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么多,无非是怕魏选侍钻了空子去接近皇帝,又分夺你的宠爱。”太皇太后轻轻哂道,她自然不可能相信那种冠冕堂皇的说辞。
见已被戳穿,林若秋只好老着脸皮道:“皇祖母说的是,但试问宫中谁不如此想?妾身侥幸入宫,又得陛下垂怜怀上龙裔,自保都尚且来不及,又怎能让妾身与妾身的孩子陷入险地?”
这番话的确是她心声,她若是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失宠就失宠罢,但哪个母亲愿意孩子跟着自己受苦?林若秋很明白,无论虚宠还是实宠,目前她最需要的都是皇帝的保护,有他在,她腹中的孩子才会更加安全。
太皇太后凝睇她片刻,叹道:“你倒实诚,罢了,哀家就帮你这一回。”
林若秋喜出望外正要道谢,太皇太后却抬手将其拦住,“别忙,哀家还没说完。”
林若秋瞥见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立刻了然,便乖觉的道:“太皇太后有何吩咐直言无妨,妾身若有效劳之处,愿为皇祖母尽心竭力。”
太皇太后赞许的看她一眼,继而望着周遭破落的陈设叹道:“哀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敢奢求许多,只是想这屋子住久了总觉憋闷得慌,还不如去住棺材。”
林若秋懂了,这位老人家是嫌屋子破——也是真的破,桌椅都缺了角,墙角结了密密麻麻的蛛网,那窗帘原是上好茧绸所织,如今却已和抹布一般一扯就破。
可想而知太皇太后等人的日子有多么清苦,楚镇忙于前朝疏忽后宫也就罢了,魏太后却也没说请人来修缮一下——到底还是看不起这位名义上的婆母。毕竟太皇太后程氏既不得宠,也不曾诞育子嗣,她是太宗皇帝的第三任妻子,却纯粹是为了养育太子而立后,太宗皇帝并不喜她,程氏纯粹是捡了漏——当初元后与继后相争,继后害死元后,后来东窗事发而被赐死,留下元后所遗之子无人抚养,太宗皇帝看重程氏家世平平,在朝中势力薄弱,这才立了当时仅是婕妤的程氏为后。
可想而知,程氏这位皇后是不怎么恣意的,后来先帝掌权她才勉强风光了一阵子,可谁知到了魏太后这辈,程氏重新陷入被冷落的难堪境地——她当然不可能不埋怨魏太后。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林若秋决定与她做这笔交易,因笑道:“这也不难,妾身虽人微言轻,好歹在陛下跟前能说上几句话,还请皇祖母耐心等待几日。”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她,“那哀家便等你的好消息。”
从未央宫出来,林若秋长长舒了口气,一扫来前的阴霾沉重。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她几乎什么都没说呢,太皇太后便已明白她的来意——说不定那对镯子也是太皇太后故意送来的,凭她的辈分不必送礼也使得,此举意在投石问路,若能结交几个新帝的嫔妃,对她自然颇有益处。
回去之后,林若秋便将此事向皇帝提了一下,楚镇听后面露愧色,“原该如此的,是朕这几天疏忽了,以致皇祖母过得如此清寒,委实不孝。”
林若秋安慰他,“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想得到许多,好在太皇太后乃明理之人,您弥补过来便没事了。”
楚镇就命魏安传旨:将未央宫中一众太宗皇帝的嫔妃先挪去照明宫暂住,另着工部修缮未央宫原址,待整修完毕再将太皇太后等人迁回。
林若秋没想到事情办得这样顺利,心中自是欢喜,亦可见楚镇多么孝顺:一个顾念亲情的人,自然也会好生照看她腹中的孩子。
就不知楚镇这些美好的品性是遗传还是后天教养而成,据她看来,魏太后为人简直刻薄尖酸得可以,照她的路子务必得教导出一位昏君,而楚镇却是这样明理、至情至性之人,这么说来,也许竟是昔日养他那位昭宪皇后的功劳?
思及此处,林若秋偎在他怀中,巴巴望着他道:“陛下,妾身长得很像昭宪皇后么?”
昭宪皇后在前朝那样有名,林若秋虽入宫不久,亦听说了不少她的事迹,据说昭宪皇后生就一副风华绝代的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都念念不忘,否则怎能引得先帝一生深情相许?
楚镇愕然,“昭宪皇后?”
林若秋羞答答的点点头。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禁美滋滋的,没办法,家中夸她的人太少,两个哥哥都将她当男孩子看,从来对她的容貌不予置评,王氏则过分看重淑女的修养,至于三丫头的脸么——大概就只剩下讨喜了。
难得找出相貌上的优点,林若秋自然是好好炫耀一番。
楚镇却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难不成是皇祖母?”
嗯……其实是皇祖母身边的一个婆子,不过这样一说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林若秋便老着脸再度点头。
“皇祖母为何这样说你?”楚镇仔细端详她片刻,竟认真点了点头,“嗯,是挺像的。”
林若秋心中一喜,忙问道:“哪里像?”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挺像。”楚镇沿着她的脸一一指去,并予以点评,“不过你的嘴比她大一点,鼻头更圆,眼睛偏小,眉毛也偏粗。嗯,除开这些倒是有点相似。”
林若秋成功的黑了脸,这不等于说她俩半点都不像么?而且点评的都是她的缺陷,竟好像她整张脸的五官毫无出彩之处,哪个皇帝会这样作践自己的宠妃?不,楚镇作践的是他自己的审美,毕竟人是他看上的。
见林若秋一脸的愤愤不平,楚镇笑着刮刮她的鼻梁,还戳了戳她的脸颊——那儿已涨成河豚一般——打趣道:“生气了?”
林若秋到底有些不服气,因将日间去拜访时那老嬷嬷的异状老实说出来,并道:“她可是差点认错人呢!我想,我跟昭宪皇后肯定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楚镇被她这副认真求索的模样弄得乐不可支,差点滚在床上,半晌才忍住笑出的眼泪道:“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都多大年纪了?你以为她记性多好呢。实话告诉你罢,那位成嬷嬷见了谁都会先问一句皇后娘娘的,莫说是你,就算朕派魏安前去,信不信她也会有此一问。”
毕竟魏安那小子生得嘴巴小巧,柳眉纤纤,乍一看或许更像个美人。
林若秋成功地被他勾起挫败感,也懒得自取其辱了,不过一想也是,若她真与昭宪皇后相似,只怕选秀那日魏太后就会一脚将她踹出去,哪里还能容下她?
不能与传闻里的美人扯上联系终究是件憾事,不过这位昭宪皇后却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照楚镇的说法,昭宪皇后无疑是宫中最人美心善的存在,就连程太皇太后被人冷落多时,也唯独只有昭宪皇后前去探视过,以致于一个老嬷嬷都对其念念不忘。既然昭宪皇后是这样好的人,为何魏太后会对其恨之入骨呢?区区夺子之恨似乎不足以解释,毕竟魏太后也不算多么喜欢楚镇这个儿子。
思及此处,林若秋默默躺到楚镇怀中,把弄他腰带上的玉扣,“陛下,您在皇后宫中那些年过得好么?”
虽说昭宪皇后是众口相传的大善人,可林若秋总觉得楚镇的童年未必那样简单,她看得出,男人紧蹙的眉眼中藏着许多的心事,是她所无法弄清楚的。
“她对朕很好。”楚镇沉默半晌说道,“真的很好。”
只是这种好,并非是为了他。事实上昭宪抱养他的时候就已经因失子有些癔病了,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昭宪始终将他当成那个早逝的儿子。
她没有一次叫对过他的小名。
可谁也不理会这个。父皇一心钟爱皇后,儿子们对他而言反而是可有可无的产物,至于楚镇当时的生母魏氏,也急于摆脱他这个负担,重新争宠以巩固地位,他又能找谁说理去?
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爱他,他早就习惯了。
林若秋忽然感到男人用力搂住自己的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遂轻轻唤道:“陛下。”
楚镇不言,却将她抱得更紧,似乎要融入自己的血肉中去。
林若秋只好任由他抱着,半晌,她才感觉到楚镇的胳膊渐渐松开。
“抱歉,朕弄疼你了。”楚镇说道。
“没事。”林若秋凝视着他的眼,她看到皇帝的眼圈有些发红,因为什么呢?
最聪明的办法当然是别管闲事,可林若秋到底有些不忍,小心望着他道:“陛下,您不舒服么?”
“朕只是有些困了,早些睡吧。”楚镇笑了笑,继而合上了被。
黑暗中,他感觉到身侧溜滑的身子鳝鱼一般挪过来,在他腮边轻轻喷吐着热气。
他要是置之不理,这人没准会一直作妖下去。楚镇没奈何,只得捉起她两只拳头固定住,微哂道:“别闹。”
林若秋在他怀中撒娇,“妾要您搂着睡才能睡得着,不然会做噩梦的。”
这是实话,她害怕吐着鲜红舌头的齐婕妤再来找她。
谁说女人的眼泪才是武器?女人身上的每样东西简直都是武器,楚镇被她蹭的浑身燥热,偏又宣泄不得,只得牢牢将她的腰身牢牢缚住,两条腿也跟着压上去,粗鲁的道:“行了,安心睡吧。”
总算将这男人的注意力扭转过来了,否则她还以为他会躲在被子里哭呢。林若秋遂反手勾住他的脖颈,紧贴着男人胸膛安然睡去。
黑暗中,楚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他低首吻了吻女孩子丰润的肩胛,忽然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必将光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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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虽不是黄松年请脉的日子,林若秋还是令红柳去请他过来,总觉得楚镇昨晚的表现有些异样,难不成还是因为那桩难于启齿的隐疾?
可当黄松年到了近前,林若秋又不好意思问了,要是说穿了,会不会将这老太医吓跑?她还等着他护卫她们母子周全呢。
算了,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太过坦诚反而不便。林若秋候他请完了脉,忽的又想起昭宪皇后那桩事来,没准楚镇还是故意诓她,怕她得意才不肯承认的;而黄松年历经三朝,又侍奉过多位嫔妃主上,一定熟知昭宪皇后的相貌。
林若秋因将昨日那番对话重复了一遍。
黄松年听她说以为自己与昭宪皇后相像,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目光中满是……鄙夷。
你这是什么眼神!林若秋心中有火发不出,只得板着脸道:“大人您觉得呢?”
黄松年也不废话,径直从药箱里取出一副黄绢包裹的画布来,展开一瞧,上头赫然是一幅秋波流转的女子肖像。
不必黄松年过多解释,林若秋便已明白,这女子便是昭宪皇后,至于相似与否么……还真跟楚镇说的一样。林若秋看着对方的樱桃小嘴、柳叶细眉、大而黑的杏眼,挺直而略窄的鼻梁,若真有相似,大约就在于她们同是女人吧。
看到这样的绝色,林若秋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女娲娘娘随手一捏的产物,似昭宪皇后这等才是一笔一划雕塑出来的,而且她其余地方也远胜自己多矣。就算画布的白皙不足以证明昭宪皇后肤色如雪,可她那头如云秀发着实羡慕死人,林若秋自己也算发量多的了,跟她仍是不能比,如今孕期还在一把一把的往下掉,倒霉催的。
往后再有人敢说她与昭宪皇后相似,林若秋一定会好好抽她一个耳光——尽管一切全是她自己的误会。
她为这种盲目的自恋感到羞耻。仔细想想,她唯一能胜过昭宪皇后的大概就只有寿命了,毕竟红颜薄命,像她这样的大概是要祸害遗千年的。
林若秋不敢再看那画布了,每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受到暴击,这种对比未免太过伤人,遂恹恹的道:“我明白了,大人您收起来吧。”
黄松年嘴角悄悄浮现一缕得色,这个就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还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在昭宪皇后面前不自惭形秽的,哪怕当时风光无限的魏太后也是如此。
林若秋瞥见他这副自鸣得意的神情,不禁咦道:“大人,您怎么会私藏先帝皇后的遗像?”
黄松年那抹笑便僵在脸上,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若秋懂了,难怪黄松年这些年都不肯婚娶,这老太医果然是人老心不老啊!
林若秋着实同情他,因亲自上前替他将画卷重新裹好,又小心的塞回药箱里,很想像个男子汉那样拍拍他的肩,“放心,本宫不会说出去的,此事唯有本宫与你知道,再无第三人知晓。”
黄松年嗫喏道:“娘娘,其实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但又能是哪样?说他觊觎先皇后?不对,他对先皇后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明知不可得的东西,怎么会去妄想?他只不过留下一幅画徒供怀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惜这水和云都不是他的,甚至不曾经历过,等于他做了一生的幻梦。
不得不说,挺可悲的。
第30章 送礼
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不管这老大夫单纯出于对美人的欣赏,亦或是真的对昭宪皇后有过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心思, 如今斯人已去,这些都不重要了。
黄松年离去时, 林若秋看着他萧条的背影,莫名还有点被他的痴情打动, 比起先帝钟爱皇后却仍左拥右抱不忘掠美, 黄松年却肯为了一个幻影终身不娶, 这份心性已很值得敬佩了。
当然二者的身份也不一样,对皇帝按常人的道德准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些, 林若秋就不对楚镇做太多要求, 尽管她目前已是专房之宠,可林若秋常常会想, 若皇帝有一个健全的身子, 或是今后某一天治好了那不能言说的毛病, 他是否还会时常造访她的宫殿?她会老去,而这世上诱惑太多, 美人更是层出不穷的。
想太多也是无益,她进宫之初就没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所求不过是一份安稳的日子。那么, 无论皇帝的心意是否会变, 至少她的所求还是容易满足的——她希望得到东西的本就不多, 一个人没有野心, 没有执念, 自然也就不会受到伤害。
况且,就她看到的那一点荏弱根芽,林若秋觉得皇帝的病肯定是很难医治的。
真不是她存心咒他。
楚镇发了话,宫里立刻便忙碌起来。众人眼看着昔日寂寥冷落的未央宫如今却变得人来人往热闹不断,不免都感到新鲜。
魏太后当日去了城外玉明山礼佛,回来之后才得知此事,不禁大为光火,“皇帝要迁宫,怎么也不跟哀家商量一句,急匆匆的就办起来?万一今日不宜动土,岂不伤了风水?”
楚镇陪笑道:“因是临时决定,还未来得及禀告母后,正想着派人知会您一声,这不,您就先回来了。”
既然人手都已安顿下去,魏太后也没奈何,只嫌弃的皱起眉头,“如今国库尚不充实,倒巴巴的修建什么宫殿,浪费银钱,哀家瞧你也忒莽撞了!”
照魏太后看来,程氏那一拨人都是快入土的老骨头了,谁知道还能活得几年,这会子倒劳师动众的修建新屋,简直是把银子白填了限。况且她也算不得太宗皇帝的正经嫡妻——太宗皇帝的妻儿多着呢,何必为她一个续弦的续弦大费周章,更别说程氏连儿子都没生下半个,纵然亏待了她,谅着也没后人前来声张说理。正因如此,魏太后才有恃无恐的忽略了这位婆母,当她发觉儿子跟她不是一条心,难免由怨而生怒。
楚镇却笑道:“母后若为银钱的事担心大可不必,又不是重新铸造宫殿,只是在未央宫原址上加以修建,屋瓦砖石都是齐全的,不过费些人力整顿出来,若能让皇祖母她老人家住着舒坦,咱们做儿孙的也面上有光,您说是不是?”
接着却轻轻瞅了眼魏太后,“况且母后您的长乐宫奢华无比,皇祖母所住的未央宫却那样寒酸,相形之下,外头人难免诸多议论,朕这个做皇帝的反倒落人口舌。”
魏太后老脸微红,却仍强撑着道:“那怎么一样,哀家千辛万苦生养下你,你奉养哀家原是应当,孝道为先,谁还能为这个指责你不成?”
楚镇笑道:“您也会说孝道为先。您是朕的母后,可太皇太后也是您的母后呀,无论是否亲生,这一个孝字总归越不过去。莫非看着太皇太后住寒屋穿破衣,您老还能心安理得享乐?朕反正是做不出来的。”
魏太后被堵得哑口无言,到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冷然睨着皇帝,“这话又是谁跟你提的,难不成又是那林氏?”
她可不信楚镇百忙之中还有心思顾及后宫琐事,多半又是哪个狐媚子作的妖。放眼望去,宫中能有此胆量也就只剩下林若秋了。
见楚镇将要说话,魏太后却懒懒的摆手道:“罢了,你不必多说了,哀家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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