙。
她是傅沅的嫡母,而且还是个继室,她不去旁人挑不出错来,可若真叫张氏去了,传了出去还不知她如何被京城里的人议论?
老太太分明是由不得她拒绝。
想着这些,黎氏强咽下堵在胸口的闷气,笑道:“都是媳妇一时想岔了,沅丫头回来,我这当母亲的自然是要去接的,正好亲自谢过淮安侯老太太这些年对沅丫头的照顾。”
周老太太看着她口不对心的样子,眼底愈发露出几分不满来,挥了挥手,对着黎氏道:“也没别的事了,你去准备着吧。陈老太太规矩大,平日里又最疼沅丫头,你去了要好生应付着,别叫人挑出错来,说咱们宣宁侯府缺了礼数。”
“是,媳妇知道了。”黎氏说着,对着坐在软榻上的周老太太福了福身子,转身走出了屋子。
才从老太太屋里出来,黎氏脸上强撑着的笑意就落了下来,脸色已是变得几分阴沉。
跟在身后的丫鬟翠夏见着自家太太这样,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她伺候了太太多年,自然是知道太太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接四姑娘回府的。
太太虽说是自幼养在太后娘娘的慈安宫,可到底是个继室的身份,去了淮安侯府,在世人眼里便是示弱了,叫人愈发看低了去。
再说,那陈老太太听说性子是极为厉害的,又十分的疼爱四姑娘,自家太太若是去了,不管说什么话听到自家太太的耳朵里怕都心里堵得慌。
黎氏铁青着脸回了沉香院,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见了,全都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太太迁怒了自己。
这些年,府里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自家太太这个儿媳,不过是碍着太后的面子,不得不在丫鬟婆子面前给太太几分颜面罢了。
可即便这样,老太太的这份儿不喜也时不时就表现出来。
“都下去吧。”陶嬷嬷挥了挥手,叫屋子里伺候的人全都退了下去。
陶嬷嬷本是太后宫里的人,一直在黎氏跟前伺候,黎氏出嫁的时候太后叫她跟着出了宫,所以她在沉香院很是有几分脸面。
听着陶嬷嬷的话,众人应一声,很快就退出了屋外。
陶嬷嬷这才倒了一盏茶递到黎氏手边:“老太太叫您过去,说的可是四姑娘的事情?”
这些日子,老太太要叫四姑娘回府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听说,老太太还叫身边的卫嬷嬷派人收拾了四姑娘回来的住处,往里头添置了不知多少好东西。知道四姑娘在淮安侯府住的是蕙兰院,便也叫人换了牌匾,也叫蕙兰院。
老太太对四姑娘的这份儿疼爱,对自家太太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感慨
黎氏脑中还盘旋着方才在宁寿堂周老太太逼着她应下此事的情景,当时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心里头定是忍着笑,看她这个二房太太的笑话。
听陶嬷嬷问起傅沅来,她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她三岁就去了淮安侯府,这住了有十一年,也没听见说想要回府,老太太分明是存了心思要难为我。”
黎氏自幼在太后宫里长大,又得了郡主的封号,原以为嫁到傅家后府里上上下下会高看她一眼,哪里想到,会摊上个处处都看她不顺眼的婆婆。
自打嫁到傅家,周老太太对她,就存着几分不喜。这些年,无论她怎么试着去讨好,都没变过。
黎氏说着,就阴沉着脸满是不快道:“老太太叫我下月初一亲自去淮安侯府接那丫头,我堂堂郡主之尊,又是她的嫡母,放下身段去接她回府,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黎氏眼底多了一层恨意。在她看来,老太太是专门和她过不去,叫满京城的人都看了她的笑话。
“太太您也宽心些,您既应了此事,不想去也得去了。到底您是郡主,宫里头又有太后娘娘在,想那淮安侯老夫人也不敢故意难为了您的。”
“您就大大方方去,备份儿厚礼,替老爷谢过淮安侯老夫人这些年对四姑娘的照顾,顺顺当当将四姑娘接回来就是了。京城的人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说您心地良善,对四姑娘这个继女疼爱有加,才亲自去接了人回来。”
“要知道,四姑娘被封了仪安县主是实打实的事情,若不是您从中出力,她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只这一点,外头的人就不敢背地里乱嚼舌根,污了您的名声。”
陶嬷嬷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递到黎氏面前,黎氏顺手接过,眼底却是露出几分尴尬来。
当年皇上一道圣旨就将傅沅封了仪安县主,所有人都说是她在太后面前替傅沅说了好话,才叫她得了这样尊贵的身份。可事实上只有她知道,这圣旨,她也不知是怎么来的。
后来她进宫私下里打听,才知有一日太后将皇上叫进了慈安宫,之后就有了那道圣旨。
她原先也以为太后是为了替她做名声,才叫皇上封了傅沅为县主。可这些年,她亲生的女儿傅珍也大了,她进宫的时候不止一次委婉提过这事儿,却是每一次都被太后转移开话题去。
次数多了,她也明白太后这是回绝了她的意思。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后能封傅沅为县主,为何就不能同样也给她亲生的女儿这个体面。
她总觉着,这些年太后对她,好像和之前她在慈安宫住着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嫁到了傅家,不能时常在慈安宫侍奉的缘故。
“太太。”陶嬷嬷见着自家太太端着茶,半天都没反应,忍不住提醒道。
听到陶嬷嬷的声音,黎氏回过神,拿起手中的茶盏喝了几口,才吩咐道:“去备上一份儿厚礼,别叫淮安侯府的人看低了咱们。”
“是。”陶嬷嬷应了一声,才刚转过身去,又听黎氏道:“你把上回进宫太后赏的那支蔷薇花嵌南珠簪子找出来。”
陶嬷嬷听着这话,却是转身看了黎氏一眼,问道:“太太是想那日叫五姑娘一块儿去?”
那蔷薇花嵌南珠簪子花样别致,最适合小姑娘们戴,是太后专门赏给五姑娘的,太太原是打算留着那簪子想叫五姑娘及笄那日戴的。
“一起过去,也好叫珍姐儿见见她这从未见过面的姐姐。”
陶嬷嬷听了,明白自家太太是想在淮安侯府就压制住了四姑娘,她身为长辈不好做什么,只需叫五姑娘戴上这支太后赏赐的嵌南珠簪子,就能叫五姑娘显露出来。
想也是,虽说传到耳朵里的话都说陈老太太对四姑娘极好,可四姑娘毕竟不是嫡亲的孙女儿,只是个外孙女儿。再好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面儿上的功夫罢了。穿的戴的,自然是比不过府里娇养着的五姑娘去的。
陶嬷嬷应了一声,就转身退了出去。
......
距离陈老太太得到信那日又过了三日,这三日除了傅沅这个闲人外,蕙兰院上上下下全都忙碌得很。
库房里的东西池嬷嬷都一件件清点了,还有些没登记上的,全都登记入册。只这一项,就足足花了三日的功夫。傅沅也是这会儿才知道,自己在淮安侯府住了十一年,竟有这么多的东西。
有的是外祖母赏的,有的是她生辰的时候收到的礼物,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每年父亲和哥哥送来的节礼和她的生辰礼物。
风筝、弹珠、琴、箫、棋盘,书册画卷,零零总总,足足装了六个大的檀木箱子。
傅沅看着那一箱箱抬进来的东西,微微有些愣神。
这些年父亲一次都没来过,兄长来的次数也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可见着这些明显是认真挑选过来的礼物,傅沅心里很是感动。
“姑娘看了许久,别累着了,还是坐下来喝杯茶吧。”怀青见着自家姑娘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良久,还以为她是快要回府,心里有些紧张,便出声道。
傅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上前坐在了软榻上,接过怀青递过来的菊瓣翡翠茶盅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