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坊里,大家装作吃酒,把杯子贴在下巴上,鬼鬼祟祟地偷听着角落里客人的闲聊。
“我说,我说啊,其实那个,那个沐小姐……沐扶苍啊,不好看,皮肤黑乎乎的,我闺女长大了比她强。”
“……”
“哦,哦,没的事,你记得是以前的沐扶苍,女大十八变吗,她现在可不美了,要不然,魏世子怎么不出现找她麻烦了?”
“什么,我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之前说啥了?你可别寒碜我,我没吃过,还没见过美人吗?她又黑又凶,没个好家世衬着,谁会喜欢?哪能迷倒人啊!比起柳七小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夏老弟似乎有些紧张,每一句出口之前,都要咽咽口水,贼兮兮地朝四周瞟一遍。
偷听的人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了,除了被夏老弟语气带动,更是因为闲聊的对象不再是空有钱财的沐扶苍,而是柳府的七小姐,那个与乐平公主交好的、无数贵公子爱慕的,才名满京城的“纯陵乡君”柳珂。
“柳七小姐啊,我和你们说,她美貌绝伦,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柳七小姐很美吗?万万不及柳大小姐吧!”有人觉得自己审美受到了挑衅,小声打断道。
“别插话!是你懂还是我懂?柳小姐的美,叫风姿绰约、神仙玉骨,比起大眼睛大屁股的女人是两个境界!云彩与泥土的境界!对对,这位老兄说得好,云泥之别!”
“柳七小姐是真美啊,之前外号是什么?瑶台镜啊!多美!诗文也是她写的!不光是京城小姐们不及她,就是所谓的才子状元,有哪个诗词比她强?”
“以后可别讲沐扶苍啦高小姐啦郭小姐啦大小姐啦,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听听就行,别外传啊——这些小姐捆一起,不比柳七小姐一张纸值钱!”
“不光人美,还心善,为何柳家几个小姐,独她受封乡君?因为她之前拼死救出乐平公主!这份智勇,其他小姐拍马也赶不上,也就是沐扶苍运气好,瞎猫碰见死耗子,有幸让皇上知道了姓名,但换做是柳七小姐在末云城,嘿!管他是叫狄王子还是箫王子的,想走都走不了!”
“沐扶苍能受到皇上御笔,也是看在柳七小姐面子上……”
翠衫少女立在在柜台前等小二打包香果盒子,听见夏老弟极力夸赞柳七小姐,把沐扶苍及京城小姐贬得一文不值,以袖掩口偷笑起来。
“姑娘,您的点心好了。”
碧珠还礼道谢,拎着盒子出门登上马车,朝冯柔开设的学堂驶去。
当年与沐扶苍同窗读书的小姐们,在这两年里几乎都陆续出嫁了。人妻自不是少女,可以任意游玩访友,曾经热热闹闹的冯女史学堂,换上了平民姑娘的新面庞,一片素衣布裙里,显得高瑛极其出众。
“还好有你在,不然我触景生情,要发作些‘物是人非’的矫情劲了。”
高瑛亦是触动哀肠,轻轻抱了沐扶苍一下,拉着她手欣慰道:“看见你平安归来,人也依旧是老样子,我宽慰得很。两年来,姐妹们出嫁的出嫁,绝交的绝交,偌大京城,我竟渐渐寂寞起来,身边一个可打趣说话的人也没了。”
沐扶苍摸摸脸,笑道:“哪里是老样子,我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糟了,再添点泥土气,快成猴了。”
高瑛笑道:“你就算再皮,也是只美猴。呀,刚刚以为你穿了靴子,原来是长高了,比我高出这么多。”
冯柔在官府值班,两个好友躲进静悄悄的书房里说些体己话。
高瑛虽是将门虎女,离开京城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对沐扶苍在衮州的经历好奇的很,从马车一日能跑几里,路上野花香不香,一直问道衮州人吃甜吃咸,狄人梳了几支发髻,等听到沐扶苍讲她如何在混乱中当机立断寻找狄族商人,汇合末云城城主,制造空城计,再当面斥责狄王子时,直呼好险,靠在扶手上,抚着胸口惊叹道:“早知道你勇猛,没承想到了这个地步,我那时听父亲夸你时,还琢磨末云城能发生何事。唉,真正救了一座城池啊,竟没给你有品级的封赏,那个柳珂倒青云直上,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说到柳珂,高瑛语气不屑起来:“你刚回京城,忙着歇息整理,大约是没听到街上那些个闲言碎语,我先和你说了,你做个准备,外面听见时别生气啊。”
沐扶苍抿嘴一笑:“不生气,你说吧。”
“从你获嘉奖以来,就有些傻瓜以为那功勋不是你做下的,后来越传越烈,更添了些不干不净的话在里头。我想你在商场上树敌甚多,原以为是些商人趁机闹事,结果等你回来,他们变本加厉,不但贬低你,还把全京城,连我在内,有些名声的姑娘都扯上了,唯独,”
高瑛冷笑一声:“抬高了一个!”
“可是把有才且忠孝的柳七小姐抬起来了?”
“你猜着了,正是她!我之前以为柳七只是高傲些,本也是好人,呆傻了两三年,等这事出了,才明白过来,”高瑛恼火地一拳打向桌面:“她其实一直暗暗地和大家较劲呢,就……唉,都是内宅手段,你是一个人,又成天在忙生意,说了你也不懂。”
“总之,她一直不安好心,我也是想叉了,商人岂敢拿皇上的御笔开玩笑,定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派手下在背后乱嚼舌根。而你和她前后脚受赏,分了她的风头。几年来唯你能与她分分秋色,她便气了,暗地诋毁你,结果得意忘形,叫那些人一边踩你一边吹捧自己,这才露了马脚。”
沐扶苍吃吃地笑个不停,高瑛急道:“你别不信呀,诋毁你,只有她得到了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没几个傻子肯干的。”
沐扶苍道:“我信的,不但信你,还信里面有更多不能见光的手段在。”
“我也是粗笨,要是君怡……”高瑛突然顿住,恹恹道:“算了,不提她,你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沐扶苍乖乖的“嗯”了一声,心下一阵悲伤,高瑛与林君怡的交情原比她与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些,结果一对好友,却因婚事上的纠葛割袍断义。
再想想之前学堂里大小姐们欢聚一堂,吟诗作对,对比今时的冷清淡漠,女人间的感情,何其脆弱啊。
各怀悲哀时,碧珠拎着果子及时出现,高瑛扯出个笑容来:“是杏花坊呀,我极爱他家的酒酿饼子,家里偏就不许我吃杏花坊,也就在你手里蹭一顿了。”
直到傍晚时,冯柔还没有返回,沐扶苍告了辞,领着碧珠沿着大街慢慢散步回院子。一路上房屋风景,车马如龙,旧容未改,历历在目,似是昨日方见。
“梁刘氏?”
沐扶苍远远地看见家门口立着一群女人,当中妇人高颧细眉,满脸的精明刻薄,一直伸长脖子遥望街头,她也同时看见了沐扶苍,堆起笑容,率领丫鬟快步走来。
“拜见梁夫人。”碧珠对梁府旧怨未消,奈何不把梁刘氏当亲戚长辈,也得敬她是官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随沐扶苍一起行礼。
“我是你亲亲的舅母,别叫得这么生分,再分女户,也是我们梁家的外甥女。”梁刘氏笑得和蔼可亲,一把拉起沐扶苍,细细打量:“人黑成这样,可怜见得,在衮州是吃了多少苦?我有张保养方子放府里,明天是你庭庭表妹的生辰,你过来府里拜见舅舅,报个平安,顺便同妹妹说说话,带了方子走。梅香,明儿提醒着我,姑娘不好意思要方子,你得记着拿出来。”
梁刘氏端着最初的假慈祥劲儿,加上拿梁鸣扬做由头,沐扶苍少不得答应明天去梁府一趟。
沐扶苍对梁府只剩了一点后悔意思,重生之初的愤懑仇恨已随她的成长与家业的扩展逐渐消失,倒是碧珠对梁家给沐扶苍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暗中关注梁府:“还真有脸皮找上小姐!哪门子的表妹,闲得慌想关怀孩子,去关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呀!”
“我打听着了,梁康自从那次女史居处侮辱小姐过后,京城的小姐们都记着他了,知道人非良人,舅爷官职又不甚大,有点家世的姑娘都不肯嫁他,偏有梁刘氏自视甚高,只惦记着高娶,结果十八九的人了,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人不但蠢,还色。”紫山接口道:“我听到的比你更多些,他染上了嫖妓的毛病,三天两头往妓院里跑,梁鸣扬打断了戒尺也不顶用,只好托媒人赶紧寻亲事,想拿儿媳妇收收梁康的心。结果梁刘氏嫌女孩们嫁妆少,使绊子连搅黄了三四个,气得媒人也不干了,不然村里瘸子还有个盲婆,他一个公子哥怎地娶不着了?”
碧珠啐道:“嫌姑娘嫁妆少?这是看上咱沐家钱多了?小姐,明天不能去梁府,他们肯定藏着坏水呢!”
沐扶苍向来不惧梁刘氏,伏在书桌上,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托腮细思道:“我回京已有几日,梁刘氏都有动作了,柳珂也该知道我在捧杀她,她会如何回击呢?”
柳府七小姐的闺房新换了一套金丝楠木的家具,再铺上云绫锦,点燃龙涎香,若非房屋建制受律法所限,几可比拟皇宫内室。
柳珂赏玩过皇宫新赐下的香料,来到梳妆台前,从宝匣内挑出把一指宽的玉勺,舀了银碗盛装的玫瑰露水,倒在掌心,和珍宝阁独家出售的玉屑霜揉均了,细细地涂在面上、颈上和一切暴露在外的肌肤上。
柳珂积攒到银两后,立即四处搜寻护肤名方与滋补佳品,经过两年保养,已是唇红齿白,神采奕奕,足有六分姿色,更添胸前隆起,规模可观,不得已要拿白缎缠紧。
“小姐美极了,再过两年,便是国色天香了,看那柳璇沐扶苍还能拿什么骄傲!”清越捧着浣手盆奉承道。
不提沐扶苍还好,柳珂登时沉下脸,冷哼道:“沐扶苍!才回到京城就自寻苦头吃,竟敢叫人捧杀我!当我是没火气的泥人菩萨吗?”
清越一句附和谩骂还没吐出,柳珂已回嗔作喜:“我如今是堂堂乡君,太后公主前面的红人,轻易就能把个小商女收拾了,何必生气?南花园新进座灵璧石,牡丹花也大半开了,待我去看石赏花,慢慢想沐扶苍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