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知道。”
暮晚摇漫不经心:“想睡我啊。”
言尚:“……”
他握着她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她挨着的肩膀也僵了起来。言尚的呼吸屏住了,他整个人僵硬,显然没想到他满脑子阴谋,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论。他神情有些空白,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
既像是茫然,又像是悲哀,还有些……不喜。
暮晚摇一时都要被他逗笑了。
她手撑着额,道:“裴倾追慕了我三年,可惜我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最近不是有现成的机会么?有人不想要的,有人视若珍宝。我以为他是对的人呢。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殿下长殿下短。你那么伤我的心,而他都看到我如何放不下你,却还对我嘘寒问暖……我有些累了。
“言尚,我有些累了。就想,是不是找一个爱我的,其实比找我爱的要好。我看得出裴倾的示好,就想接受他了。
“他想亲我就亲吧,想和我春风一度就来吧。只是我不能生孩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也无妨,到时候给他纳几房小妾就是。男女之间,夫妻之间,这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她沉默了很久。
言尚握紧她的手。良久,他低声:“对不起。”
暮晚摇淡声:“不要总说‘对不起’。你就是这样,总喜欢一味付出。你就是对我总是站在一个低姿态上,才让我习惯了男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我现在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你要是像裴倾一样会说漂亮的话,我早被你骗跑了。这世上像暮晚摇这样的人很多,像言尚这样的,我却只见过你一个。”
她想到了裴倾,想到了白日发生的那些事。想到山贼出现时,裴倾的初时保护,后来惶恐逃跑……那时她竟然只是看着,心神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
精挑细选的人,也不过如此。也或许,裴倾爱的人不是暮晚摇,而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低声:“我不想凑合了。”
就像杨嗣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公主,她为什么非要凑合。
言尚侧过脸来,认真道:“胡说。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我也只见过一个‘暮晚摇’。面对山匪时巍然不动,一点儿不示弱,被人抓了还敢和千百倍强于你的匪贼反抗……永不向命运低头。我只认识这么一个‘暮晚摇’。”
暮晚摇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挨向他手臂更近了分。被人夸,总是让人高兴。尤其这人是让她又爱又恨、品性高洁如圣人的言尚。她讨厌圣人的作风,可是她又向往圣人带给她的安全。
太矛盾了。
暮晚摇仰头看他光洁下巴片刻,忽然话头一改:“你和你的未婚妻到底退不退亲?”
言尚怔忡,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
良久,他低声:“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么?”
暮晚摇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随便找一个话题,她其实不想和他讨论那个,因为她不想再扇他巴掌了……就听他有些疲惫道:“我会退亲的。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好不误了人家女郎的名声。毕竟我太有名了,不想人家女郎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为我隐姓埋名。”
言尚轻搂住她的肩,他低头,对她大约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涩:“你要真这么在乎,我便不成亲了。等你、等你嫁人两三年后……等你彻底放下了,我再考虑婚事也成。总之,想成亲,什么时候成不了呢?”
暮晚摇呆住。
她喃声:“……你竟愿意为了我再多拖几年?你家人怎么办?你不要名声了么?”
言尚:“不这么又能怎么办?你这么受不了这个,我不能不管你的。”
暮晚摇抓紧他的手臂,心中潮湿,刹那间,她再次感觉到言尚对她的好。他没有和她定下什么约定,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做到这一步。而她若是懂事,就应该怜惜他……暮晚摇仰头,差点脱口而出,就想告诉他自己和裴倾的事,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喜欢裴倾。
她想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不需要他为她守,她不会嫁裴倾了。
但是抬头,暮晚摇看到言尚垂着脸、他那副憔悴无比的样子,她一怔。他是硬撑着在和她聊天说这些,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言尚已经很累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暮晚摇便靠着言尚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
尚有追兵,尚是不安全的。然而她心中好似不再是空荡荡的深色飓风,寒星不再发颤,漫野不再荒芜。飓风停了,即将熄灭的烛火燃起光,她的避风港重新回来。
虽然他仍没有完全回来。
可是他又大约从未离开吧。
让她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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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啾啾鸟声在地龙后变得稀疏。暮晚摇醒来后,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她揉着酸楚的胳膊爬起来时,身上披着的一件沾了一点儿血的男式外袍就从肩上落了下去。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匆忙跳起来。她一声不吭,手中抓着那件男式外衫,在木屋中转了一圈。她既没有见到言尚,也没有找到韩束行。
暮晚摇直接跑出了屋子,恐惧爬满她的心房,她骇得全身血液凝固。她恐慌地想是不是他们都走了,是不是自己又被抛下了。可是言尚怎么可以抛下她?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连言尚的品性都看错。
如果连他都不是她以为的人,她未免太过悲哀。
暮晚摇在木屋四周寻找,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只是倔强得不愿意回去那个已经没有人的木屋。她听到了潺潺水声,便顺着潺潺溪流找上去。
暮晚摇一呆。
她看到了湍湍小溪旁,青年的鞋袜留在案上,而挽袖赤足、躬身站在冰凉溪水中的青年郎君,正是她遍寻不到、以为他已经和韩束行一起走了的言尚。
他眼睛上蒙着的白纱布被水打湿一点儿,他立在水中弯着腰,因为行动不便,再是挽着袖子,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在水中摸索什么,听到岸上女孩儿带着气怒之音的惊叫声:“言尚!”
言尚侧过脸,露出一丝笑:“殿下睡醒了?”
暮晚摇气急败坏走向他,他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喝止道:“殿下不要过来,不要弄湿了衣服。这山中的水有些凉,女郎还是不要碰这样凉的水比较好。”
暮晚摇气得不行,又被他制止在岸边。她怀里抱着他的外袍,瞪红眼:“水有点凉,你怎么站水里?”
言尚无奈笑:“韩束行去帮我查消息了。我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捕一条鱼,总不能饿着殿下。当然,若是捉不到就算了……木屋中是有干粮的。”
暮晚摇蹙着眉:“有干粮你瞎忙活什么?你一个瞎子摸索到这里来,很容易么?”
她低着头,看到他站起来后,手背上的红色伤痕。暮晚摇心一跳,顿时心疼得针扎一般。她已是极为倔强的人了,可是看到他这样,她变得爱哭了很多。
暮晚摇眼中水雾濛濛:“你是……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下那些干粮?觉得我锦衣玉食惯了,不好养活?言尚,你少瞧不起人!”
她向他吼时声音带着一抹哭腔,虽被她掩饰,又哪里逃得过现在就剩个耳朵、拼命练习好耳力的言尚。言尚迟疑一下,有些慌:“你是不是哭了?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迟疑着,就要向岸边走来,但是他才站起来,就吃痛得皱了下眉,觉得挽起裤脚的没在溪水中的腿被什么打了一下……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伸手尖叫:“鱼!鱼!鱼!你腿边好多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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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后,木屋中生起了火,坐在篝火边,身上披着衣袍,言尚将烤好的鱼递给暮晚摇。
热腾腾的鱼冒着热气,哪怕因为他们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对厨艺一无所知,这条鱼的卖相实在不够好看,当言尚将烤鱼递过来时,饿了太长时间的暮晚摇再矜持,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只是低头咬一口,她呜了一声。
言尚垂头关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暮晚摇捂着腮帮,没告诉他是因为脸肿了,所以吃东西格外痛。她怕她说了后他又自责,而与他一起坐在阳光角落里烤鱼,抬头看一眼言尚,暮晚摇又庆幸他眼睛看不见。
不用看到她现在肿得厉害的半张脸,不会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
暮晚摇含笑:“是有点儿烫,不过挺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鱼递到他嘴边,就欢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言尚低头笑,张口咬了一口。暮晚摇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微蹙了一下眉,又长眉舒展,说声“好吃”。暮晚摇便更加高兴,转头就另找一木枝,要把两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鱼分他一半。
但是她捡了木枝,回头想让言尚帮忙拿一下时,见言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往旁边吐掉一口什么。
暮晚摇一怔,喊他:“言尚。”
言尚抬头。
暮晚摇沉着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言尚微愣,然后摇头笑:“没有。”
暮晚摇顿时生气,“啪”地一下将串着木枝的鱼塞到他手里。她不想理他了,起身要挪去另一边坐着,言尚这次反应倒是很快,伸手抓住她手,仰起脸,他有点茫然:“我又惹你不高兴了么?”
暮晚摇冷声:“如今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告诉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忍着。你让我怎么想?我知道你是体贴我、照顾我,可是如果你病倒了,我就不会伤心么?你总是这么护着我,要把我护到几时,一直不让我懂事么?
“我脾气这么坏,都是你惯的!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错!你把我弄成这样,然后转头就走,我一个人怎么办?”
言尚迷惘半天,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事情说得这般严重。但是他聪慧无比,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很快猜到了她是因为什么这样生气。言尚忍不住笑一声,心中觉得有些暖意。
他将她拉回来重新坐下,低声赧然道:“说的什么话。我又没做什么,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暮晚摇见他还不承认,瞪大眼:“我看到你吐了!你都难受得吐了,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她心疼得想跺脚:“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一次和你重逢后,你身体就不太好的样子……你瘦成这样,腰也这么瘦……”
言尚脸红,低声:“怎么又说我的腰。”
暮晚摇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的腰了,就听他温声解释:“我没有不舒服。我方才也不是吐……是被鱼刺卡到而已。你总不能都不让我吐鱼刺吧?”
暮晚摇呆住。
然后脸烧红。
她觉得丢脸无比,自作多情无比,半天说不出话。言尚也从来不逗她这样,只是落寞地叹道:“要是我眼睛能看见……就能帮殿下挑鱼刺了。如今,只能麻烦殿下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暮晚摇道:“啰嗦!我怎么可能被鱼刺卡住!我从来就没有被鱼刺卡住……啊。”
言尚了然,说:“被鱼刺卡住了?我能看看么?”
暮晚摇含糊地捂着嘴:“不能不能!你都看不见,不许你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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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后悔不应该烤鱼给两人吃,因暮晚摇实在没能力照顾她自己,一顿早膳吃得很艰难。不等两人吃完那条鱼,韩束行就回来了,韩束行从来看不懂那两人的尴尬,直接说起穰县如今的情况。
“地龙后,城中许多房子塌了,百姓被埋在下面。那些山匪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也塌了一半。如今官兵和山匪虽被困在山中,但心思显然都不只在对方上了。今早时,裴郎君领着兵马来山中解救诸人,一直在找公主……”
韩束行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坐在言尚身旁,非常冷淡。
韩束行便接着说:“听闻公主是山匪所捉,府君也因为救殿下而被山匪所捉,南阳刺史与节度使都非常着急,声称一定要从山贼手中将殿下救出。他们抓了一部分山匪,但是被抓的山匪也稀里糊涂,弄不清殿下是否在他们手中。因他们八十路山匪,并不都是同一道。
“总之,官府一边安顿百姓,一边开始漫山遍野地找殿下和府君。裴郎君最为积极,他想向长安求助,但是南阳两位大人物求多给两日时间。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晚摇若有所思。
言尚也垂着脸沉思。
韩束行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韩束行建议:“二郎,穰县现在乱了一片,正是您该回去收整的好时机。趁这次地龙,可以把之前安插在我们府上的内贼都拔掉。还能让百姓更信赖你!”
韩束行乐观道:“殿下也是。我看裴郎君快急哭了,方卫士也十分着急。他们都等着殿下回归。殿下回归后,可以把那些背叛你的都抓了,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暮晚摇说:“我不回去。”
言尚与她是同时开口的:“殿下不该回去。”
韩束行茫然,见言尚和暮晚摇对视一眼,言尚解释:“殿下……也觉得回去不安全么?”
暮晚摇淡漠的:“当然不安全。我又不是傻子。南阳的一把手这么摆我一道,我现在回去,抓不到他们把柄,岂不是白白被山匪捉走一次?那我此行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帮言二郎剿匪么?剿匪是言二郎的事,不是我的。你们南阳山匪多不多,和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