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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如此,为了守护人间平淡、庸俗、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生活,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的孤光剑,也是在这段旅途中反复重铸,终于锻造成型。
  不知从何时起,舒凫下意识地融入了幻境之中的场景,试着靠近这样的江雪声。
  他独自坐在山头小憩,她就在他身边一起坐下,与他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眺望同一片远山风景,将自己的掌心叠放在他的手背上。他有些倦了,脑袋缓缓歪向一边,正好落在她肩膀的位置。
  他百无聊赖地摆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她就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笑微微地看他。
  还有一次,他在山谷中耐心等候五年一遇的白雪幽昙开放,她就与他一起等,还拦住了想要快进的花解忧。昙花盛开那一刻,皎洁的花光映着月色,照亮了少年眼中的笑意,她也不自觉地为之展颜。
  ……
  她一直都跟着他。
  舒凫知道,江雪声看不见她,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离开,没有停止这种徒劳无益的举动。
  仿佛只要这样,便能陪他将记忆中的千山万水,完完整整地走上一遭。
  对她来说,这也算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
  花解忧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江雪声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在“应龙君”身上,只是无法控制身体,只能被动地重演记忆流程。
  至于幻境之中的外来者,也就是舒凫……
  其实,江雪声一直都能看见。
  她无声地陪伴着他,他沉默地注视着她的陪伴,就这样走过了漫长而悠远的时光。
  ——直到魔祸发生那一日。
  毫无预兆地,周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舒凫猛然抽身出戏,转向花解忧询问道,“幻境怎么消失了?”
  “我不想看战事。”
  花解忧瓮声瓮气地回答道,“这一段就算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小到大,城里的老人们都在谈论那场魔祸。”
  魔祸。
  三千年前,席卷五州大地的浩劫。
  生灵涂炭,血流漂杵,每一条河边都堆满累累白骨,埋葬着多少回不去的春闺梦里人。
  无论是人、妖、魔,还是龙凤这样名满天下的神兽,在战火中都毫无分别,平等地命如草芥。
  尤其是凤凰,因为自带“涅槃”这种复活外挂,往往会被魔修和魔兽连续杀害两次,乃至于挫骨扬灰、拆吃入腹,确保斩草除根。
  在花解忧飞快略过的镜头里,师春雨失去了母亲和数不清的族人,日夜忧惧,再也不能天真烂漫地追问“有吗有吗”。
  风远渡的父亲战死,整个人还懵着,就被仓促推上了族长之位。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丧失了平日里的镇定老成,木雕似的面具裂开一个角,暴露出少年特有的茫然无措。
  应龙君与天魔几度鏖战,各有胜负,龙角上被敲碎了一个缺口,成为无法治愈的旧伤。
  然后,记忆重新开始流动——
  “封魔。”
  还是在那座空旷冷清的大殿之上,应龙君背对五凤族长,负手站在台阶顶端,身形消瘦清减,单薄得好像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影子。
  “要想彻底终结魔祸,这是唯一的方法。”
  “代价是我等的血肉与魂魄,是吗?”
  青鸾族长面色凝重,语带苦涩地叹息道,“我这把老骨头不可惜,只是留春雨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放心吧,你的族民会照顾好他。还有我们家惊虹,他一向是最关照朋友的。”
  鸿鹄族长是个清丽出尘的白衣女子,闻言柔声劝慰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孩子们吧。一族何去何从,皆有天数,我们顾不了这么多了。”
  鹓鶵族长冷眼睥睨,傲然笑道:“鹓鶵一族,从未有过软弱无能之辈。我选定的继承人,定能护一族周全。”
  “……”
  鸑鷟族长钟顶天一言未发,只是双手抱拳,朝向应龙君深深地低下头去。
  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最后轮到风远渡,他似乎不太习惯这个位置,开口时有些局促:“如果完成封印,我们会怎么样?”
  应龙君深深凝睇着他,一字字清晰道:“这件事,我不瞒你。你若不愿意,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我告诉春雨他们,‘封印’只是陷入长久的沉睡,其实并非如此。”
  “我们的血肉将与地脉融为一体,化为镇守魔气的枷锁。但是,为了抑制魔气,我们的元神,必须一直保持清醒。”
  “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世间风雨——人在走动、河水在流、草木在生长,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世间,除非后人找到净化魔气的方法。”
  “如果,他们永远无法找到……那么,我们将永远被幽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与污秽浑浊的魔气为伴,看着万物在我们的骸骨上繁衍生息。”
  “我们开拓未来,而未来不再有我们存在。”
  “……”
  长久的沉默。
  最终,风远渡与其他族长一样,给了应龙君肯定的答复:“你不必顾虑我。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不可能做不到。”
  “愿以我身,挽此狂澜。”
  ……
  而后,画面一转。
  舒凫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之处,正是姚、魏两城之间,一座奇拔陡峭的高峰之上。
  应龙君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青松利剑一般伫立山巅,长发如瀑,衣袂飞扬。
  在他身后,柳惊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拼命按住挣扎着向前扑的钟不愧和师春雨。
  “五凤族长已经各归其位,我也该走了。”
  应龙君语气平静,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封印完成后,天魔的力量必将大幅衰减,不足为惧。你们率领人、妖两族,一举反攻,定能将其斩杀。”
  “龙哥,龙哥!”
  师春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徒劳地扑棱着两条胳膊,“你别走啊龙哥!娘不在了,爹也不在了,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不是还有惊虹吗?”
  应龙君嗓音带笑,含着平静的悲悯与慈和,“乖,不要再惹他生气,他会好好照看你的。”
  随后他转向钟不愧:“还有你,不愧……”
  “我不用你关照!”
  钟不愧眼底汪着两包泪,倔强高昂起粉紫色的脑袋,仿佛在宣言葬爱家族永不认输,“你——你赶紧滚,等你消失以后,就再也没人管我了!我会马上把你抛到脑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用修炼,不用累死累活,可以随便吃、喝、赌……哈哈,不愧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
  应龙君回头瞥他一眼,向来充斥着尖酸挑剔的目光中,第一次染上了些许温和的颜色。
  “是啊。人生苦短,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只是,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否则你爹与我都不饶你。”
  钟不愧陡然噎住:“你……”
  应龙君转向柳惊虹。
  “惊虹代鸿鹄一族,恭送龙君。”
  柳惊虹一身庄重素衣,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玛丽苏长发老老实实地收在发髻里,面向应龙君长揖到地。
  “鸿鹄血脉一日不绝,族裔一日不灭,无论千年万载、千秋万代,必将竭尽全力,助龙君早日归还。”
  “我回不回来,都不打紧。”
  应龙君轻描淡写地摆手道,“魔祸平息以后,你们各回各家,好好过吧。”
  “对了,记得告诉凡人,从此不必再祭拜龙神。从今以后,我不能再保护他们了。”
  “龙君……”
  柳惊虹还忍得住,舒凫却忍不住了。
  “先生!”
  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快步跑上前去。
  她知道他听不见,只是想站在他身边——
  “怎么了,凫儿?”
  ——然后,不可思议的变故发生了。
  本该对舒凫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江雪声,本该无法掌控身体的江雪声,忽然转身面向她,与她四目相交,扬唇一笑。
  “什么……?!”
  花解忧大惊之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江雪声早已在他专心回溯记忆之际,趁机夺取了阵眼的控制权!
  原本的幻境,将会无限重复花解忧的记忆,直到他接受自己的死亡,怨念消散,再入轮回为止。
  但是现在,阵眼落入江雪声手中,只要他无怨无悔地接受这次“死亡”,幻境立刻会被解除!
  他千防万防,还是被这条老狐狸给算计了!
  而舒凫顾不得这些,她冲上前拽住江雪声一幅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你……你是傻逼吗?!”
  江雪声:“……这是粗话,小凫儿不可以讲。”
  舒凫:“你放屁!你自己都讲!”
  江雪声:“那时我年轻不懂事……”
  舒凫:“我也年轻不懂事!我现在就要讲粗话,你这个傻逼!有什么难处,就不能大家一起再想想办法,非得做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