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蕴震惊于林熹眼里透出来的鄙夷和厌恶,明明…他们昨晚还在耳鬓厮磨,今晨他早起偷亲她的时候,她还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他…只是心疼她,当看到血水和她苍白汗湿的脸的时候,心疼突然就变成了愤怒,气她将自己安危和孩儿的安危于不顾,说着说着,那些话就变了味,他…分明不想那样说的…他从来都没提过的…怎么适才就失控了?
他怔怔的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搁着血盆的圆凳,血水泼盆而出,铜盆也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就像他的心,一下子掉在深渊里。
两个产婆围着林熹道:
“夫人,就像刚才那样,再凝气爆发一次!”
“夫人,来呼气,吐气,慢慢凝气…”
林熹看着产婆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感觉已经不止下半身在疼了,她脑子里都好像有把刀在凌虐着她的神经和感官,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呼吸,眼皮越来越重,她徒然有一种,她大概快要死了的预感。
她怎么就要死了?不甘心,太不甘心了,越不甘心她心中越腾升一股子恨意,七年,七年啊…她就如同一个犯人一样被关在侯府…如果可以重来,她定在和赵奕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拼尽全力杀了这对夫妻…而不是傻乎乎的一开始用无声的反抗后来又故作合群融入这个侯府以求出路…
太恨了…恨到眼尾瞄到赵蕴高大的身影都来气:“滚!你给我滚出去!”
这最后一声怒吼用尽了她残余的力气,奋力一振,上面声音吼出来,下面好像也跟着一个用力…
她脑子里最后一个感觉就是…浑身一空…
然后她就陷入了黑暗里。
“给侯爷道喜了,是个小姐…”
早产儿瘦小不说,还不哭,产婆连拍了几下屁股,小娃娃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声。
可吉利话是必须说的,只要听的人开心,还愁讨不到更多的赏钱吗?
“夫人虽然是早产,可俗话说七活八不活,看看咱们小姐多有福气啊,和足月的孩子差不到那里去,哭声也这么洪亮…”
老侯爷接过小襁褓,看了眼瘦小的红皮婴儿,表情平静:“赏。”
“谢谢侯爷谢谢侯爷。”产婆收了银子,话多得不得了,又道:“夫人失血过多,还没清醒,小妇人这个止血的偏方只能抵抗一会,还需侯爷请个好大夫来看看…”
老侯爷挥手让余枫将两个产婆带出府。
天已经黑下来了,周宸夕的院子里,下人们举着火把和灯盏,两个年方十八九岁的丫鬟被压在长凳上,受着板刑,厚实的大板子此起彼落的打在她们的臀部,很快丫鬟装统一的红色群褂上,濡湿了一片,显出更暗的红色出来。
“夫人饶命,求求夫人饶命啊…奴婢下次再也不敢离公子半步了…”
“呜呜…求夫人开恩,真的是邓嬷嬷…她路过的时候崴了脚,可凉果子是老夫人等着吃的…奴婢想着送一下也就眨眼的功夫…这才暂时离开了一下小公子身边…”
跪在地上的邓嬷嬷立刻脱掉鞋袜,露出还红着的脚脖子:“夫人,老奴真的是崴了脚,平日里瓶儿姑娘就心善得很,时常会大厨房添把手,帮忙送一个吃食,首饰都是常有的事情,老奴这才…求夫人开恩,放了瓶儿姑娘,老奴以后再也不敢使唤夫人身边的姑娘了…”
一切合情合理,可越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她越生疑。
吵吵闹闹的哭喊一直飘进房里,赵斐掖了掖盖在明儿身上的薄毯子,起身走到廊下,同周宸夕道:“好在明儿没有大碍,这两个丫鬟你罚也罚了,就到此为止吧,当心吵醒明儿。”
周宸夕看他:“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这么巧?明儿温儿两人身边应该有四个丫鬟伺候?怎么事发之时只剩一个丫鬟?其他叁个都因为别的事情走开了?”
赵斐皱着眉和她对视:“什么意思?”
周宸夕道:“鑫儿生病再到明儿落水,表面上看一个是母亲照顾不周,还有一个是两个孩童嬉戏打闹掉进湖里,可我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一个是巧合,两个就一定不是巧合…”
“你在暗示,有人害我们的孩儿?”赵斐背着手沉吟了半响,道:“可今日是小侄女人没了…”
“那是因为弟妹先救了咱们的明儿…”
周宸夕说到这里想起林熹,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对了,刚才下人说弟妹生了个女儿,我先去看一眼。”
“芳华,开了我的私库,取一套最名贵的首饰珠宝出来。”
“这几个人暂时压进柴房,我明日还要再问。”
福熙阁就在隔壁,周宸夕过来一瞧,几个丫鬟正在产房里清理秽物,内室里林熹躺着,赵蕴则半蹲在她床畔,静悄悄的。
她左右看了看:“孩子呢?”
抱着血被褥的芳俏道:“回夫人,小姐被老侯爷抱走了。”
周宸夕想,难道孩子是要养在上院?她皱着眉走进内室:“叁弟,弟妹怎么样了?”她问着走到床边,看见林熹透白的脸色时,心咯噔一下:“叁弟,弟妹吃药了吗?库里还有好几支老参,问问大夫能不能和进药里一起炖,给弟妹补补血气。”
赵蕴好像个木头似的蹲着,也不说话。
外头的芳俏扬声回道:“大夫去请了,可是一直没来。”
周宸夕奇道:“嗯?易大夫不是一柱香之前才离开我的院子吗?他去哪里了?是不是在前院?多派几个人手!都出去找!光傻站着等能等来什么?洗被子床单难道比找大夫更重要?还有,大夫难道就姓易的一个吗?不知道出府喊一个吗?简直蠢笨如猪!”
她在骂丫鬟,没想到却把赵蕴骂醒了,他猛地站起身,恍惚道:“我去找大夫,我去找。”
然后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他走了没多久,几个丫鬟前前后后的簇拥着易大夫过来了。
跟祖宗似的!周宸夕忍住不悦:“去哪里了?怎么下人都找不到你?”
易大夫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周宸夕,道:“适才老侯爷召小的询问小公子的身体状况。”
“爹?”周宸夕火气消了一大半,道:“好了,先去看看弟妹。”
“哎。”
只见易大夫粗略的搭了一下脉,便道:“失血过多,我先开一副止血的药。”
说着,他把随身背的药箱打开,里面已经有一副配好了的药包了,他取出递给丫鬟道:“加水煮沸,过出药汁。”
小丫鬟接过去,在小厨房里很快就熬好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她急忙端回房间:“药来了!快喂夫人喝下。”
“我来我来。”
芳菲抢着伺候,奈何林熹现在是昏睡状态,药根本喂不进,全漏在下巴和胸前了。
“哎呀,你让开,让我来。”
芳俏有过强行喂药的经验,把芳菲拖开,自己坐到床边,拇指和中指往林熹颊边用力一捏,闭合着的牙齿,就这么分开了,两片唇瓣也跟着分开。
一调羹药汁喂下,再提高她的下颚,药汁滚进喉咙,要么是呛出来,要么是咽下去。
那碗药喂下一半之时,赵蕴背着个头发半百的老大夫回来了。
他莽莽撞撞的直接把老大夫背到床前,将正在喂药的芳俏撞开,放下老大夫:“快,快帮熹儿看看,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老大夫落地后,一副秋后再算帐的表情,指着赵蕴的头点了点,然后搭上林熹的脉,刚搭上他就咦了一声,精神一振,视线看向芳俏手里的药,严肃的道:“把药拿过来给老夫看看。”
芳俏听话的递过去。
老大夫闻了一下药汁,便怒道:“这是什么庸医开的药?产妇失血过多,主在止血,可这副药里加了当归和藏红,一碗药下去,产妇可就活不到明天了。”
“什么?怎么可能?这可是易大夫开的药!”
周宸夕闻言不可置信的看向易大夫。
却见他一脸的灰败。
赵蕴也看到了,他身形倏地一动,一脚踢飞了易大夫,易大夫撞到墙上,然后滚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混账东西,我侯府养了你这么多年,竟养出了你这么个包藏祸心的东西!”
赵蕴追上去,又是泰山一脚,踩在他的心口,易大夫差点死过去,翻着白眼求饶:“是老侯爷命小的这样做的…是老侯爷啊…”
赵蕴又落下一脚:“胡说八道,还敢攀蔑我爹!”
“是真的…小的不敢撒谎…不信…可与侯爷当面对质…”
赵蕴将信将疑的提着易大夫的后领,像拖死尸一般,将他拖进了老侯爷的书房,然后又像丢垃圾一样,提着他一扔,砸得两排书柜都倒了,地上一片狼藉,易大夫年纪大了,根本受不住这番暴打,直接痛晕了过去。
烛火幽幽,罪魁祸首怒问亲父:“他说是您指使他下药害人,是真的假的?”
老侯爷不惊不怒,坦然认了:“是我。”
赵蕴不可置信,这完全说不过去:“为什么?爹,林熹她可是为了救明儿才受了这份苦楚…”
老侯爷冷哼一声:“她身边有丫鬟,完全可以指使丫鬟下水,可她偏要自己落水,眼下这份苦楚完全是自作自受,反倒害的孩子早产!”
父亲话中的冷意刺到了赵蕴,他张张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侯爷却继续道:“你二人在产房说的话,我全部听到了。”
他听出了林熹言词之间的不驯,他自问不曾亏待林熹这个儿媳妇,锦衣玉食的供着,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富贵尊荣,还以为她渐渐的心存感恩,有所改变,不想她始终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他蓦然生出一股厌腻,你既瞧不上我侯府,我也不想伺候你的那股子厌腻。
杀心是顿起的吗?不是,是常年累积的,积到一个程度,一个缺口,就这么爆发了。
他觉得眼下是个好机会,百年难求的好机会。
侯夫人善心救人,导致难产而亡,不论传到哪里都是美名,且还让侯府不沾上任何一点点是非。
“蕴儿,京城佳丽如云,没了一个林熹,还有下一个,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强人所难?她既不愿,那便成全了她。”
“不行!”
他愤然拒绝,心情是既荒唐又荒谬,一瞬之间而已,他的世界就变了,妻子言语之间憎厌侯府就算了,而父亲居然也在虎视眈眈的要他妻子的性命。
老侯爷实在不能理解:“蕴儿!那林熹长得也不过如此,冷冷清清不说,琴棋书画也无出色之处,除了略有姿色,没有一处优点,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她?”
赵蕴也不能理解:“爹,她…她不是您为我订下的妻子吗?不论她高胖美丑,她就是我的妻子,我若不喜欢自己的妻子那我该喜欢谁呢?”
他没有喜欢过旁人,他从小就知道他有未婚妻了,他努力且认真的喜欢自己的妻子,不对吗?
他扑通一声跪在亲父的脚下,脆弱的哀求道:“爹,别伤害她,也别想着换了她,若您实在不喜欢她,我带她离开京城,不碍着你的眼好吗?
“没出息!”老侯爷恼道:“你难道忘了,求我允她出府的那次,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会永远不分家,会永远辅助你大哥,将咱们侯府发扬光大,我才答应允她出府,给她自由,这才几天,你就又变卦了?”
赵蕴仰望着父亲,有些无助:“那您想要孩儿怎么做呢?非要毒害了林熹您才满意吗?”
老侯爷听得心里不舒服,张嘴就推了个一干二净:“从来都不是我想要她的命,而是林熹她一直冥顽不化,她就是一颗永远捂不热的石头。”
说完他重重的一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