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是同一个宅邸,但也相隔不远,整条街上,四处都是穿着各色盔甲的精兵,皆是各士族带来的侍卫亲兵,端的是一个乱象丛生。
知知想着,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免得生了是非。
陆铮却道,“无妨,不过你一人出去,我总归不放心。待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走走,也替你进些新新裳来。射阳旁的不行,女子服饰倒是精巧难得,你穿着定然好看。”
陆铮这样说,知知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再者,她自己也对射阳很感兴趣,总不能出来一趟,单单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了,那未免白走这一趟。
“好,那等夫君有空了,陪我去。”
夫妻二人约下,陆铮便早出晚归了几日,也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
第四日上,陆铮终于得了空,便携知知出了门,去了西街,整整一条街,俱是做的妇人生意,从头至脚的行头,没有哪一处空漏的。从簪钿臂钏,到水粉胭脂,再到裙衫鞋袜,一应俱全。
知知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也不知买什么好,倒是陆铮一如既往的直接,但凡她多看了几眼的,便上前付钱。
随行的马车和随从都在西街外候着,两人身边并无下人随从,像普通小夫妻一样,并肩在铺子里四处逛着。
铺子内接待的掌柜娘子瞧见了,忍不住捂着唇,轻笑着对知知道,“我在这儿开了七八年铺子里,头一回见您家郎君这样的,又大气又晓得疼人……”
这倒并非她拍马屁,扬州富贵人家不少,那些官夫人来逛铺子,也是出手极为阔绰的,但像陆铮这样亲自陪着的,却几乎没见过。再者,两人身后虽未跟着随从,但并未刻意乔装,明眼人一瞧,便晓得二人身份不一般。
逛到中午,便索性在外边寻了个酒楼,扬州菜是甜口,且做得又十分精致,往往那么一碟子端上来,也就够一人夹两三下,但胜在吃个新鲜。
陆铮不嗜甜,动筷子便少了,知知瞧见了,便替他夹了一筷子素三鲜过去,道,“夫君再吃几口吧。”
陆铮看了眼地三鲜,回忆起那略带甜的口感,不由得嫌弃得很,但还是皱着眉,面无表情咽下去了。
然后,便不肯动筷子了。
知知拿他没法子,只好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待吃了个七八分饱,便说要回去了。
陆铮起身,抬眼看向知知,“不继续逛了?不是没逛完?”
知知怕他饿肚子,想回去给他开小灶,又没好意思直接说,摇摇头,“不逛了,累了,回去吧。”
陆铮听她说累了,没继续问,二话不说提了零散的物件,另外在铺子订下的裳裙料子,则是留了地址,叫铺子里派人直接送上府邸去了。
马车在府邸前停下,陆铮先下了马车,随后才伸手来扶知知,知知被他扶着腰,顺利下了马车。
夫妻二人正要回府邸,一辆青布马车行过,停在了隔壁的府邸门口。
隔壁的府邸,这些时日一直还未进人,此时忽的来人,应当也是来射阳赴宴的士族才是。
只见那青布马车并不大,听闻后,帘子被掀开了,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看身形年纪仿佛不大,她带着轻薄的帷帽,长长的薄纱,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一身的黑白道服,是位女冠。
陆铮也无意盯着旁人多看,牵着知知的手,夫妻二人打算入府。
就那么一个瞬间,两边打了个照面,陆铮和知知自是瞧不出什么,知知还客客气气颔首示意,那女冠却犹如愣在那里一般,并无任何反应。
待二人走远了,女冠身侧的管事喊道,“如真道姑……如真道姑!”
如真道姑才回过神,帷帽遮住了她的脸,让人无法看到她面上的神色,然而帷帽内的她,却是满脸的震惊与慌乱,直被喊了好几句,才回神。
“我无碍,进屋吧。”
一行人也进了屋,管事安置好了,想着道门中人喜静,这位又是自家主公十分信重的女冠,恐开罪了去,便告辞离去,“女冠如有吩咐,便让您屋里的丫鬟跑腿。”
说罢,管事离开。
他一走,如真道姑立刻叫屋里的丫鬟出去,再佯装不出平静神色,一把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郧阳失守,江郡丞流放后,便失去了踪迹的江家六娘子——江如珊。
当初,郧阳失守,江如珊躲在不起眼的马车内,逃过一劫,竟是一路逃出了郧阳郡。逃出郧阳后,又与被阮夫人派来寻装着玉帛等贵重器具的马车的随从相遇,顺利与阮家逃难的队伍汇合了。
阮夫人虽厌恶庶女,但到底也还是看重脸面,再者三个庶女,已经丢了两个,传出去了,总归不好听,便叫婆子腾了一辆马车,给江如珊坐。
郧阳大乱,阮夫人却并非毫无去处,待整理了没被祸害了的细软和金银玉器,一行人朝冀州去了。
阮夫人的娘家在冀州,虽算不上什么底蕴深厚的士族,但也还算过得去。
起初,江如珊跟着嫡母来到阮家后,阮家人待她们倒是十分客气的,江如珊也跟着过了一阵子安生日子。
等郧阳易主,江父被治罪流放的消息传到了冀州,这下子,原本还和和气气的阮家人,竟是一夜之间就变了态度,对阮夫人还不好做得太过,对江如珊这个庶女,便是明目张胆的颐指气使,当成丫鬟使唤了。
阮家几位女郎,前几日还与江如珊互称姐妹,说待江如珊回了郧阳后,要跟着去看看郧阳风光,等知道了江家倒了后,眼睛都不带朝江如珊看一眼。
江如珊虽恼怒,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庶女,乱世中,又无人可投靠,不得不忍气吞声,受气继续留在阮家。
本想着,她年纪也不小了,等阮夫人替她许了人家,便可离开阮家,自去过日子了,受气也受不了几年。
哪晓得,阮家越发的变本加厉,将阮夫人手中的积蓄细软一一掏空了,又打上了江家女儿的主意。
阮家有一生来痴呆的郎君,年幼时还摔断了腿,瘸腿加痴呆,即便阮家在当地颇有威望,也无人肯将女儿嫁给一痴呆之人。
阮家的老夫人提出,要阮夫人许一个女儿给阮家的痴呆郎君,阮夫人本就被兄嫂掏空了银钱,再者一切都要指望阮家,压根不敢一口回绝,但叫她嫁自己的女儿,自是不肯的,便喊了江如珊去。
江如珊听罢,面上满口应下,筹备婚礼时也做足了柔顺样子,等所有人放松警惕后,婚礼的前几日,逃出了阮家。
逃出阮家后,她一孤女,无处可去,过了段混乱而又难熬的日子。
但江如珊不肯认命,她重生一世,自然要比前世过得好,怎么甘心在那乞丐堆里混。
直到她流落到交州,偶然一次,遇到一位好心的道姑,为求一口饭吃,她便自请做了女冠。
本只是为求果腹,但渐渐的,江如珊意识到,女冠的身份很好用。
一来女冠是世外之人,自报家门时,只需报上道观的名字,无人会仔细追究她的来历。二来,她重生一世,知道的事情不少,借着女冠的身份,稍稍露了几手,未卜先知,预测了一次奇异天象,便被陈氏请去了。
陈氏的家主陈寅很信这些天命之说,江如珊两世的记忆,加上跟着道姑师傅也念了一年的经书,虽险些被陈氏几位郎君看出端倪,但总算取得了陈寅的信任,在陈家有了立足之地。
此番,陈寅入扬州射阳赴宴,隐隐总觉得心中不安,带了战功赫赫的次子陈钊还嫌不够,又将信任的如真道姑,也带来了射阳。
因此,江如珊才会以如真女冠的身份,出现在射阳。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有人还记着她,就是重生的江如珊
第65章 宫宴
江如珊坐在屋里, 复杂的心绪,久久都难以平静。
她想不明白,江知知怎么会出现在射阳, 且还穿得那样高贵,用着那样富贵精致的马车,看上去过得比她好了一百倍,甚至一千倍。
在她的预想中,江知知应该在那偏僻的卫所, 嫁给一个粗糙的军汉, 被清苦的生活和卫所漫天遍地的黄土折磨得容貌不再,过着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像她从前在那个江家时, 曾经设想的未来。
她绝不该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样,养尊处优,出入有随从,甚至连容貌,比之从前没有半分的消减,与前世的那个江知知, 一样惹眼。
江如珊使劲摇了摇头,想将脑海中刚才那副郎情妾意的画面摇出去, 却不知为何,那画面更加的清晰了。
仿佛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脑海中江知知身侧的男子身上,心底涌上了一股熟悉之感,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江如珊努力回忆着,脑海中忽的炸开了一样,想起在交州时, 陈寅曾多次提及的“兖州陆逆”,以及陈二郎君陈钊恨之入骨的“陆贼”。
陆……陆……江如珊在唇间默念着这个字,蓦地想起来了,是卫所的陆铮!
那个男人是陆铮!
她刚才见到的陆铮,与她曾经认识的陆铮,差别实在有些大,她记忆中的陆铮,只是个普通的千户,不苟言笑,冷漠阴郁,她难得见到他几次,从未见他正眼看过自己。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一直到她离开卫所,陆铮都只是个普通千户,甚至在一次战役中,废了一条手臂,成了个废人。
居然是陆铮……
陈寅父子视为心腹大患的人,居然是陆铮!
江如珊迅速在脑海中,将整条线串了起来:她提前回到了江家,江知知则回了卫所,而后,不知为何,江知知嫁给了陆铮。机缘巧合下,陆铮没有变成废人,而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武力,成了大权在握,同时也是陈氏父子心中的心腹大患——陆逆。
少帝在射阳设宴,请的都是各州的势力,且照着陈氏父子对陆铮的重视,陆铮地位绝对不容小觑。
可是、可是,明明上辈子她的记忆里,陆铮压根没有这么大的势力,一直到后来,她随着裴延夫妇四处游历,也从未听过陆铮的名字。
若是早知陆铮有这样的成就,她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嫁给裴延。
究竟是她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一世的陆铮,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江如珊想得头疼,却毫无头绪,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丫鬟来敲门,说陈寅请她去用晚膳。
……
过了几日,来赴宴的士族都到齐了,九州各大势力俱在这条街上。
少帝也在射阳宫中设下晚宴,请诸士族赴宴。
当天下午,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湿冷的天气,令习惯了兖州气候的知知很是不习惯。青娘翻箱倒柜,寻出了厚厚的披风,雪白的料子,绣着一簇簇绣球花,在冬日中衬出些暖融融的春意来。
知知裹上了披风,觉得好受了许多,陆铮则从前院过来了,朝她伸手。
知知将手递过去,见陆铮穿的单薄,恐他受凉了,便叫青娘去取新做的披风来,踮着脚,亲自给陆铮披上了,系好了系绳。
这时,下人来道,“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铮接过青娘手中的油纸伞,也不假手于人,亲自撑着,夫妻二人靠得很近,穿着一黑一白的披风,挤在一个伞下,慢悠悠走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庭院之中。
远远望去,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令人心底生出歆羡之感。
马车到射阳皇宫,还有段路程,大约是少帝也畏惧这些不服管的士族们,不敢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住。
知知抱着趁手的小暖炉,出门前,青娘才添了新碳的,暖烘烘的,但并不烫手。
雪卷起马车的帘子,微微带了丝凛冽的风进来,随着那一丝风,带进一句几乎听不清的模糊哭声,似是小孩儿的哭声。
有了珠珠后,知知对孩子的哭声十分敏感,捕捉到这哭声,立马看向了陆铮,“夫君。”
陆铮亦听到了,敲了敲马车车壁,吩咐,“停车。”
知知忙掀起了布帘,朝外看去,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被雪盖住了的,看上去似乎是人模样,她朝那指了指,回头对陆铮道,“夫君,好像是那里。”
陆铮朝那看了眼,见知知一脸很想下去的模样,想了想,道,“我去吧,天冷,你别下去了,免得湿了鞋袜。”
知知颔首,“好,那夫君也小心些。”
陆铮掀了车帘,下了马车,朝那两个雪堆走过去,走近后,哭声果然渐渐清晰起来了,抽抽噎噎的,的确是孩子的声音。
随从拨开了雪,雪堆里露出了对母子,那母亲模样的妇人躺在雪地中,一小童则靠在她的身侧,用自己的体温为母亲取暖,哭泣着喊着,“阿娘、阿娘……”
陆铮蹲下\身,拍掉那小童身上的雪,沉声问,“你阿娘怎么了?病了?”
小童瑟缩着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朝后缩了下,不敢言语。他的双手紧紧揪着母亲单薄而破烂的袖子,冻得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
陆铮扫了一眼,见他似是畏惧自己,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那上面坐着的是我的妻子。方才我们的马车经过,我妻子听见了你的哭声,她心善,看不得这些,想帮你一把。我才过来了,你有什么难处,便直说,没人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