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出口,心底倒是轻松了些许,不由又愧道:“子不言父过……我也不知为何家父家母要如此行事,我……”
“无妨。”
不等他一句说完,纪清歌就矢口打断了他。
少女神色中并不见有多少气恼,但同样的,也不见她有什么惊讶疑惑或者委屈之意,只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既不知情,便不必放在心上。”
这听起来平平的一句客套,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宁佑安头上。
——她……不在意。
是了,毕竟她早就知道了换亲一事,她却根本不在意。
宁佑安心中五味杂陈,片刻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然脸色慢慢红了起来,低声说道:“若是……若是纪家妹妹不弃,换亲一事,我必当与父母力争……或可……或可……”
“宁公子。”纪清歌也是直到如今,才定睛细细把宁佑安看了一回,直看得他避开了目光,这才缓声道:“想来还是不必了吧。”
宁佑安愣了一瞬,冲口而出:“是我有何处不好?”
纪清歌皱了眉:“公子好或不好,与我何干?”
这一句直接让宁佑安怔在了当地,片刻之后才颓然的低了头:“是我负了妹妹……”
“公子慎言!”纪清歌音色骤然冷了下去:“你我之间何来相负?”
“我……”
“公子已是定了婚约,宁家三书六礼聘的纪家二姑娘,而我与公子之间不过半面之缘,公子便要因了一个已经作古的指婚相负他人么?!”
随着纪清歌的一字一句,宁佑安面色逐渐惨白。
纪清歌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此时已经败了个干净,纤细的双眉立起,冷声道:“况且我与公子本就并不熟识,今后还请公子好自为之,休要再与人为难。”
片刻的死寂之后,宁佑安惨笑一声,冲着纪清歌深深一揖:“是我孟浪,唐突了姑娘。”
说罢,并不抬眼,只低着头道:“姑娘日后如有难处,若蒙不弃,佑安定当全力为之,只算……是偿父母之过。”
一句说完,并不等纪清歌开口,便又是一个深揖:“只盼姑娘此去再无磨难,不论身在何方,一世永安。”
他的突然大礼恭祝,到是让原本恼上心头的纪清歌一怔,还不等她反应,眼前这少年便逃也似的仓皇而去。
罢了……纪清歌关了房门,终于觉得了疲倦,索性闷头睡了过去。
她一觉好睡,第二日城门一开便出了城,而段铭承那边终于想起到底是什么一直让他觉得不对的时候,客栈之中早已人去楼空。
“头儿?”欧阳小心翼翼的瞄着段铭承沉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纪姑娘……应该是回灵犀观了,要追么?”
……他们家头儿也不知是怎了,从昨日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审讯鱼儿都没在一旁督着,只由着他们放开手段轮流去审,也是直熬到今日天亮时分鱼才终于坚持不住,吐了口,可这得了口供,头儿却只顾着来找昨日那姑娘,难不成……
飞羽卫们心里暗搓搓想什么的都有,段铭承只略沉吟了一刻,转身又回了住处。
——欸?这是又不追了?
回到下处的段铭承伏案而书,两封书信一挥而就,朱漆封好,一封回传帝京,一封远送边关,直到都交代好了,这才出了口气。
难怪他总觉得纪家有什么事他想不起来……纪家十七年前那一场婚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一是因为当时正值前周戾帝在位末期,朝局一片动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牢牢牵在龙椅上那个疯子身上。
二是,彼时与纪家结亲的人家也只是低调行事,压根不想传扬。
江淮首富,纪家第十七代家主纪正则的元妻——
段铭承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那场他本应早些想起来的联姻。
边关卫家的独女,卫晚晴。
作者有话要说: 宁佑安:(脸红)纪妹妹,我们的婚约……
纪清歌:(疑惑)你谁?
宁佑安:(哭着跑开……)
段铭承:(松口气)哪来的熊孩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39章 不准!
两日的车马,行到山脚便再无平路,纪清歌付过车资,顺着山路一步一步的前行,好在怀中木匣的分量不重。
这条山路是她自幼就走熟了的,连脚下青石长阶上哪一处有破损,哪一处有坑洼,她都了如指掌。
纪清歌也不抬头,专心盯着脚尖,石阶一级一级向后退去,直到她踏上了最后一级,这才停步。
抬眼,灵犀观古朴的山门默然静立在面前,纪清歌静了一刻,长长的出了口气。
回家了。
带着娘亲一起。
灵犀观中,小道童灵珑正提着壶要往茶房去,走到半路冷不丁见迎面来了个人,本还以为是误走到后边来的香客,刚想拦阻却猛地怔住,随后就是一声欢呼,手里的壶往地上一搁,转身就往后面跑:“清歌师姐回来了,清歌师姐回来了。”
随着他清脆响亮的连声欢叫,宁静的道观如同被搅乱了的一池春水,顿时有了欢快的气息。
纪清歌自幼在此住了八年,说是寄住,实际上也与在此修行的其他道门子弟无甚不同,彼时她尚年幼,雪团儿似得一个小姑娘,又懂事好学,观中喜欢她的同门着实不少,而今听说她回了道观,顿时各自停了手里的事,围上来嘘寒问暖。
纪清歌被围在中间,脸上便浮起笑意,一一回答着关怀问讯,心中只觉温暖,直到严慧君板着脸驱散了这一群跑来摸鱼的人,这才把纪清歌这条被摸的‘鱼’领回了紫微堂。
合上房门,严慧君从头到脚把纪清歌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手中木匣上一转,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原本眼神中的欣喜笑意便慢慢压了下去。
“……回来就好。”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纪清歌陡然之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明明想着不能哭,哭了会让师父担心,但却压不下眼中的热意,只哽了一声:“师父……”泪珠儿就好似断了线一般落了下来。
严慧君叹了口气,拉着哭得止都止不住的纪清歌坐到椅子上,默不作声的轻拍着她的脊背。
纪清歌直哭了许久,这才觉得把自下山之后的所有委屈和隐忍都发泄了出来,心中终于透过了气,这才渐渐止住,想到自己一回来没拜见没问候就先来了这一场哭,不由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慢慢的擦着泪。
严慧君守了她半天,总算看着这小徒弟不哭了,也才放了心,亲手递了盏温茶给她,这才缓声问她归家之后都发生了何事。
对于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父,纪清歌也不隐瞒,一桩桩一件件都陈述了一遍,直把严慧君听得都有了几分怒色。
“如今清歌已经不再是纪家女,总也算是了却了后患。”纪清歌对于被除族之事不甚在意,只轻轻摩挲着怀中的木匣,犹豫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想给亡母灵位重新修整一下,今后就由清歌自己供奉香火,不知是否行得?”
“这是你身为女儿的一番孝心,又怎会行不得?”严慧君柔声道:“等师父选个吉日,给你娘亲开坛做个度醮祈冥,也算是她受用你这做女儿的一份心罢了。”
“师父!”纪清歌陡然开声:“我……我……能不能让我护醮?”
一语出口,严慧君愣了:“你?这……清歌,你一份孝心师父知道,可这终究是道门法事,你……”
——寄名弟子,虽有弟子之名,却终究不是道家子弟,‘暂寄’的罢了,再是心中亲如一家,也到底不是正经名分,又岂有护醮祈冥的资格?
“师父……”纪清歌咬了咬唇,轻声道:“徒儿便皈依了吧。”
“你说什么?”严慧君愕然怔住。
“师父,徒儿回来路上已是想过了。”纪清歌将怀中木匣轻轻放好,起身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徒儿此番下山也算是斩了尘缘,而今世俗种种,于徒儿而言已无挂碍,徒儿此生愿随师父修行道法,只求师父不嫌徒儿蠢笨不通。”
“你……若是为了护醮……”
“师父。”似是害怕听到拒绝的言辞,纪清歌急急的说道:“并非只为了护醮一事。”
生怕严慧君会回绝,纪清歌故意说得十分可怜:“徒儿……徒儿已无父母亲族,天下之大,已无徒儿容身之处,若是连师父都……都不要徒儿了,那徒儿又能去何处?”
这一番话,说到最后不禁又委屈了起来,眼泪再度落了下来:“师父,您真的不要徒儿么?”
她说得委屈,严慧君又何尝不是听得心酸?竟有几分活动了心思。
……是啊,被除族的女子,可谓身若浮萍,若是连她都拒了她,自己从小看大的这小徒儿又要往何处去?
犹豫片刻,刚想点头,却就在此时,紧闭的房门叫人一把推开,日光陡然洒了满室,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句冷冰冰的话音——
“不准!”
“小师叔?”
“师弟。”
沐青霖大步迈入室内,桃花眼寒沁沁的扫了一眼纪清歌,就是一声冷哼,话音里满满的都是嫌弃:“修道一事看的是天赋,就你?嘁!”
“师弟你……”
严慧君想拦住他的话头,却根本拦不住,沐青霖虽然名义上是她师弟,实际上只是挂了个名,连她都不知道已故的衡渊散人到底是从哪收了这么个弟子,就连散人当年健在的时候,都不怎么约束他,坐化之前更是曾经特意交代,叫她不必对沐青霖多加干涉,只要他不为非作歹,其他的由他便是。
果然,沐青霖根本不等严慧君说完,只自顾接了下去:“小小年纪,经了点子风雨就闹着要出家?哼,死心吧,你不是这块料。”
一句斥完,见纪清歌傻呆呆的仰头望着自己,沐青霖没好气的一个凿栗就敲到了她的脑门上。
“除族是喜事,出什么家?日后姻缘不要了?——不准收她皈依。”
姻缘?
这两个字入耳,严慧君心中一动,是了,这小徒儿年纪都还没及笄,正是未放的含苞,焉能轻易出了家?若真如师弟所说,岂不是毁了终身?
不过……能把除族说成是喜事的,也只有她这个不着调的师弟了。
见到沐青霖现身拦阻,纪清歌就心知自己师父是不会松口了。
说来也怪,虽然名义上沐青霖是严慧君的师弟,但平日却极少干涉灵犀观的内外事务,就如同与他不相干似得,只偶尔才会出言。但他不说是不说,只要说了,观主严慧君也极少会不采信。
今日既然是他不肯点头,她想要在灵犀观出家的念头,应当是不成的了……
纪清歌泄气的同时又有些茫然,她师父也不要她,那她该往何处去?她这些年在观内居住,虽然只是寄名,却也耳濡目染的将道家各项都学了几分,本以为她今生脱离了纪家之后,可以留在灵犀观安稳度日的,可……
……灵犀观不要她。
严慧君心软,见她跪在那里发怔,只叹着气把她拉了起来,柔声道:“师弟说的有理,你才多大?就想入门修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岂能轻易言之?”
“可我……”
刚想说自己已经再三想过,话还没出口,又被沐青霖堵了回来。
“你的命格我早给你算过,富贵安康,命里带的好姻缘——修什么道啊?想不开。”
此话一出,纪清歌傻了眼,严慧君却是松了口气。
旁人或许不清楚,她这个观主可是知道沐青霖的乩算从不出错,如今听他亲口说小徒儿的命格极好,再望向纪清歌的目光中已经忧愁尽去——那真是再好不过。
被严慧君一脸欣慰的赶回了她原本的住处,纪清歌心头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她一个除族的孤女,富贵何来?还命里带的好姻缘?她可没忘自己上辈子姻缘是临清焦家……那个病得拜堂都爬不起来,只能抱了只公鸡来当相公对拜的人。
时日久远,她如今连他相貌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了一个埋在被子里的佝偻形状,前世成亲之后统共话都说不上几句,不外乎就是渴了饿了喂饭喂药……
对于那场婚姻的记忆,她那有名无实的相公已经可算是个善人,毕竟重病卧床,除了要人照料之外,也无力对她做出过什么恶事,而真正让她铭记的,却是她那婆婆和远游归来的小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