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溪午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再提。
唉!只想吃个饭的人生, 为何这般艰难!
池小秋提了壶给他们两人续上一杯茶, 目光落在钟应忱身上时,险些转不过来。
钟应忱腰背永远是舒展的, 无论吃着什么, 都是不疾不徐,糕点再好吃, 也不见他快上或慢上半分,姿态好看,人也好看。
池小秋无端又想起当时钟应忱教她的那一摞词。
偏钟应忱察觉了她的眼神,睫毛微抬, 也不闪躲,倒对着她一笑。
池小秋立刻一慌, 忙撤开身去,若让他觉出自己这般盯人看, 总是不甚有礼。
到时候,那拗口的礼记只怕又要背上几遍了。
高溪午下口毫不留情,一咬下去,便没了半块花糕,可惜晚上吃的多,不过勉力多填了几块,便吃不下了,手脚摊在椅子上有些发撑,人一松懈下来,嘴便好奇,忽想起前日一事,便问道:“钟兄,你前几天让我找那与什么涂大郎有仇的人家作甚?”
隐在角落里头,默默看着池小秋一举一动的韩玉娘,一听这个名字,下意识便要惊跳起来,才刚离了座,才想去自己已然离了涂家,不必让他唤去烧水添柴做饭了,才安稳下来,心却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若是有什么好戏,可莫要…”高溪午的话又卡在了半截。
池小秋狠狠踩了他的脚,迫他闭嘴,钟应忱顺手又拿了一块花糕,淡淡道:“这糕甜得刚好,不如再吃一块。”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多吃一块堵堵嘴。
高溪午不知自己又踩中了哪块不详之地,可钟应忱把着他考学命门,池小秋掌着他吃食大计,两边谁也不能得罪,只好委委屈屈又咽了一块糕,撑得几乎要走不动路回家。
薛一舌喜欢教池小秋做东西,教的时候只让池小秋看上一遍,也不提点,却常冷不丁问上一句,各项材料该如何配,时候以多少薪柴为度,蒸煮煎炸都有什么细巧心思,稍走一走神也不能。
可这做出的东西,却少来碰,除了池小秋,别人也少理,最后剩下收拾厨房的,多是池小秋。
韩玉娘自从遭了事,终日恍恍惚惚的,池小秋撵了韩玉娘回房歇息,厨下便只剩了她和钟应忱。
池小秋这边刚摞了碗盘,钟应忱便顺手接过来,如今天越来越冷,他嘱咐池小秋:“用水前要掺点热的,不然容易皲手。”
他如今收拾这些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做事快起来时,池小秋竟有些插不下空。
见无事给她做,池小秋便挨在一旁,钟应忱洗好一个碟子,正要放在一旁,忽见池小秋半蹲在一旁专心看他动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润泽乌黑的瞳仁也一明一暗。
明时灿若星火,暗时流光忽坠。
烛火烧了大半,略有些昏暗的光,将影子投得长而巨大,池小秋小小一团在一旁,两边人影却如同相互依偎。
时光旋到此处,有些累了,安顿在此处,厨下只余绵长的呼吸声。
钟应忱有些脸热,心里转过万般心思,忽听池小秋唤他:“兄弟,这回多谢你了。”
钟应忱不大敢瞧她,生怕池小秋一抬头,见着影子里所藏的秘密,僵着身子,手把那碗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该放下。
“我二姨能从涂家出来,还要多亏了你。”
池小秋不是傻子,涂家怎么肯放了韩玉娘这个白赚钱的人,定是有人私底下说了什么。她只要将涂大郎鼻青脸肿的样子,同高溪午的话串在一起,便知道钟应忱在中间做了什么。
无外乎找了与涂家不对付的人,做些手脚,让涂家以为韩玉娘如今是个灾星连累了全家,才松了口迫不及待撵韩玉娘脱身。
但池小秋还有一样不解:“你既然已经找了旁人,为甚还要去涂家找那个二娘?她那样无赖,哪里是好说动的?”
“你错了,”钟应忱把碗筷擦净水,一个个原样放回去,慢慢道“这三拨人里,最好说动的便是她。”
只消问一句,想不想让涂家那一对儿女正大光明唤她一句娘,涂家小妾便溃不成军。涂大郎这样年纪,这样家境,想寻个好人家姑娘比登天还难,只消将枕头风一吹,说不得她熬了这么多年,便能熬成涂家主母。
“三拨?”
池小秋左手加了右手加,怎么看都是两拨。
她忽想起那天在桥上帮腔的人,恍然大悟:“那个住在燕里弄的,也是你找了来?”
钟应忱含笑不语。
“你怎么知道涂家会那时候找上门来?”池小秋刚问出这话,便知晓了答案。
整个局是钟应忱一手布下,专等着涂大郎上钩。
外头让与涂家有过节的人推起风波撬开缝隙,里面涂家小妾推波助澜,挑拨涂大郎盛怒时写下休书,留了韩玉娘在铺里,倒逼着他来云桥上。看客中寻了帮手将言论彻底搅乱,钟应忱便好当着众人面用律法作戈将休书换做和离。
这一步步,钟应忱算计的刚刚好好。
池小秋心服口服:“你竟能连二姨何时改了主意都知道。”
钟应忱没应声。
这些事中,便有算错的,他也做了别的准备,能推着事情往前走,可唯一没算的,就是韩玉娘的心思。
前头涂老太在云桥那场闹剧,是他给韩玉娘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只为了将涂家人烂到根底的品性,直接扒开来给她看。
韩玉娘心中有愧,便有波折,也不会见涂大郎过来难为,还要死活跟了回去。只要不破了这场局,她心中作何想头,钟应忱半点不在乎。
百般筹谋中,他在乎的唯有池小秋。
他既盼着池小秋看破这一切,又怕她看不破,以至于在她明了一切之后,连投过去的那一瞥,都要鼓足了勇气,生怕看到了熟惯的厌恶。
池小秋性子通透,最厌烦别人拐弯抹角,若真的知晓了,会不会觉得他心思可怕?
可他担忧的种种,未能成真,池小秋赞这一句时,透出纯然的欢喜,让他心里悬悬然的心轰然落下。
“忱哥儿,你当真厉害!”
这名字钟应忱着实听了别扭,他本来比池小秋大上一些,这样一叫,竟像是小辈。
钟应忱头一次提出抗议:“你可能换个明儿来唤我?”
池小秋绞尽脑汁:“小忱?忱官儿?小钟?忱忱?”
说到最末一个,她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这也让人忒不好说出口了些。
她说出一个名字,钟应忱脸色便黑上一层,到后头,池小秋也讪讪住了嘴。
就在她以为钟应忱又要摔袖走人的时候,却见钟应忱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疏和就好。”
什么?
池小秋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便跟着念了一遍。
在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软软吐出的一刻,钟应忱心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烫,又像是忽然醒过身来,慌乱地连退两步,声音轻不可闻:“是我唐突。”
池小秋只觉钟应忱奇怪地厉害,但见他十分抱歉的模样,便大度挥挥手:“没事没事,没吓得我。”
她连刀都挥过,这点变故怕什么!
钟应忱轻轻道:“这是我小名,我娘起的。”
疏,易也,平,和也,可以想见,当初刚出生时,母亲是有多么想让他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这名字离他太久了,久得他几乎要在柳安镇的烟水柳波里忘却,另一个真正的名字。
周恂然。
池小秋大概想不到,她唤出的许多称呼里,唯独一声“兄弟”,叫的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而他其他所有,籍贯姓名,通通是假。
只因那个叫周恂然的少年,早就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同母亲安眠在一处。
那一晚后,世间只有钟应忱。
可疏和这个名字,却映射着幼年最温暖的回忆,承担着母亲最质朴的心愿。
不知为何,本来毫无波澜的心,竟难得多了些期待,他头一次这样认真,又带着期待跟池小秋道:“以后无人时,你若想叫我,唤疏和便好。”
他大胆地将这深埋于底的秘密吐给池小秋,甚而能听见血液回暖汩汩而流的声音,而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终于拼回了真实的一片。
在池小秋毫无知晓的时候,钟应忱交付了他所有的信任。
这是生死攸关的命脉。
可我愿意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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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写的时候明明想的很正经(捂脸),看了评论也跟着哈哈哈,为了不让钟同学半夜来找我,决定,改名为上策~~
第68章 酥皮月饼
月亮好似吃胖的徐三姑娘, 眼见着一天天圆了。
北桥的同芳园上了新戏,天天有人往云桥站了发小玩意,趁此邀了人八月十五过来品茶看戏。
这伙计十分机灵, 但见了小的, 便给上一签子绕糖球, 但见了大的,便随手塞上个戏单子, 上面美人绘得十分好看,让人瞧了也能多上几分耐心, 听这伙计说说是什么故事。
钟应忱见池小秋听得入神, 便道:“这是半坡先生的新作,三月时的红娘记便是他出的,你若喜欢, 也值得一看。”
“他那园子里还能吃饭喝茶?”
池小秋对戏没什么瘾头, 可听那伙计说起还有新出的蒸花露,她便感兴趣了。
“自然。”
钟应忱数着人头定了四座, 既是有一两家紧着本子排出戏来的, 到时候看棚里头人必不会少,若是晚了, 怕到时候赶不着前头的。
八月十五,团团圆圆,池小秋对于这个可以吃月饼的时节十分期待。
薛一舌教她做月饼的酥皮,熬出来的猪油雪酥酪一般, 跟面粉活成水油皮和油酥皮,两相碾合, 搁上一会儿,按成中间厚四边薄的面皮, 便开始放馅儿了。
薛一舌惯常做的是苏式月饼,里头有松子仁,核桃仁,瓜子仁,掺上冰糖猪油,韩玉娘见他无论做酥皮还是做馅,上来就是满满一勺子下去,心疼地几乎要叫起来,薛一舌却浑然不觉,只与池小秋道:“这月饼最难的便是起酥皮儿,油放得多,便好吃,可也不能太多。”(1)
韩玉娘瞧着少了一半的猪油腹诽:若这还不算多,那什么才叫多!
这样蒸出的酥皮月饼松软甜香,酥皮一抿便能咬开,里头的馅儿有着果仁的脆香,又有冰糖的甘甜,猪油加了一分柔腻,池小秋按着薛一舌的步骤,原模原样地擀着酥皮,闻着油香味儿,心里思索:想来这样的月饼供给月神娘娘,她也是欢喜的。
韩玉娘见薛一舌占着厨房,自个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去街上买了祭月的斗香,沉水线香一圈圈盘成一个大斗,合香磨成碎末,同木屑一起装在斗内,若点着了,这么大一个斗香可有的烧。
池小秋问她:“二姨,这东西得要多少钱。”
韩玉娘看着这香,心中满意:“才六百个钱。”
池小秋吃了一吓:“这么贵!”
韩玉娘忙要捂了她嘴:“这可是要拜月的,小心让月神娘娘听了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