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外人进来,萧妃便不再说下去,对着穆玲珑和蔼的笑了笑。穆玲珑天真又贴心,见萧妃气色如白绢一般,双目凹陷憔悴了不少,咬着手指迟疑着看了眼沉坐不语的穆陵,试探着道:“娘娘每每入秋就会旧疾复发,太医看了许多次也是不能根治…殿下…可以找莫大夫进宫给娘娘诊治呐?”
——“莫大夫?”萧妃眼神微动,“怎么好像没有听说过。”
提起莫牙,穆玲珑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少女娇羞,声音都有些发颤,“莫大夫厉害着呢,我父王的心痛毛病,莫大夫才给他施了几次针,父王就好了大半。娘娘的病,莫大夫一定有得治。”
“哦?这么厉害?”萧妃看向穆陵,“当真如此?”
穆陵负手站起,低哑道:“据说是这样,但莫大夫高冷,性子也倔强,要他入宫,恐怕没那么容易。”
——“容易。”穆玲珑哪里听得懂穆陵的话音,抢道,“莫大夫是我至交好友,又是我父王的门客,让他进宫给娘娘诊治,还不是本郡主一句话的事?这事包在我身上,一个时辰之内,我就把莫大夫带来,娘娘您等着,等着玲珑啊…”
穆玲珑性子火热,何况又是能见到莫牙的好事,咧嘴一笑就快步出了屋里,一溜烟儿似的朝宫外奔去,院子里等着的唐晓还来不及眨眼,穆玲珑就已经跑了个没影。
——这丫头…唐晓垂眉摇头,也不知道又跑去哪个宫里蹦跶,只有在这里等着了。
寝屋里
——“莫大夫?”萧妃低声轻语,“穆瑞的门客?陵儿,你没提起过这个莫大夫,是因为…他是穆瑞的人?”
穆陵没有应答,萧妃若有所思,“陵儿,这么些年,你穆皇叔对我们母子不薄,宫中人冷眼不少,贤王仁德,一视同仁,并没有轻视你这个不得宠的侄儿…怎么你却是一直不大喜欢他…”
穆陵沉静道:“穆皇叔为人处世太过圆滑,滴水不漏。他的一视同仁,在母妃看来就是对我们母子的偏重,如今儿子成了储君,母妃就记下了穆皇叔当年对我们的恩义,这样的筹谋不可谓是处心积虑。这样去想,穆皇叔的贤德是不是显得有些沽名钓誉,引人深思?”
萧妃想了想,淡淡笑道:“你自小就老成,想的也格外多。算了,你不愿意和穆皇叔亲近,本宫也懒得多管,面上带过就好,也别惹了这位贤王。贤王府数百门客,你的穆皇叔有遮天的本事,你毕竟还年轻。”
——“儿子知道。”说话的档口,萧妃酥手垂落,因消瘦而松下的扳指滑落掉在了地上,穆陵弯腰去捡,忽的怀里掉落出一个物件,滴溜溜的落进了萧妃的眼底。
那是一块丝帕包裹的果脯,萧妃认得——几天前穆陵生辰,程渲随手雕琢呈上的礼物。萧妃没有太在意这个小物件,甚至还有些觉得好笑寒碜,她只当程渲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卦师,却不知道,儿子的心里已经悄悄藏进了这个盲女。
☆、第59章 通灵骨
她只当程渲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卦师,却不知道,儿子的心里已经悄悄藏进了这个盲女。
穆陵脸上也不见异样,他拾起果脯,爱惜的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拿帕子包裹住又塞回了怀里。见母亲闪烁着孔雀绿的眼睛看着自己,穆陵垂眉一笑,没有说话。
——“是因为…修儿么?”除了这点,萧妃想不出儿子会在意一个盲女的理由。
“不是。”穆陵不假思索,“修儿是修儿,她只是程渲。”
——“你…喜欢程渲?”萧妃担心儿子说出喜欢二字,穆陵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当年对修儿也是一样,皇子之身亲近一个司天监的盲卦师,穆陵从没有理会过别人的看法,他不会勉强自己,也不会逢迎旁人。
穆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他从没忘记过修儿,但却难以自持的对另一个盲女生出了异样的感觉,穆陵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喜欢?不喜欢?
“心意珍贵,我很喜欢这件礼物。”穆陵低声道。
萧妃有些想笑,但天生的寡言让她不想再追问下去,萧妃有些困,闭上眼睛片刻就睡了过去。
岳阳城
莫牙是不乐意去大皇宫的。进个贤王府都能走上半个时辰,皇宫…那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吧。
可谁让莫牙今天的心情很好,想起大清早和程渲的甜蜜,莫牙吃个糖葫芦都能笑出来,美,实在太美。
所以当穆玲珑表明了来意,对着莫牙露出恳求期待的表情,莫牙略加踌躇就应了下来。
“真的?”穆玲珑一蹦三尺高,“你真愿意跟我进宫?不是唬我?”
莫牙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掸了掸手道:“早去早回,可别留我吃晚饭呐,我还要去司天监接程渲呢。”
“耽误不了。”穆玲珑扯着莫牙就往皇宫小跑去。
“你轻点儿。”莫牙恼道,“别扯怀了我的衣服。”
“给你买十件八件也不嫌多。”穆玲珑欢声清脆,高兴得恨不能振翅飞起。
司天监
周玥儿又是焚骨又是占卜,整个司天监被她使唤的团团转,也只有程渲那处清闲悠哉,周玥儿当然不会把出成果的大事给这个眼中钉。程渲拖着腮帮子看司天监老老小小来来回回,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偷笑了好几回。
午时那会,焚骨卦室忽的传来一声爆响,惊呼声不绝于耳。程渲黛眉一蹙——乖乖,这周玥儿也真是听进了自己的话,龟骨看来烧的够久,都烧炸了…
程渲料定周玥儿一定会怒气冲冲找自己撒火,还是得去躲躲,程渲站起身想进茅厕,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周玥儿快要剁碎地板的脚步。眨眼功夫,周玥儿已经拦在了程渲身前。
周玥儿俏脸被炉火熏的发黑,没准也有被气的缘故,见程渲想走,周玥儿振臂拦住,“程卦师,你要去哪里?”
——“人有三急。”程渲指着肚子,“麻烦让让。”
“照你所说。”周玥儿把烧裂的龟骨扔在了程渲脚下,“龟骨四裂,这就是擅龟骨占卜的程渲程卦师?你好大的本事。”
程渲嘲弄一笑,“不过混口饭吃,你听着笑笑就好。”
周玥儿喘着怒气,“甄选卦师那天,太子殿下和你同处焚室许久,看着对你的卦术很是受用。程渲,你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
“那是殿下怜惜我,我什么都没有卜的出,不信?你去问他?”程渲想绕开周玥儿。
——“太子殿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也不想他遭遇不测吧。”周玥儿一语惊人,顿住了程渲的步子,“你是外乡人,但你也是齐国人。程渲,齐国连死两位太子,五殿下…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个遭祸的皇子。我周玥儿无能,卜不出法子帮不了殿下。程渲…后天,是皇室秋日狩猎,我熟知殿下的性子,他是一定会去的。当年…他的皇兄,就死在狩猎那天。”
周玥儿眼眶微红,她是真的恼自己没用。程渲垂头,绕过周玥儿往茅房去了。
——“程渲。”周玥儿高声喝着,“只要你帮我一次,焚骨卜一卜太子此行凶吉。”
“又没说不去,等我解决了三急…再去焚骨就是…”程渲没有回头。
——秋日狩猎…
焚骨卦室
程渲还没有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几个卜官战战兢兢的在卦室门口哆嗦着腿,见程渲走近,面面相觑推开门。
周玥儿取出一块有些年头的龟骨,吹了吹上面的尘土递到程渲手里,“这是麝龟骨,麝鬼可活五百年不止,虽然不如鎏龟通灵,但也是难得的神物。程渲,你试试。”
程渲抚摸着冰冷圆润的麝龟骨,“那就…试一试。”
焚炉烧的咯吱作响,周玥儿的脸色有些紧张,程渲眉头舒展拨弄着手指——麝龟骨硬,上书记载,麝龟可负千钧,抵烈火。周玥儿一看就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焚炉烧上几个时辰,麝龟骨也不会有事,慌什么?
程渲并不是想帮周玥儿,她只是也好奇穆陵的狩猎之行会怎样。
周玥儿眼睛不眨的看着火苗窜动的焚炉,忽的一声脆响,周玥儿脸色大变,“程渲,程渲!麝龟骨…裂了…”
——怎么会…程渲跳起身子摸到焚炉前,周玥儿执起火钳颤着手夹出裂开的龟骨,“一共裂做四片,程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龟骨焚毁,视作死卦。凶卦尚有破解的可能,死卦却是无处可破。普通龟骨还有可能是骨薄火烈,麝龟骨珍贵,理应不该被烧毁…
程渲有些懵逼——难道穆陵此行…凶多吉少…
周玥儿面无血色瘫坐在地上,握着冷却的麝龟骨神情恍惚。程渲蹲下身,摸起碎开的龟骨拼凑在一起,却还是无迹可寻,无从去卜。
——“我一定要告诉殿下,狩猎…不能去。”周玥儿喃喃自语,“决不能去。”
她太不了解穆陵。程渲低叹,穆陵对占卜之术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与其说信命,穆陵更信自己。如果一个卦象可以阻挡穆陵的步子,那穆陵就不是穆陵了。
周玥儿蹭的跳起,跌跌撞撞的推门而出,只留下程渲一人留在卦室。程渲思索片刻,她的手摸向自己怀里,触到了她贴身放了多日的那块——鎏龟骨,卦象无一不准的鎏龟骨,集口千金一求的,鎏龟骨。
焚炉的火还在呲呲的烧着,程渲魔怔般的走向焚炉,她手捧着温热的鎏龟骨,星目被火苗映得赤红。
程渲眼睛一闭,把鎏龟骨抛进了燃烧的焚炉,要是鎏龟骨也成了裂片,那可是千两黄金打水漂啊。
程渲努力平复着心绪,她保持着虔诚默念所求,终于,鎏龟骨抵御住了烈火,程渲夹出烧的发红的鎏龟骨,静坐着等待它的冷却。抚去龟骨上的炭灰,程渲看见了触目的纹路,新烧的纹路和旧日的裂纹交杂在一起,昭显着求卦那人复杂难测的命运。
程渲把掌心按上鎏龟骨,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她感受着鎏龟骨的神谕,期待着上苍暗示自己什么。
掌心触上的那一刻,程渲的眼前闪现出许多画面——城外树林,穆陵带着自己策马扬鞭,驰骋在茂密的林子里,她听见了麋鹿迅捷的脚步,唇角漾起笑容。
——“五哥,那边。”程渲指向左侧,“那边有小鹿。”
“就那边。”穆陵贴着她的耳边低沉发声,“修儿说的绝不会错。”
穆陵一手执弓,一手从箭匣里摸出支金羽箭,振臂拉弓,瞄准着左前方摇曳的枝叶,忽的一只麋鹿窜了出来,不过眨眼功夫,穆陵指尖一松放出箭来,那箭又急又快,噌的一声已经穿过了麋鹿的咽喉,麋鹿应声倒地,穆陵大笑出声。
——“好一个聪慧的修儿。”穆陵搂住她的肩头,“有修儿在五哥身边,五哥还愁何事不成?”
程渲眼眶微湿,拾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喘息着压制着起伏的心绪。
——“五哥,你来了。”
——“额…”
——“五哥,你先听我说。我卜出了…”
——“卜出了?”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五哥听说过这一卦么?”
——“…没有…御出双生…龙骨…男尽…”
——“五哥,你有个孪生兄长,鎏龟骨卜出的卦象所示,你的哥哥,还活着…”
——“哥哥…还活着…”
五哥话语颤动,一贯沉着笃定的他露出程渲从没见过的慌乱,换做是谁都会难以接受,活了近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居然有一个孪生哥哥,这个神秘夭折的哥哥像是从没出生在这个世上,但…他居然尚在人间。
——“鎏龟骨所示:霸下惊倾,千金买骨。看来储君接连毙命,都是依着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那一卦,都是因为,你的哥哥还活着。双生子不吉,他活着,储君就会遭遇大祸…五哥,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告诉你母妃,还有皇上…”
——“不要。”
五哥的回答斩钉截铁,程渲没有丝毫的质疑,她跟着穆陵多年,穆陵头脑冷静心思缜密,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让人可以信赖的打算。
——“修儿。你信不信五哥?”
——“信,我怎么会不信五哥。”
——“即刻回去摘星楼,晚些我会去找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程渲骤然松开抚着鎏龟骨的手心,她看见了摘星楼烧红了岳阳半边天的熊熊大火,她看见了被烈火包裹住的芋儿,她看见了波涛汹涌的海水,翻滚着听天由命的自己…
——五哥,你为什么要我死?!程渲举起鎏龟骨想狠狠摔下——秋日狩猎既然是一个死卦,善恶终有报,五哥,是你的命数到头了吧。储君必遭大祸,五哥,你做了太子,下一个遭祸的,就是你。
但程渲没有摔下鎏龟骨——她想起了庵堂里自己小小的牌位,穆陵拜祭自己的时候,他脸上是无法伪装的哀伤。
——“我赶回景福宫,修儿已经不在,我当司天监有事召她回去,便放下了此事…谁知道…当夜…摘星楼燃起大火…无人生还…”
——“殿下没有见到修儿?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
——“话虽如此,但我和修儿几乎每日都会见面,我想也许她找我也不是要紧的大事…就没有即刻去找她…怪我。”
怪我…一声怪我满是自责。穆陵口中所说不是实情,自己那天明明见过他,还和他说了许多…
程渲头痛欲裂,她狠咬唇尖紧紧按住鎏龟骨——“五哥…”程渲喉咙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哑声。
程渲朦胧的眼前流光飞舞,通灵的手心感受着千年龟骨的预示——“祸福轮转,死地重生。”
程渲耳边如同一声惊雷乍响,这一卦像是耗尽了她的心力,程渲瘫软桌前,双目布满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