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一瞬。
她嘲讽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却不喜小孩,很不可理喻?”
言尚道:“……各人有所偏爱,本也正常。并没有身为女子就必须喜欢小孩子的说法。”
暮晚摇嘴角轻轻勾扯一下,不说话了。
她再次找到了自己和言尚之间的一道极深鸿沟,在过了一个月,她正喜欢和他重逢的时候。
现实一遍遍提醒她,她与言尚有多不合适。
他喜欢小孩子,可她大约永远不会有喜不喜欢的机会。
暮晚摇不再搭理言尚,抬步向自己的府邸走去。言尚在原地微微停了一会儿,就将手中铜碗递给仆从,追了上来。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暮晚摇看去,他将一块饴糖递过来。
暮晚摇:“我才不喜欢这种哄小孩子的糖。”
然而言尚记得在岭南时,她生病的时候,那么喜欢吃糖。
言尚道:“就当殿下与我一同庆我兄长生子之喜,好不好?我送殿下几颗糖,殿下给我兄长一分面子,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一眼,他抬目看她。她心里微乱,移开了目光,却没反驳。
言尚便微微一笑。
跟她跟到了公主府,暮晚摇抬步就要登公主府的台阶,她一回头,见言尚还跟着。
暮晚摇:“……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这般闲么?”
言尚脸微有些红。
他低声:“我夜里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
她心情复杂。
心想夜里找她干什么,总不会是盖棉被纯聊天吧?司马昭之心,未免太明显!
暮晚摇却苦于没想到自己和言尚之间应该怎么办,而不知怎么回答。
要她咬牙跟言尚断了,说自己从来没对他感兴趣过,他不要纠缠她,她狠不下心;要她甜甜蜜蜜无所顾忌地和言尚在一起,她怕情不能禁,也怕言尚被自己所误。
她既然给不了他承诺,便只是耽误他。
可她终是太过贪恋言尚的好……就如他塞到她手中的这枚糖一般。这般甜而不腻,才刚刚尝了一口就要扔掉,谁忍心呢?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言尚再次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说:“殿下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么?非要与我在府邸门口这般纠缠么?”
暮晚摇:“……”
是她想纠缠么?!
是他非要说什么夜里找她,让她很纠结啊。
暮晚摇一把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扯走,客气无比:“我十分忙碌,没空理你。你好好读书吧,不要整日想些有的没的,耽误你自己,也耽误我的时间。”
言尚怔一下,抬目看她,似探寻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躲开他目光,怕他看出她的犹豫不决,赶紧进府。因为动作匆忙,她还被台阶绊了一下,听身后言尚似叹了一声,暮晚摇当即回头,红着脸恼怒看他。
他便移开目光,当作没看到她被台阶差点绊倒那一幕。然而他身形萧肃落拓,唇角挂着一丝笑,让暮晚摇更是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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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暮晚摇推开客房的门,见春华正伏于案上写信。
因明日晋王府会派人来接春华入王府,春华住在侍女房已经不合适。暮晚摇专门为她空了一间房,她推门而入看自己昔日的侍女,春华站起来,有些仓促地向公主行礼。
春华腹中胎儿已经两月有余,尚没有行动不便,这个胎儿却时常让自己的母亲孕吐难受。
然而渐渐的,春华身上也有了母亲才有的朦胧美感。
春华迎公主入座,跪坐在公主裙裾旁边,低头:“殿下。”
暮晚摇拿过她放在案上那封信,见是一封写给刘文吉的。
暮晚摇随意扫了几眼,春华轻声解释:“我与刘郎说,说我病重,命不久矣。请他不要念着我,在我去后,也不要来找我。我是干干净净的,是公主府上的侍女。我不愿在我死后,被人说我与外男纠缠不清,损坏公主府的名誉。”
春华靠坐在暮晚摇膝盖边,望着虚空,轻声喃喃:“殿下在我入王府后,刘郎再写信来问,殿下就将我今日的信送出去吧。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让他不要挂念我,好好生活。”
她目中噙泪,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却很干:“他之前不是准备娶我么?不是采纳什么都在准备了么?多好。现在也不用多准备。再遇上一个好女郎,直接就能提亲。我在信中,要他好好待人家女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
“就当、就当……我从来没有与他好过一样吧。”
暮晚摇拿着信的手指轻轻颤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被攒住,要喘不上气一般。
她难受得要紧,偏了偏头,哑声:“我会帮你多照拂一下刘文吉。他明年要是还考不中进士,我不会再等着他四处求人,直接会给他安排官做。
“你放心。他若不和我的利益为敌,我便一直会多护着他一点。”
春华微笑:“那便好。”
室中静谧,主仆二人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暮晚摇低头看到地衣上,一滴滴,有泪水溅落。
暮晚摇怔一下,跪在了地上,让春华抬头看她。
春华仰起脸,脸上果然全是泪。
春华含着泪,笑问暮晚摇:“殿下,我进去晋王府,有没有帮到你?我有没有耽误你的事,有没有做无用功,有没有让你为难?”
这一瞬间,暮晚摇眼中的泪已经涌到了眼底。
她却咬牙忍住,让自己坚强。侍女柔弱,她不能弱。她还要撑着这个公主府呢。春华进了晋王府后,若是过得不好,还得依靠她呢。
暮晚摇骂道:“傻子!你当然帮到我了。你帮我争取到了时间,给了我时间去安排。
“你只是被人算计了。你只是一枚棋子。他们必须要你这枚棋子发挥作用,他们是一定要你进晋王府,才能间离我和太子殿下……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错。你没有做无用功,当然也没有让我为难。
“你只是一个侍女,不必考虑太多那些人的算计。不过日后进了晋王府,瓜田李下,我便不能多管你了。你要低调……腹中的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成了晋王府中的第一个孩子,你要紧跟着晋王妃。只有晋王妃能保护你,只有晋王妃有立场为你做主。
“你就如服侍我一般去服侍晋王妃……”
春华哽咽,却点头。
暮晚摇咬牙切齿:“还有,和你的母兄一家断了!不要再和他们联系了!”
春华目露哀色,惨然道:“自然。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日后我只每年给他们一点钱,却再不会和他们见面,再不会给他们机会算计我了。人这一辈子,没有亲人……其实也能过。所以殿下也不要为亲人而难过。”
暮晚摇道:“我本来就没有为亲人难过。”
春华无奈一笑,知道公主当然不承认。她仰头看着暮晚摇,低声:“那么殿下,舍了我吧。日后不要再念着我了。”
她泪水挂在睫毛上,轻声重复:“舍了我吧。”
暮晚摇从手指到心脏,因这句“舍了我吧”,而痛得发麻。她绷着腮,一把将春华抱入怀中。二女身子都轻轻颤抖,春华想说这不合适,可她到底是颤巍巍地伸手,抱住了公主瘦弱的肩膀。
她想她还是帮到了公主一点。
这便好。
虽只是她一人落泪,公主一滴泪都没有。但公主心中的难受,春华想自己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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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晋王府果然派人来了丹阳公主府,留下了纳妾的彩礼,迎春华上了马车。
春华穿上她之前从未穿过的华裳,接受她之前从未得到过的主人才有的行礼。进了晋王府,从此后她便不是侍女,而是晋王的妾了。从婢女一跃升至主人,大家都应该高兴。
公主府也多了些祝福的声音。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站在公主府门口,到底春华是她的贴身侍女,她这么专程出来看一眼,也算是给春华的面子。
暮晚摇站在公主府门口,看到对面的言尚也出来了。他立在府门口看着她,目中关切。
暮晚摇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他不必担心。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马车行出巷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外面钻了出来,奔向那马车,大喊着追去:“春华!春华!”
坐在车中的春华一下子僵住,手扶在了车门上,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立在巷子里的暮晚摇和言尚也一下子愣住,暮晚摇还没想起来这是谁,就看对面的言尚脸色一变,言尚下了台阶就向巷口大步奔去。暮晚摇看到这般动静才猜出来,当是刘文吉。
暮晚摇一下子看向方桐,方桐等人连忙跟上言二郎。
暮晚摇也心跳砰砰,提起裙裾跟着他们追出,唯恐今日事生变。
唯恐这件事给春华在晋王府的开局造成误会。
刘文吉追着那马车,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大喊道:“春华!春华!我知道你在车中!你骗我说你生了病,怕染给我让我不要见你。但是春华,春华!我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管你!”
他追着马车,嘶声:“你要去哪里?你没有生病对不对?春华、春华……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你忘了么!你忘了么!”
周围卫士们堵住他,按住他。他奋力想闯出去,他和那些卫士动手,挣出他们的手,向前又奔了两步,再次被公主府上的卫士按住。
刘文吉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远离他而去,马车四周跟随的卫士和侍女有奇怪的,回头看过来。
刘文吉大喊:“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被按在地上,衣袍上沾了泥土,他声音更大更哑。忽然言尚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言尚挡住那些要将刘文吉打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卫士,他将自己这个朋友抱在怀里,只用手捂住刘文吉的嘴,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卫士们:“二郎……”
言尚声音微绷:“我来!你们不要动手!”
卫士们却怕刘文吉再喊出不合时宜的话,看言二郎不肯躲,也只能动手……却是暮晚摇声音紧跟而来:“你们疯了!谁许你们动言尚!都给我住手!”
言尚从后抱住刘文吉的身体,挡住他的嘴,声音带一丝颤,低声:“文吉,不要出声,不要出声!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为了她好,不要毁她名声!”
刘文吉目中含着热泪,他因为被卫士打揍,脸上沾了土,眼角也有淤青痕迹。
他愤怒地看着言尚,挣扎着用眼神质问言尚。
言尚闭目颤声:“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会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去打扰她。
“要让她好,要让她去高处,要让她心无旁骛。对不对?”
言尚捂住刘文吉的手上,一滴热泪溅在他手背。
暮晚摇站在巷口,看到言尚跪在地上,一点也不嫌弃地抱住刘文吉,搂住刘文吉。
那马车远去,车中哭成泪人的女郎从始到终不曾掀开帘子看一眼。公主府的人压住了这一切,没有让这事的影响扩大。到见不到那马车了,言尚才松开手,他的手已经被刘文吉咬得满是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