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李玄慈抬头,眼中有兴味闪过,仿佛闻到了鲜血的野兽,露出了獠牙。
“有意思。”他笑着说道。
光华流转,寒意蕴于剑尖,直指向地上跪着的二人。
“倒是我小瞧你了。”李玄慈语带邪气,竟隐隐多了丝愉悦,“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何冲和金展望着这突发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何冲手上还掂着那几块破骨头,也跟着望向那两人。
那年轻和尚本已弯折下来的脊背,却又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投下的影子将璐娘完全罩住,看不清面容,只见一缕青丝垂在他肩上,还在隐隐颤着。
“我们不懂施主是何意。”和尚赶在前面开口了。
“不懂?既然不懂,何必口称我们。”李玄慈眼中闪现快意,仿佛望着猎物落进布满尖竹的陷阱。
“鼎里多的骸骨,是你嫂嫂的吧,看来这不是个长嫂卖面养姑的善事,倒是个小姑杀嫂的稀罕事。”
李玄慈说完这话,眼看着那和尚的眼中现了绝望,却还要替她分辩:“她嫂嫂养育璐娘多年,亲如母女,璐娘怎会杀她!嫂嫂是那浪荡子王乔杀的,也正因如此,我才不顾一切要将璐娘藏起来,否则连她也要遭殃。”
金展越听眉头越皱,然后终于恍然大悟,说道:“我想起来了,之前搜罗上来的线报里,便提过此事。西罗县近日面价大涨,商户间因此起了冲突,好像还出了人命。”
自那日在客栈发现那女子踪迹诡异后,李玄慈便吩咐暗卫搜罗各地异事,金展接的是明面上各州府的邸报,暗线消息则是直接呈给李玄慈的,因此直到此刻,金展才反应过来这两者说的是一件事。
李玄慈接的暗卫消息则要灵通得多,况且他已经发现那女子沾染的事情,总是首善尾恶,自然也就格外注意这方面的消息。
“确有这么个觊觎你的浪荡子王乔,你嫂嫂待你大概也确实亲近,不过,倒养了条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按你们的说法,如果人是王乔杀的,你们又如何得了这尸首,又为何不报官?”李玄慈不待他再辩,就言辞如刀地抛着问题,将二人钉死在地。
“便是怕事到只敢藏起来,也不至于将自己嫂嫂尸首焚毁吧?”叁两下拆台了个干净。
“分明是你们杀了人,然后焚尸藏迹,这样一来,你嫂嫂生死不知,又寻不着尸身,嫌疑便自然转移到了既图人又图财的王乔身上。”
“如今寻了尸体,那王乔也还活蹦乱跳着,怕是连你嫂嫂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抓起来一对质,便都清楚了。”
那和尚下唇被自己咬出青白牙印,眼中却还浮着带了怨毒的不甘,显见是不会轻易认罪的,硬梗着脖子刚要开口,衣袖却被轻轻扯了下,回头望去,正是璐娘含着泪如同星辰闪动的眸子。
“慧信哥哥,不要说了,这都是为了我,都是我的错,不干你的事。”
随即璐娘凄凄叩首,以额触地,认罪道:“此事全为我一人所为,各位要带我见官或是就地诛杀,我都无怨言,只求你们放过慧信哥哥,他只是念在旧情收留了我。”
她伏在地上,只剩细细的脖颈露在衣领外,单薄又纤细,显得那么脆弱,倒生出些惹人怜爱的美感来。
慧信和尚脸上那出家人的克制与淡泊终于完全碎了干净,只剩下凡尘纠缠的苦,伸手一把抓过璐娘,将她护进怀里。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下的!”他声音里藏着痛苦,嘶吼着坦白:“她那嫂嫂对她,从来外甜内苦,自小在私下里璐娘受了多少折磨,我听着都揪心,现下又添了王乔,想要折辱璐娘,她的苦,你们哪里明白!”
慧信和尚眼眸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不自觉地揪住心口。
“我自小便盼望着等长大以后,能够还俗娶她,为她开辟一方港湾,护她周全,可如今前有狼后有虎,我只能扫除一切阻碍。”
“只要能让她平安,再深的罪孽,我下无间地狱拿永世来还!”
说到最后,他眼中满是疯狂,充斥着血色,如恶鬼一般,身上那身灰扑扑的僧袍,倒成了讽刺。
这泣血一幕,却半分没进了李玄慈眼里,他的眸子打量着这对亡命鸳鸯,讥讽之意越盛。
他望着慧信,轻蔑地啧了一声。
“我有时好奇,世上蠢货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李玄慈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但真瞧见了你这样纯粹的蠢货,只觉得兴趣索然。”
随即调头望向仍然伏着的璐娘,“一箭叁雕,这样好的本事,怎么还躲在个傀儡后面?”李玄慈目光里暗藏讥讽,出声挑衅。
璐娘听了这话,终于直起了脊背,脸上却一派平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哀哀望向李玄慈,问道:“您是认定是我了?”
她那双含情目,凝着烟波缥缈,藏着楚楚可怜,就这么如细丝一样缠上李玄慈。
还没待他说什么,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肥手,先从裹得严实的斗篷里伸了出来,绕上李玄慈的肩颈,十根小小的指头在他后颈严严实实缠在一起,几乎要打个结。
李玄慈低头,看见十六软嘟嘟的脸蛋上,眉毛拧得紧紧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十六感受到他的视线,终于舍得把凝重的目光挪回李玄慈脸上,偷偷摸摸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着:“哥哥别看妖怪,会被妖怪吃掉的。”
李玄慈挑了一边眉,看着这有些新奇的十六,目光变得深沉,左手一挽,将一直未放松过的剑干脆利落地收进鞘里,空出手来,给了她个不轻不重的脑蹦儿。
“担心你自己吧,傻瓜。”
十六捂了脑门,有些愤怒又无助地望着李玄慈,不懂自己怎么就突然遭罪了,李玄慈却不理她,重新望向那二人。
璐娘被这么一打断,也不再像刚刚那样痴痴望着他,可李玄慈的目光却像尖刃插进骨骼间隙,无情地剖着。
“王乔觊觎你,不是一日两日,你嫂嫂对你要真外甜内苦,把你嫁了换银子便是,反正你长兄都死了两年了。”
“你嫂嫂要日日磨面,你的手上却连茧子也无,还有你那呛死人的梳头水,对寻常人家也算是个稀罕东西,你嫂嫂要真虐待你,能让你这样细皮嫩肉、花枝招展地去勾引和尚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赤裸极了,几乎是将女儿家的面皮碾在地上踩。
“如今人也死了,自然是任你这还能说话的嘴巴描圆绘方,我也懒得分辨,干脆论迹不论心,你嫂嫂待你的心如何,谁都不知,但她曾经典当了自己夭折之女的银锁来给你过及鬓礼,是再真不过的。”
慧信和尚张大了眼,视线有些迟疑地在李玄慈和璐娘之间游移,显然也不知此事。
这自然是暗卫的密报里提及过的,凡涉及钱财之事,都被查了个干净,李玄慈自然清楚个中秘辛。
璐娘的脊背仍然挺得直,目光却低了下来,避开了众人视线。
“你倒有几分心机胆色,你嫂嫂得了机遇,你便因势利导,布了这样一个一箭叁雕的局。”
“诱哄这和尚帮你杀了自己嫂嫂,毁尸灭迹,嫁祸给王乔,同时以藏身为借口,引导和尚杀了自己师父,给你提供躲避之地。”
“这两具尸体,各有用处。你嫂嫂的死,是为了陷害王乔,而这老和尚的死,怕是为了日后收拾慧信准备的吧。”
“这样一来,你不喜的嫂嫂死了,觊觎你的王乔也惹上嫌疑,帮你下黑手的慧信,被你抓了这么大的把柄,随时能推出去当替罪羊,唯独你,成了清清白白的可怜人。”
“你刚刚主动认罪,不就是想以退为进,迫这蠢货主动出来揽罪吗?”
“可惜了。”李玄慈眼中邪气大盛,“若是平日,这样的鸡零狗碎,不配让我多看一眼,但现下有些特殊,算你倒霉。”
这个霉,自然是十六这个倒霉蛋带来的,让李玄慈不得不对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上了心。
正当这一触即发的时候,砰砰砰,门外的铜环又被叩响了,发出巨大的回响。
雨还这样大,居然还有人来,实在奇怪。
下一刻,那明明关好的门,居然吱吱呀呀地开了,烟雨中,有一女子撑着纸伞袅袅而来,快与接天的雨帘融为一体。
自今日进这寺里后,李玄慈的眸子第一次起了肃杀之意,黑浓的云在其中翻滚,他嘴角带了抹笑,却更显凌厉。
“自投罗网,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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