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儿,娘最后再求你一件事,你……答应娘好麽?”
肖夫人颤抖着的声音,“就当是我的遗愿。”
陆铮停下脚步,却未转身,只是道,“你说。”
“替你父兄报仇。”
“我不该把他们的死怪在你身上,我糊涂了,我听信了大巫的话。其实你那时候那么小,你什么都没做,但我没法子,我去恨谁啊!”肖夫人两行泪顺着布满皱纹的面庞流下,“她们都说,是我命不好,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长子。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太苦了……”
“你替夫君和宵儿报仇吧,这样我就能解脱了,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陆家父子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这一点,无论是肖夫人,还是陆铮,都再清楚不过。
但陆铮只是闭目一瞬,应下,“好。”
当年打仗时,他年纪还小,但只要打听一二,自然能知道,当时发兵攻打郧阳的是谁。
他能替肖夫人做的,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母亲保重,我走了。”
说罢,毫无眷恋离开,将所有的一切,曾经的少年时光,每一个充斥着愧疚和恨意的夜晚,抛在身后。
从今往后,他和他的生母,除了奉养之外,便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第63章 射阳之行(捉虫)
入冬
陆家绵延不断的车队, 在宽阔的官道上,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朝东而去。
马车里, 知知正小憩醒了,睡意沉沉地问,“青娘,什么时辰了?”
在一旁伺候的青娘忙取了盏清水来,递与知知用了, 道, “娘子,快酉时了。”
知知掀了下厚厚的棉帘,外边的风稍稍有些大, 刮久了,脸上有一种生疼的感觉。外边天色果然渐渐黑下来了。
陆铮发现这边的动静,很快策马过来,临近时,怕马蹄惊起灰尘,特意放缓了速度。他抬手, 用马鞭掀起帘子,“醒了?很快就到驿站了。”
知知“嗯”了一句, 将水囊递过去给陆铮。
陆铮没推,接过去,饮了两大口,将水囊递了回去, 见四下无人朝这边看(谁都晓得主公是个醋坛子),伸手捏了一下知知搭在窗沿上的手,低声道, “风大,别吹得你脸疼。等到了驿站,再让你下来喘口气。”
半年前,文帝崩,其独子登基。这位少帝年未弱冠,政治上并无建树,不过胜在听臣子的话,这一点,比之其父,倒是胜出不少。
一月前,扬州朝廷以少帝的名义,颁发了一封诏书,在射阳举办了宴,诏各州群雄,赴射阳参宴。
陆铮也收到了,他本懒得理会少帝的诏书,但在管鹤云的劝谏下,加之其余各族譬如战氏、陈氏等,皆赴宴,陆铮便也应了。
将女儿珠珠交给岳父岳母照顾后,陆铮便携妻朝扬州射阳出发了。
行了快一个月,刚出了徐州,离射阳还有不到十日的路程,倒不算赶,毕竟比起益州并州等地的士族,陆铮的人马算快的了。
到了驿站,自有侍卫前去叩门,驿卒见此阵仗,便晓得是大人物,不敢怠慢了来人,立即请来了此处的驿长。
安顿下来倒也是快的,没费多少时辰。
知知入了房间,青娘早已手脚麻利,带着人将净身的热水送进来了,道,“娘子先洗洗,身上舒坦些。”
知知洗漱了番,因是在路上,也没法太讲究,但倒要算不得吃什么苦。她刚洗好,陆铮便过来了。
进门便见妻子换了身素雅的襦裙,长发还有些微微的湿,散发着氤氲的水汽,柔顺垂在后背上。因着刚泡了热汤的缘故,面颊微红,唇上干干净净的,透着股软软的粉,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陆铮上前,没忍住凑上去亲了口,也不嫌丢脸,便搂着江知知腻歪了片刻。
即便屋里没人盯着看着,知知也不自觉红了脸,脚丫子还站在榻边刚铺上的毛毯上,羞的白嫩的脚趾向内勾起。
她艰难沉住气,红着脸劝陆铮,“夫君先去洗漱吧。”
陆铮“嗯”了声,在这些事上一向很听媳妇的话,转身进了浴房,也不嫌弃,直接就着江知知用过的水,草草洗漱了一番,换了身常服,出来了。
知知正坐在榻上,替自己擦拭着头发,陆铮十分自然地坐过去,接过干帕子,替妻子擦着湿发。两人独处时,惯是不讲什么规矩俗礼的,你帮我我帮你的,那是常有的事,陆铮也不似旁人家的郎君,只顾着享受。
况且,替知知擦发什么的,与他而言,还算得上是桩极为享受的事情。
有时候外边有了烦心事,回到家中,接过帕子,替妻子擦干一头的湿法,这一成不变的动作,很快能令他忘却心中的烦恼。
手上的长发乌黑柔软,在烛光下,很有光泽,带着一股舒服的凉意,发间还有微微的清香,陆铮实在爱极了妻子这一头乌黑长发,甚至还问过一嘴,江知知平日用的什么洗发。
“夫君,我们已经出了徐州了麽?”知知对地名不大敏感,她也从未离开过兖州,因此并不大清楚,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
陆铮听她这样问,便“嗯”了句,“今早便离了徐州了,此处是殷丘,地处徐州与扬州交界处,归属扬州。南下北上皆要经过此地。”
“再过几日,指不定还能遇上同来赴宴的各州士族。”
知知听得有些心惊,倒不是她胆小怕事,但是总感觉新帝这宴别有意图一般。再者,各州士族和夫君有仇的,单是数一数,就有好几个。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怪吓人的。
陆铮则道,“无妨,没什么怕的,这一路我都布置好了。我令管公和你兄长亲自守在徐州,跟着我们上路的,是张猛以及我手下的精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者,此番少帝设宴,虽是鸿门宴,但他若敢将动一动,各州的人马,能立即叫他退位。”
陆铮虽说的不多,但态度显得很轻描淡写,令知知心中那点担忧也跟着散去了,转而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女儿。
这回夫妻二人去射阳,总归路上不便,便没带上珠珠,走之前,将珠珠交给了阿娘照顾。
从珠珠出生起,母女二人还是第一回 分开,知知不免便惦记着,“也不知珠珠吃了没?快一个月了,她估计都快把我的样子忘了……”
“有岳母照顾,她最是细致,你啊,也不用操心那些,难得出来一趟,就当是出来玩的。”陆铮抱着江知知,沉声道,“扬州繁华,天下之首,且周王室又是惯会享受的,想必定然比兖州有趣热闹。到时候带你去扬州玩一玩,顺便也给珠珠带些小孩儿玩意回去。”
“好。”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半夜,驿站忽的一阵杂乱的声响,知知睡得迷糊间,也被这杂乱声响惊醒了,准备起身,被外侧的陆铮抬手按回了被褥里。
“你躺着,我去看看。”
说罢,起身套了身外服,推开门,护卫值夜的侍卫,见了他便立即恭敬行礼。
不远之外,二楼的楼梯口处,守夜的侍卫与一群将士模样打扮的人对峙着,气氛有些许的紧张。迎他们入住的驿长,满脸为难地站在那里,左右劝着两边的人。
陆铮抬手,示意侍卫将驿长带来。
驿长连官都算不上,这驿站来来往往的都是大官,他哪敢得罪了谁,一个劲儿的弯腰躬身,“大人见谅,小人不敢扰了大人的清静。这……这刚才又来了官员,似要投宿。”
话音刚落,木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在一片夜色下,被缓缓地拉长了一样。
片刻后,来人终于露了脸,看上去四十不到的模样,正值壮年,一身玄衣,身高九尺,宽背窄腰,一眼便看得出,是久经沙场之人。他生着一双凌厉的眼,瞳仁很深,眉毛很浓,眼下有一道疤,眼风扫过,虽不带一丝情绪,但也令人心生寒意。
他没朝陆铮这边看,只扫了眼亲兵,丢下二字,“丢人。”
原本还与陆铮麾下将士对峙的亲兵们,立即齐刷刷跪了一地,态度恭恭敬敬的请罪。
战胥却连个眼神都没往几人递,径直朝不远处的陆铮射过去,目光扫过陆铮的脸,微微颔首,“战胥。”
陆铮虽与战氏打过,但还并未与战胥见过,闻言也不着痕迹回看了一眼,从容道,“陆铮。”
战胥听了,原本挪开了的视线,又定定的落在陆铮身上,见他年纪轻轻,在自己面前,竟也镇定自若,又想到此子从战陈二家中夺了徐州,本事倒不容小觑。
陆铮亦盯着战胥,他若要夺天下,势必有一日要去战胥对上,战胥的名声太响了,九州无人不知,战绩赫赫,实打实的北地霸主。
驿长现在是后悔得不行了,早知道装睡算了。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后起之秀陆铮,一个是十几年前便扬名了的战侯,要是在他这小破驿站打起来,别说这驿站了,能保住小命,就算他运气好了。只盼着两位大人物眼里,没他这小喽啰。
然而,两人只是彼此看了眼,陆铮便开口了,“战侯自便。”
战胥亦颔首,朝着二楼另一侧的房间走去,两人之间的气氛,瞧上去比所有人想得和气多了。
陆铮回房,知知还未睡着,她抬手将带着暖气的被褥裹在陆铮身上,低声询问,“夫君,外边怎么了?”
陆铮将她揽进怀里,眼前又闪过气势慑人的战胥,安抚的拍了拍江知知的后背,轻声道,“没什么,有人要投宿,上楼的动静略带了些。睡吧……”
哄睡了妻子,陆铮却没什么睡意,望了眼透过窗照进来的月光,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隔日起来,战胥和他的人,已经离了驿站,先行一步了。
陆铮倒不惊讶,他对战胥的作风,也有所耳闻。战胥亲自领兵数十年,地盘有一大半都是在他手上打下来的,做事雷厉风行,手段雷霆,便是行路也是如此,不肯耽搁一刻时间。
况且,两人也算在徐州之事上结了仇,虽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战胥未必如此想,不同行倒也是好的。
陆铮若一人,不必这样小心,但带上了知知,便总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
用过早膳,陆家人马也重新上路,在熹微的晨光中,绵延不断的车队,缓缓行在渐渐显出几分杂乱的官道上。
从徐州到扬州,越往扬州走,官道便越坑坑洼洼。但一旦到了繁华的射阳,便又恨不得连官道都用金子铺上,连驿站的床榻,都是用的上好的黄花梨。
周王室的奢靡和无能,在这小小的官道和沿途的驿站上,暴露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陆铮随手拍了下床榻,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这样的皇室,难怪无论是战胥,还是陈氏父子,甚至连其余各州,都未将其放在眼里。
终于,七日后,陆铮一行人进了繁华的射阳。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地图,陆铮带媳妇见小皇帝去咯~
第64章 如真道姑
若论繁华, 扬州实属九州之首,尤其周王室所居的射阳,更是佼佼。
秦柳河上, 精致的花船之上,貌美风情的妓子迎来送往,接待的俱是扬州的贵人,靡靡之音,沿着秦柳河, 荡出很远很远。
陆铮的人马进城那一日, 正好是夜里,整条街道灯火通明。
接待的官员姓胡,生着一簇小胡子, 十分健谈,一路上,陆铮没开一句口,光听他的介绍,就把整个射阳值得去的地方都听了个遍了。
到了入住的宅邸,胡侍郎才恰到好处闭了嘴, 面上笑得十分和气,道, “这里便是陛下特意为大人准备的居所了。”顿了顿,又露出了一丝隐晦的笑。
“射阳繁华,秦柳河上,更是别有一番风情。大人若闲着无聊, 不妨去逛逛。”
话刚说完,胡侍郎便发现,这位一直不怎么搭理他的陆太守, 居然抬眼瞥了他一眼,随后不等他反应,径直越过他,朝一直跟着的马车去了。
然后,便瞧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太守,放下身段,亲自从马车上扶下一娇娘,肌肤胜雪、乌发如堆,身段盈盈,面上带了面纱,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胡侍郎远远看一眼,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痒了,若非这女子被陆铮扶着,他怕是当即抢回府去了。
胡侍郎不敢多瞧,很快收回了视线,垂着眼,暗骂自己刚才多嘴了,合着陆铮自个儿带了这么个美娇娘同行,他还当陆铮是个不知享受的莽夫,却不知,这位陆大人艳福不浅哟……
只是不晓得,这美娇娘是什么身份,不过随身带着,估计怎么也是宠妾了。
胡侍郎好色归好色,但比起美色,自然是命更重要了,当即恭恭敬敬道,“那下官便告退了。”
入住宅邸,不消打听什么,便晓得四周住的什么人了,少帝倒是胆子大,竟将赴宴的各州士族俱安排在了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