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仆二人这一对答耽搁,那边临清城的县令已经下了轿。
从官轿中迈出的是个身材干瘦干瘦的中年人,留着一络同样干巴巴的山羊胡,本就阴沉的脸色在看到那哭嚎了一早晨脸还花着的焦王氏的时候,更是山雨欲来。
临清只是一座县城,他一个县令,说是朝廷官员,其实也就是芝麻大点的品级,虽然在文武百官中根本排不上号,但在老百姓面前依然官威赫赫。
“就是你这泼妇在此吵嚷辱骂?”
焦王氏做梦都想不到县太爷竟然能够亲临,这……这不就是百姓之间的争执口角么?怎么会惊动了县太老爷?!
她做寡妇多年,性情彪悍泼辣,平日里也没少为了一点子破事就和人嚷闹撒泼的,哪一次也没有惊动官府啊?!
虽说她一个寡妇见识短,可……可也从来没听人说过拌个嘴都要被绑去衙门的!
早在她被巡捕们不问好歹直接套上了索子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慌了,倒也亏了她在撒泼这件事上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只扯着嗓子嚎道:“青天大老爷,冤枉——”
这干瘦的县令显然没领教过焦王氏这样的泼妇的战斗力,这一嗓子嚎得他山羊胡一颤,还没来及开口,就听那婆子已是不歇气儿的说道——
“是这小娼妇勾引我的幺儿,勾引不成就……”
“住口!”
焦王氏一句没说完,口中言辞早就听得那县令胡须乱颤,矢口截断尤嫌不够,只气得抖着手指着她冲围了一圈的巡捕们喝道:“你们都是死的?就由着这泼妇满口脏污在此攀咬?!”
这一句听得焦王氏傻了眼,没等她回过味来,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就被巡捕们掐着下颏塞进了口中。
众人耳边至此总算清静了下来。
“这等恶妇,还不拖走!”县令怒喝着让人拉着那呜呜直摇头的婆子回县衙,一句说完,再转过脸已是飞快的换了表情,和和气气的望向纪清歌——
“姑娘可有受惊?”
从这县令现身到他雷厉风行的让捕快们绑走了焦王氏,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珠儿这边刚刚说完经过,门前就已然安静了下来。
“这……有劳大人亲临,民女见过大……”
“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纪清歌刚想上前见礼,话都没说完就被那县令一片声的摇着手给止住了。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姑娘切勿多礼!”
呃……下官?
这两个字听得纪清歌总算心中摸到了几分,愣了片刻之后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耳中已经听那县令自顾自的说道:“下官治下不严,本县中竟然出了这样的恶妇!带累姑娘受了委屈,都是下官的不是,姑娘万不可太过气恼,当以保重身体为要。”
……这可是靖王殿下临行前特意交代过要他好生关照的人!他哪敢在她面前摆县令的谱儿?!
这一次靖王殿下驾临江淮购粮的事谁人不知?连淮安城知府递帖子想要见驾都见不着,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要不是托了这姑娘的福,下辈子都见不到靖王殿下的面!
靖王那样金尊玉贵的人,肯为了这姑娘对他再三叮嘱,他就是自己缺了胳膊断了腿儿,都不能让这姑娘掉一根寒毛!
这也是为什么那一日珠儿那么轻易就能找来巡捕的原因。
早在昨日巡街的公差绑回来了那个狗胆包天竟然敢冲撞这姑娘的歹人时候,县令就差点没吓破了胆,好在听那跟去的小丫鬟口中说的她家姑娘没什么大碍,这才多少让他松了口气,后来又好言好语的哄着珠儿回去之后替他美言几句,又送了点心,这才总算晚上能睡着觉。
结果他打死也没想到,今日一早还没开衙,竟然就又有人胆敢来这姑娘门外谩骂不休!
——这哪是想寻这姑娘的晦气,这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啊!
县令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那一股子邪火,只冲着纪清歌笑成一朵菊花:“姑娘千万莫要往心里去,这恶妇交由下官处置即可,今后断不会再让姑娘受这等委屈。”
他冲着纪清歌一口一个下官,到让纪清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县令在她面前自称下官,她这一个平民百姓又该自称什么?
正踌躇间,县令见她不做声,更是有几分慌,只连声道:“今日这恶妇,连同昨日那名意图对姑娘不轨的贼人,下官定然不会轻饶,还请姑娘放宽心。”
纪清歌有几分想笑,又有几分无奈,还没等她想好该如何说辞,那县令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心中气恼,更是慌得连腰都躬了几分:“若是……若是姑娘气不过……也可拉来此处,就在这门前当面杖责,给姑娘出气便是。”
说着,这县令竟然真的转身就要吩咐手下的差役,纪清歌赶忙止住。
“还……还是不需这般兴师动众了。”纪清歌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她和县令两人,一个喊大人,一个说下官,但见这县令急的汗都快出来了,也只得忍着心中的古怪说道:“大人无需为了民女大动干戈,只依律处置便是了。”
这句话在县令耳中完全就是比直接摆明车马令他如何处置还要考验人,略一犹豫,低声道:“那……那不若判她个八十刑杖,姑娘觉得如何?”
八十?这要打完估计人也凉了。
纪清歌心中对焦王氏完全没有怜悯的意思,只是这县令毕恭毕敬的言辞总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想了一瞬,也只好笑道:“民女要诉她一个诬告之罪,此罪依律该如何论处,就请大人如何处置便是了,到也无需特意费心。”
此话一出,那县令明显松了口气——这姑娘总算给他指明了方向,那就简单了,诬告……诬告是怎么个量刑来着?回去得翻翻刑律条例……捡着里边最重的来也就是了……
等她领着珠儿送走了那险些想给她行礼告退的县令,纪清歌关上铺门,心里五味杂陈,半晌还是珠儿唤她才回神。
她这……应该也算是仗势欺人……了吧?
虽然心中有着会不会有碍靖王清誉的顾虑和不安,但……欺人总比被人欺要好太多了!
此时遥远的西北边关,段铭承立在城头,眸色沉沉的望着城下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鬼方大军,任凭双岚两山之间的呼啸北风将他衣袍吹得烈烈翻飞,身形却没有丝毫晃动。
“大人,木石和火油这些存量不多了。”巽风此时满身都是汗水和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一夜的守城鏖战,就算是飞羽卫,也个个都筋疲力竭。
此处原本驻扎的西北军,绝大部分都跟着卫家人远驰奔袭津阳,双岚城只留了一千人守城。
如今根据时间推算,津阳和凉州两处失守的城垣应该离被再度攻破也越来越近,由于津阳城内围困着一个鬼方王族的大将,所以这一次鬼方大军竟然倾巢来犯双岚,试图通过围魏救赵来解凉州和津阳的围。
但鬼方却不知晓,当初他们大人和卫家有过约定。
靖王守住双岚,绝不破城,卫家夺回津阳和凉州同时还身负重任,绝不能失手。
所以……围攻双岚,不会诱回援军。
一千人的守军,即便有着双岚城的天险加成,对于鬼方而言也依然如同儿戏,而正是因此,他们才会倾巢来此围攻双岚,毕竟在鬼方人眼中,这与开城投降也没区别。
他们都集结到此,卫家那边的‘收复失地’就更显得真实……而西北军真正的去向,也才更为隐匿不为人知。
这是一招险棋,一旦失败,不仅仅他们家王爷会失陷在此,双岚城破,更是相当于向着鬼方大开了国门,毕竟双岚是最后一道天险,身后就是一马平川。
现在他们能做的,唯有守住,只要能守到和卫家的约定之日,这一场赌局,才会见分晓。
此时城下,再次修整集结完毕的鬼方兵马,已经又一次发起了攻击。
“坎组都准备妥当了?”
“回大人,一切妥当。”
“嗯,按计划进行,放他们上城墙。”
段铭承此时面色依然透着几分血色不足的苍白,但幽深的双瞳中却闪耀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光芒。
——守城,自然是以守为主。
但……他可没说过,会只守不攻啊!
飞羽卫是不同于普通兵卒的一柄尖刀,自然……是要正确使用才行!
第101章
纪清歌门前这一场闹剧终于算是落了幕,而此地的姑娘不是普通人的说辞也就在这临清城中不胫而走,原本她和珠儿两人在此等着转让店铺,虽然不说与人结怨,但也确实遇到过几次仗着她们年轻面嫩就有意无意排斥些许的事。
而自那一日县令老爷亲临这间小铺,并且对着她一顿前倨后恭之后,便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不仅仅焦王氏那一场叫骂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就连那些几次上门想要将铺面压价的人都没了。
不过虽然压价的人是没了,可同样,出价的人也少了起来。
——再是不想得罪人,也不能拿着自家银子去挥霍。
这间铺子当初灵犀观买入的时候价码其实就不算很合适,是衡渊散人一时心软才直接买了,后来连续十来年都没有分文进项,而今又搭出去一笔翻修的费用,即便纪清歌已经是只想将这两项打平,但开出的价码在其他人眼中也依然是高于了市价。
笑脸可以轻易给,银子不能轻易败!
所以自那一日焦王氏撒泼大闹之后,这间铺子着实的无人问津了起来。
纪清歌心里哭笑不得,却更多还是无奈,若让她低价转出,她是没什么不妥,但受损的是灵犀观,只这一点这在她心里就不可能松口,可若不让价,这铺子天晓得哪辈子才能碰见个冤大头……
……要不然,就还是只能自己经营了。
心中一时没有想定,纪清歌索性也沉下心来不急不燥慢慢盘算,倒是还日常带着珠儿去茶楼听书。
虽然说书先生口中添油加醋信口开河,但一日日的连着听下来,多少总也摸到了一点消息——
——边关局势,在有了充足粮草之后,渐渐开始有了反败为胜之势。
那鬼方国上下这一次久攻不下,不知为何竟然急躁了起来,先是鲁莽的想要据守城池,被西北军围困了好久,后来在说书先生口中鬼方将领吃了一群小妾之后终于突围而去。
虽然突围,但却是惨败而逃,损了到底多少兵马纪清歌心中估不出来,但应该也不是那先生说的只身逃回才是……
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鬼方果然是打了一场败仗。
这一消息在大夏境内几乎是口口相传,人们但凡提起鬼方大败无不兴高采烈,而就在此后不久,却又传来了说鬼方国王领兵御驾亲征奇袭边城的传闻。
之后的阶段里,这一场和鬼方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说书先生口中跌拓起伏有来有往,纪清歌没有其他的消息途径,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说书先生拿边关大战当做了传奇演义来讲的故事。
其中最为离奇,也是民众们百听不厌的,莫过于卫家儿郎一场苦战后失陷在战场未能返程,就在卫家老太君为了自己的乖孙孙哭瞎了双眼的时候,却又传奇一般死而复生,不仅复生,还不知怎的竟然跑去龟兹借了兵马,在鬼方倾巢而出与西北军大战的时候,这死而复生的卫家子带着兵跑去一把火烧了鬼方王城。
这段时间,边关卫家这四个字成了大夏百姓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名词,甚至还有人为了到底哪一个卫家子更骁勇善战而争论得红头胀脸。
靖王,反而几乎无人提起。
就如同他没有带着粮饷前往边关,又至今一去不返一样……
卫家子……
纪清歌默默的将这三个字反复的嚼过来嚼过去,心中不是没有猜测,但……她终究不敢确定……
普天之下同姓之人不知凡几,哪里就有可能会刚巧就是她娘亲的母族呢?
纪家终究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商户,拿什么去高攀安国候的女儿?
而且……段大哥临行前也并没有对她提起过这边关卫家的只言片语……
所以……所以……
应该还是……不可能的吧?
当年那一场婚事,她终究是什么都不知道,甫一降生就已是丧母,所有消息都被纪家瞒得风雨不透,如今即便想要推敲猜测都无从猜起。
心中不是没有种种猜疑,但纪清歌却不肯往那方面去多想。
比起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终究还是不可能的分量更高,她不想仅凭着一己猜测就给自己空口编出个故事来聊以慰藉。
所以即便连珠儿都发觉她有时会听着卫家的事走神,她也拒不承认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这每日去茶楼听书来打发时间的日子里,时光一晃已经到了三月。
江淮地区春季来的早,烟花三月,已是柳绿桃红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