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
大月氏众人终于面面相觑了起来。
在西北大地,论起名声,建帝段铭启这个大夏天子都未必有卫家这般如雷贯耳。
毕竟他们对中原曾经有过的认知还停步在前周裴氏的时期,而后鬼方强盛,彻底切断了西域与中原之间的商路,两边彼此不通音讯已经有好几十年了,如今是要出使中原,这才临行前恶补了一番如今中原的局势知识,可卫家却不一样。
死守边关和鬼方一力抗衡的卫家,在西域诸国中还真没多少人会没听说过的。
鬼方强盛好战,这些西域国家要么只能称臣纳贡以求自保,要么是曾经有过抵抗却被打得一败涂地不得不跪地求和,真能扛住鬼方铁蹄不肯言败的,只有卫家。
从前周,到大夏,莫不如是。
已经有人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纪清歌,但此时从他们这边望去,也只能看见那殊丽清艳的少女的一角裙摆罢了。
达阳图都此时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此时手指背心以及整个面庞全都疼痛难忍,痛楚驱走了未尽的醉意,听见此话也终于愣了神——
他哪里能想到那个叫自己心痒难耐的女人竟然会和卫家有关系?
不等他们想出该如何继续追究这一场殴打,卫邑萧眼见这些番人竟还敢肆意张望自家小表妹,眼底已经如同冰封,但脸上却仍挂着一丝笑,这样的神情,唯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知道此刻卫邑萧心中已经大怒。
“不知众位贵使——准备让我卫家表姑娘如何和亲?”
大月氏的人如今就算再傻也看出了惹了众怒,互望一眼,低声商议起来。
他们的商议,用的都是本国语言,其他人或许听不懂,但卫邑萧是听得懂的。
他在西北边关出生,边关长大,从懂事起就在随着卫家与鬼方对抗,耳濡目染之下,整个卫家都能听懂部分西域方言,就连之前卫辰修其实都听得懂,只是心中有气,故意不肯理会罢了,卫邑萧本就天资聪颖,是卫家三子里西域语言最流利的一个,虽然还比不上裴元鸿,但却也没有生疏到哪里去,此刻他却并不说破,就冷眼看着这些人扎堆商议。
而大月氏众人也很快就商议出了结果。
——这些中原人会为此恼怒,想来是因为他们国师酒醉之后‘非礼了女子’,虽然在他们眼里这根本不算事,但中原人的礼教中这似乎确实是不可取的行为,如果为此与中原交恶更是得不偿失,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还想要与中原借兵。
当务之急,就是不能真的默认了是他们国师要非礼。
几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袍,几步走到殿中,恭恭敬敬的冲上行了个礼,然后就是一番西域言语噼里啪啦的出了口。
还没等他说完,卫邑萧就冷笑一声:“怎的?非礼不成还想要往我妹妹身上泼脏水不成?事关两国邦交,我劝贵使还是想好了再说话!”
他听懂了,其他人可没有,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淡淡的问道:“说了什么?”
裴元鸿连忙出列,躬身答道:“陛下,大月氏使臣言称他们国师适才的举动并非是醉酒发疯,而是……”
他话音顿了顿:“……而是,真心仰慕纪姑娘风采,诚心想要以阏氏之位求娶。”
“简直信口雌黄!”秦丹珠早就气得脸上变色,这起子番人竟敢无耻至此!
未出阁的姑娘家名声有多重要?这群混账当众行非礼之事不算,竟然还妄图往她小表妹身上胡搅蛮缠!
就连建帝段铭启心里都明镜似得,这样的言辞,其实也并不高明,只是达阳图都的举动众目睽睽实在没法遮掩,只能尽力把见色起意给说成是诚心求娶,多少总也能稍微好听点,这已经是尽了这大月氏使臣的最大努力了。
这若是换了前周时期,有了这样的台阶,说不得戾帝早就顺坡下驴了,只可惜,大夏不是前周,他也不是戾帝。
更何况……段铭启扫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靖王。
他这个弟弟有多宝贝卫家这个表姑娘,他哪会不知道?这些番人轻辱他大夏女子本就已是无礼之甚,更何况好死不死选的还是他的弟妹?
皇帝陛下默默的在心里给大月氏这几个使臣点了根蜡。
正巧段铭承抬眼望来,目光和天子一个互碰,彼此心中都有了数。
到底是风俗有异,大月氏的使臣们已经从众人脸色看出了他们的描补似乎出了纰漏,但这些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毕竟他们都说了是诚心求娶,两国若能联姻难道不是好事?怎么这些中原人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
达阳图都心知自己闯了大祸,若只是轻薄一个女人,他自然不会觉得是什么大事,但如果要因为一个女人与这中原大夏交恶的话,那他此次代表大月氏来出使中原的目的就完全落了空!
不仅仅落空,甚至还有可能从此与大夏交恶!
与他们大月氏分疆裂土的小月氏尚未踏平,又焉能再给本国惹上这样一个强敌?
一念至此,达阳图都的醉意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也顾不得自己整张脸都青肿紫涨,也只学着中原人的礼节冲御座一抱拳,磕磕绊绊的说道:“本国师,诚心求、求娶。”
被拉开到一旁的卫辰修听这几个狗屁使臣仍在口口声声攀着自家小表妹不放,若不是被其他人死死拦着只恨不得再冲上来揍一顿才好。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丽的女声不紧不慢的说道:“诚心求娶?”
卫邑萧转头,看见纪清歌从秦丹珠身后探出身来,神色十分平静的说道:“大月氏的国师是么?想娶我?光有诚心可不行!”
任是谁都没料到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中,她这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竟然还敢开口,出了这样的事情,小姑娘有一个算一个,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惊慌失措,最强也就是躲在自家亲人身后由亲人出面应对,却偏偏这个国公府家的表姑娘,怎的这么……淡定呢?
不光是淡定,甚至这是还想跟这些番国来使讨价还价的意思?
不少大夏官员面面相觑。
段铭承也是愣了一瞬,望了一眼纪清歌,随后眼底便浮起笑意。
而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达阳图都,他大夏语言并不流利,那个绝色少女的一番言辞只听懂了几个词汇,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此事大有可图。
那女人肯出面与他说话,这莫不是……意动的表现?
如果这女人自己愿意的话,他今日此举非但不是调戏女子,甚至还能带回一个美娇娘,一念及此,达阳图都也不顾的自己胸腔内还在隐隐作痛,只一拍胸口:“国师,有牛羊!”
“我要牛羊做什么?”
“那你、你、要什么?”
“我们大夏的姑娘都金贵。”纪清歌笑吟吟的瞥了一眼面孔肿成猪头的番国国师:“非英雄不嫁。”
英雄?
这个词达阳图都听懂了,心中陡然豪气顿生,刚想开口,却听那神女仙娥一般的小娘子的后半句——
“可惜国师大人您不是呀。”
偌大的昭阳殿中落针可闻,唯有少女的音色清脆悦耳,咬字清晰,语速不疾不徐的回荡在众人耳畔。
不是英雄?!
达阳图都脸上顿时色变。
“你——”
这样的说辞,若是放在西域,对于男儿是极大的羞辱,是必定要拔刀相向的。
“我说的不对吗?”
容色殊丽的少女目光在鼻青脸肿的达阳图都脸上一转,唇角便勾出一丝嘲讽来,曼声说道:“打不过表哥也就算了,在我面前都败下阵来,这样弱不禁风的国师,有什么本事向大夏开口求亲?”
说着,她还晃了晃手中那霁红描金并蒂莲纹的酒盏。
素手纤纤,小巧的酒杯描金嵌彩华丽非凡,细白的手指翘成优美的兰花状,轻拈着酒盏转了转,纪清歌笑眯眯的弯了眉眼:“国师大人,手指头可还疼么?要不要唤太医包扎一下?若是骨折了可别耽搁伤势。”
第182章
昭阳殿中少女音色如珠落玉盘,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袅袅的在殿中消散,又静默了一瞬,突然便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发声之人已经尽量想要低声,但架不住周遭寂静,这悄声的嗤笑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就连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都不由心情大好。
——卫家这个小姑娘,真是个妙人儿。
短短几句话就那起子番国人噎得张口结舌,偏偏还没法辩驳。
堂堂国师,被个小丫头一酒杯戳得手指头肿得萝卜也似,又被卫家小子一顿痛揍,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们不是英雄,连想声辩都找不出说辞。
“你——你——”达阳图都又急又气又怒,加上羞愧和无地自容,本就青肿的脸上刹时热血上涌,涨红成了一片。
段铭承忍着心底的笑意瞧着那个几句话差点没气死人的丫头,原本纪清歌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不经意看到他含笑中带着宠溺的目光,话未出口就噎住,终于想起了害羞两个字,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老老实实的缩回了秦丹珠身后。
纪清歌老实了,大月氏众人却气得脸色铁青,偏偏说这话的是个姑娘,他们再是不忿,也不能对个女人说要比武,那岂不是坐视了‘不是英雄’的指正?
但就要这么认了这样的褒贬,他们心中更是不愿,正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一场颜面,大夏的国君却已经看够了这一场闹剧。
段家兄弟二人心有灵犀的互望一眼,皇帝陛下微微颔首,将此事的处置权交给了段铭承。
一个番国的国师,还不够资格让大夏天子亲口申斥,有靖王出马,足够了。
何况,毕竟这事关那个卫家的小姑娘。
“大月氏的使臣,不远千里来我大夏,所为的,不外乎是两国邦交。”段铭承的音色端然冷肃,出口的同时,裴元鸿在一旁向大月氏众人同声翻译着他的言辞。
“若是诚心前来,我国自然盛情相迎,只是……”段铭承话音一转,语气顿时冷了下来:“贵国使者们莫要忘了,吾国大夏,并非前周!”
“前周时期,诸国亦曾到访中原。”段铭承的音色朗朗在的殿中回荡:“但是,不论彼时的中原给诸位留下的都是什么印象,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今吾大夏,非是前周,前周可和亲,大夏——永不和亲!”
“有大夏一日,不和亲,不纳贡!”
“诸国若愿平等论交,那便是友邦。”
“若心有不轨——”段铭承冷笑一声:“那便来试试!”
靖王殿下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大月氏一行人:“不论今日这一场贵国是否是心存了试探之意,在此本王都可以告诉你们——”
“若要交好,那便要对吾大夏子民待之以礼。”
“若是有意交恶的话——大夏也不惜一战!”
段铭承的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直接就在六国使臣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不乏有人偷眼望一眼天子,入目的却是皇帝陛下赞许的微笑。
达阳图都等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却终究不敢发作。
他们出使中原是带着使命前来,并非无所求,如果因为一个酒后无礼的举动闹到两国交恶,他们回去之后有什么脸面向王室交代?!
家国面前,一人之荣辱,真的不重要。
在一阵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达阳图都终于低了头。
“他说,酒后失仪是他的不是。”裴元鸿尽职尽责的翻译了一遍他的言辞:“并非是存心不敬,只是醉意冲昏了头。”
段铭承不置可否,达阳图都软话都说了,却等不来回应,不由看向裴元鸿,就见这个容颜昳丽的年轻人冲他平静的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向纪姑娘赔礼便是。”
满怀的不忿让达阳图都猛然抬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了立在殿中那位年青靖王面沉似水的神色。
目光偏转,入目的朝臣百官,乃至右侧的一众女眷,无不静静的在看着他,达阳图都的脑中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国家。
他们出使大夏,使节数人,连带护送的本国兵卒加起来也才不到三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