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一般的落日很快坠落在远方的山尖下,只留下一点余温和黯淡的晚霞,倾泻在苍茫大地上那些苦苦挣扎的,渺小的人们身上。
洪烁艰难地伸出手,想抓起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可是平时像玩具一样的剑器,忽然变得重如泰山,将他重重压倒。
洪烁躺在地上,脸上的红不知是晚霞还是鲜血。
都一样吧,人的生命就是一团红,天上的红色褪去时,太阳彻底下山了,人体内的红流尽时,生命也要进入一个新的轮回了。
东升西落,是太阳的轮回,人的轮回是什么呢?太阳永远是那个太阳,经历过轮回的人,还是那个人吗?
洪烁想,最好不是,母亲这辈子很苦了,喝下忘川水,将此生忘干净吧。
毛熊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比洪烁先倒下去,却又比他先一步站起来了,将剑抄在手里。
毛熊半截肠子从破损的衣衫里漏出来,白的黄的红的,滴滴答答,和僵硬发青的死人死马混在一起,发出死亡的腐臭味。
毛熊身高肉厚,血也比常人多一些,死得慢一些。他很快也要进入轮回了,只是他比已经躺在地上的死者多了点好运——可以亲手杀了杀死他的仇人。
“小子,咳咳……”毛熊一张嘴,一股股污血涌出来,他艰难地咳嗽着,一步步慢慢靠近瘫倒在地上的洪烁:“你……咳咳……”
走近了,他也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了,单膝跪倒在洪烁身侧,又是一口血吐出,溅在洪烁湿透的衣襟上。
洪烁盯着毛熊,轻声说了什么,毛熊躬下腰,听清他在自语道:“还差两个……”
豺狗和土狼么,算他们跑得快……毛熊高高举起剑,向洪烁纤细的脖颈插去。
尚未动手时,豺狗拔腿就逃,在那一刻,毛熊心里唾骂过弓兵胆子小,等事情了结后找机会锤爆他,想必血豹他们也是一个想法,可谁能料到,豺狗居然选对了,这个重伤未愈的,瘦瘦小小,清秀几如女娃娃的小孩,竟像罗刹恶鬼,降临人间只为收割性命,啖食血肉。
管你是人是厉鬼,我死,你也得死!毛熊爆发出最后的狠厉,姿势笨拙地捅向洪烁。
“噗!”
脖子被洞穿,血花乍开即散,毛熊松开手,试图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无力地挥舞几下,向后一仰,死不瞑目。
洪烁的头侧向一边,那把剑插在地上,离他的脖子只差一张纸的距离。
就算只差半张纸,活着就是活了。
一只小小的铁盒子从洪烁指缝里滑出,这只从翠榴身上搜出的机关暗器在关键时刻救了洪烁一命。
但也只能救洪烁一命了。
长箭从树丛间由上至下,疾若闪电,狠狠贯穿洪烁的大腿。
洪烁轻轻地哼了一声,依旧瘫倒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确实在失血和恶战中耗尽了精力,长箭造成的新伤甚至没有飞出多少鲜血。
“摘果子喽,啧啧,土狼睡太子妃,我却能杀皇子,赢了赢了。”豺狗谨慎地在离洪烁一丈处站定,重新搭弓射箭:“做坏人呢,不能多说话,马上就杀了你!”
“不用管我,你快过去帮忙找人!”沐扶苍把黑水众分成两批,沿着与末云城和飞龙卫驻地有联系的两条驿道分头搜寻。
沐扶苍与碧珠体力只是较深闺娇女好一些,比不得武功高强的黑水众和紫山他们,加上白日里劳心费力,和各色人等斗智斗勇,早就疲惫不堪,等出了城只在马背上颠了一小会,便觉出手脚发软。
紫山怒道:“那小子犯蠢,我才不管他!快晚上了,又是在郊外,我就守着小姐了!”
碧珠擦擦额头虚汗,白着嘴唇问道:“小姐,你为什么肯定乐乐会跑到驿道那预备和凶兽们拼命?”
沐扶苍叹道:“唉,当时事出突然,我们商议时没有顾忌到回避乐乐,乐乐聪明的很,加上自幼生活在末云城,哪能猜不出飞龙卫迟迟不到是因为有人暗中劫杀送信官差。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谋害末云城全城人性命的毒物,只有十凶兽余孽了。”
“洪夫人惨死,杀人凶手不是郝大仁就是凶兽,乐乐只要沿着驿道一路搜寻到埋伏其中的凶兽,将其消灭,洪夫人的仇,他就报复完了!”
“嗯……嗯?为什么就算报复完了?”碧珠茫然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尖叫了一声:“啊!?”
紫山撇嘴道:“你也不笨,就是善良得发傻,洪烁只要选择和凶兽厮杀,而不是去找飞龙卫报信或点燃狼烟示警,那飞龙卫还是不知消息嘛,末云城依然会被狄军屠城,郝大仁没死在狄人手里,也要被朝廷屠了满门。凶兽死了,末云城破了,他的仇可不报完了。”
碧珠垂着头,眼泪滴在马背上:“乐乐,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换做我也要这么干,可没那么多烂好心去救仇人。”紫山不屑道。
“可是我们也在城里啊,还有一些三花帮内忠于洪夫人的老帮众啊,难道乐乐也要我们去死吗?”
紫山一下语塞,沐扶苍苦笑道:“三花帮暂且不提,洪夫人可是死在咱们家……”
紫山噎了片刻,怒气冲冲地一抽马鞭:“死小鬼!”
“呼,我缓过来些了,继续走吧,虽说他伤势未愈,但钟家兄弟已未必是乐乐的对手,加上紫山给翠榴的护身机关又被他拿走,假如一言不合,没遇见凶兽呢,先动起手来,大家都要吃亏,我们快赶过去,看能不能在开打前先说服乐乐。”
“小姐请留步。”
空旷而杀机四伏的野外,悠悠男声响起,马上的三个少女皆不由一震,紫山“嚯”地拔出匕首,反手掷向声起处。
匕首就像落在深雪中,悄然无声。紫山回头只看见白衣人衣袖轻扬,斟茶倾酒般将飞来的匕首轻描淡写拈在指尖。
高手!
沐扶苍和紫山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此高手,绝非凶兽中人。
“冒昧一问,在下路过时听见洪夫人的名字,请问那位名唤乐乐的孩子,可是洪夫人之子洪烁?”
白衣人先抱拳行礼,再将匕首双手奉还紫山。此时余晖未散,沐扶苍她们在白衣人走近后,皆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并非是白衣人多么美貌无伦,只说五官相貌,他远不如顾行贞清俊英武,楚国世子风流倜傥,九重夜妖异华美,甚至比起白哉子的雪肤秀丽也差着几分,但是白衣人身上有举世难寻的清绝气质,就好像,沐扶苍想了想,只能联想起天上的流云飞星。她们是红尘俗物,他却是天上的一缕仙气。
“你是谁……”紫山一问未绝,沐扶苍神色忽变,打断紫山话头,急切道:“末云城日前大乱,洪烁重伤,洪夫人惨死,如今凶兽埋伏在驿道附近劫杀官差,洪烁闻讯来找凶兽复仇了!他伤势还没有痊愈啊!”
“多谢告知!”白衣人身影一闪,竟真像云烟飘散,消失在驿道远处。
连紫山也震惊得合不上下巴:“好快!他是人是仙啊?”
豺狗的箭尖对准了洪烁的心脏,这回,就算洪烁将脖子转上个圈,也避不开穿胸箭簇了。
豺狗对自己的箭法很有信心,他的信心非常有道理,毕竟从箭法大成,一箭射杀师父和师兄后,近十年间,他但凡出手,从未走空。
何况豺狗面对的是失去力气,爬也爬不起来的小孩子,他这一箭,根本没有失手的可能。
确实,他瞄得很准,箭上带的力道也足够,两个洪烁叠在一起也该被洞穿了,可是,这本该万无一失的箭,偏偏没能杀死洪烁。
尚在空中的它,被一只手握住了,不费吹灰之力般握住了,用一个不符合气氛的比喻,就好像一只蝴蝶落在了猫嘴里。
豺狗从未遇见这等奇事,他怔愣一下,飞快搭弓射向不知从何出现的白衣人。
豺狗心里涌出极度不祥的预感,这一箭射得虽急,却是重压之下发挥最出色的一次。
一箭射出,豺狗不看结果,转身疾疾逃窜而去。
“嗒”
白衣人轻轻一挥,雪光微现,箭矢折做两节落在地上。
三丈外,正在逃窜的豺狗背后爆出一片血雾,他的腿还在向前狂奔,腰以上的部分则向后一斜,落在地上。
日光已尽,残月如钩,豺狗看着茫茫夜幕,直到剧痛爆发,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以这个角度看见夜空——他已被腰斩了!
白衣人扶起洪烁,一掌抵在他背心。洪烁苍白如死的脸庞渐渐恢复些人色,他勉力抬手拉住白衣人袖口,流泪道:“师父,我娘死了!她死了!”
马蹄声响起,钟大钟二此时方才赶到。
钟大迅速摸出烟火,射向半空,为其他人引路。
“毛铁正、射杀老六的小子、报急的官差……”钟二数着地上尸体,震惊道:“乐乐,这些凶兽都是你杀的?你,你又是何人?”
“师父,带我走,我不要见她们。”洪烁低低哀求道。
白衣人将洪烁抱在怀里,安抚道:“好,不见她们。师父带烁儿进城找医馆包扎,师父陪你。”
又是一阵马蹄声,得到烟火指引的沐扶苍不顾疲乏策马赶到,看见满地死尸和抱在白衣人怀里的洪烁,满意地叹息道:“幸好赶到了,不然教我如何向洪夫人交代啊!啊,事出突然,尚未请教恩公姓名。”
“我叫天生水,洪烁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