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突然有种想抽烟的冲动,便伸手在病号服里摸了摸。摸完一想,怎么可能会放这儿,遂对莫遥道了一声“稍等”,起身去翻大衣外套,最后在提包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啧,瘾这么大啊?”莫遥看了看他,张着嘴哑然笑了一声。
“本来没什么瘾,突然想抽一根。”薛眠给自己点了烟,问莫遥要不要来一支。莫遥摇摇头,干翻译的嗓子跟电视播音员一样金贵,他搞不懂薛眠怎么就一点不知道保养,烟说抽就抽,要换成他,打死都是不能的。
“可能这就是我和你其中一个不同吧。”薛眠夹着烟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里徐徐飘出,眼前一片白雾缭绕。
“哦?什么不同,”莫遥自问自答:“注重养生?还是懂得体恤身体?”
“不,”薛眠坦诚的摇头:“是对‘翻译人’这个身份的看重程度,我和你大不一样。”
莫遥渐渐敛了笑意,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愿闻其详。”
“我不太清楚莫老师是怎么走上翻译这条路的,但一定过程辛苦。”薛眠给自己倒了杯水:“毕竟能达到现在这样的成绩,都是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拼出来的。”
“你不也一样,”莫遥翘起一条腿,人往沙发后面仰过去,坐姿闲适放松:“也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一生出来就能……哦,不对,你的确是有天赋,连许总都这么夸过,”顿了顿,强调道:“很多次。”
“莫老师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一定很珍惜吧?”薛眠没被带偏节奏,继续说自己的。
“当然,”莫遥笑笑,又学着电视里的东北话口音挑眉来了这么一句:“那必须的啊!”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烟头在烟灰缸上磕了一下,磕落一小段灰。薛眠隔着缭绕的烟雾道:“你重视已经拥有的荣誉、地位、收益和机会,因为这些是你辛苦挣来的,无可厚非。但说到底,比起‘翻译’这件事,或许莫老师更在意的是‘翻译人’这个身份。所以我和你大有不同。”
“你在说我贪慕虚荣?”莫遥拍了拍膝盖,忽的又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
“晏总想让我进天创的事不算秘密,更是个已经过时的新闻。”薛眠揿灭烟头,话说得直白坦荡,抬起眼睛看过去:“莫老师一直耿耿于怀的,除此之外,应该也别无其它了吧。”
“晏总惜才,挖你是应该的。”莫遥垂着眼睛笑笑,一边说一边在外衣口袋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一个烟盒,哂道:“让你勾出瘾了,我也来一根吧。”
薛眠给他杯子里添水:“那莫老师知道我是怎么答复晏总的了。”
“no no no,这个还真不知道。晏总口风不是一般的紧,这事儿估计就他和许——啧,不是吧你拒绝了?”莫遥边点烟边夸张的笑了好大一声,明显不相信自己的猜想。
“谁会拒绝天创的邀请?老师说笑了。”薛眠松了松坐姿,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卸去一点力:“只是推迟了入职时间,给莫老师让让路。”
“给我让路?”莫遥有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什么路,飞黄腾达路?”
“差不多吧,”薛眠托着下巴看过去:“明年年中翻译司会到天创遴选合适的译员,莫老师想必早已经知道。所以说……现在你是独一份的机会——只要没有我。”
“呵,”莫遥忍不住仰头干笑了一声:“你倒不谦虚。”
薛眠松了下肩膀,不急不缓道:“老师的见面礼我收了,下马威我也收了。推迟入职天创就算是我的回礼,希望你喜欢。”
莫遥没说话,垂着头看着地板,这口烟吸得久了点,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突然猛地一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没疯吧,真推迟了?”
薛眠没再多废话解释,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最下面那一层抽屉,从里头拿了个东西走过去,往莫遥面前那么一放:“这个,请带回去吧。”
莫遥低头一看,一只还剩半杯水的纸杯子。
脸唰的就白了下去。
“你放的药太苦了,我只喝了三口,以为是贩卖机里的柚子坏了。”薛眠返身坐回去,脸色平静如常:“要不是看大家都没反应,害怕味觉出了问题的是我,应该也早扔了。”
莫遥表情交错复杂,好像混乱的天气晴雨不定,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他,半晌,硬邦邦的吐出一句:“你把它留着取证了?”
“取了,但没留证。”薛眠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杯子:“当时你应该把这杯水带走,但或许是没想那么多,因为你本意并不想害我,只是打算给个警告。不是么?”
“你……”
“我把它拿走,不过是想知道里面加的是什么,方便医生对症下药。”薛眠将半杯柚子茶推过去:“现在把它还给你,因为我用完了,留着已经没什么意义,所以该物归原主。”
一室沉默,如死寂的空谷深潭。
片晌,莫遥垂着眼睛,忽然一声哂然的笑,睫毛微晃,摇头轻叹了一声:“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薛眠,对待对手你就是用这种办法还击的?别人捅你一刀,不仅不反抗,还反手给人递纸擦手,怕溅出的血弄脏了他的刀?——你这人没毛病吧?”
“没毛病,”薛眠从茶几底下摸出个小纸袋抛过去,估计是给人家装杯子用:“以眼还眼是对付敌人的办法,换我,我会这么干。但是莫遥,”薛眠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你不是我的敌人。”
这是他第一次喊他名字。
以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神情看着薛眠,莫遥似乎是愣住了。
这件事上他不想用“以德报怨”这样的词来形容,无论是形容眼下这个场面还是形容薛眠,并且他相信薛眠也不会喜欢。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这种高大上的东西,以德报怨,不念旧恶,那都是虚构的电影里才有的“五好品质三优美德”。莫遥不信那些,他是个只活在现实里的人,电影不过是偶尔的调剂,增添一点生活乐趣罢了,但无法让他照章学习。
所以对于薛眠这种不在他理解范围内的举动,他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有病”,要么“有图”。
“你图什么?”莫遥不知是该笑对方还是笑自己:“不是敌人,难不成还是朋友?薛眠,别玩了,打从进门起我就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肯把面具摘下来。你这些堪比‘情话’的话在我听来就跟念诗没两样,空洞无物,酸得掉牙。”
“你还真是……”薛眠噎了噎,几乎是被气笑了:“你是不是从来没被人好好对待过?非得睚眦必报你来我往,等到打破头了、见了血了,才觉得事情就该是这么个了结办法?”
“难道不是?”莫遥看他。
“显然不是。”薛眠回看他。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突然有人蓦地噗嗤一声,打破了这尴尬又磨人的相对无言。
“实话说啊,真没想过要怎么害你。”莫遥吸完最后一口烟,带了点力,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上。
“知道。”薛眠将上半身靠到沙发上:“英国那次发现你做手脚,一开始确实反感,也很郁闷。郁闷不是因为你对我用手段,而是觉得以你这样一个人物,专业能打,业务优秀,实在犯不上这样。有点……”
“有点什么?”莫遥不禁好奇。
“掉价吧。”薛眠笑笑。
“掉价?哈哈哈……然后呢?”莫遥笑完又皱了下眉头,不等对方开口,自己又带点不解的道:“既然上次被你发现了,后来又再有了这次,按理你不是该更加腻烦我才对?怎么没把新仇旧恨一起算?”顿了顿:“对了,你还骂我‘垃圾’来着。”
“我那话不是骂你这个人,算是……”薛眠尴尬又不失礼貌的一笑:“算恨铁不成钢吧。看到你为了跟我拉锯不惜一步一步走错,走得越来越偏,越来越迷失自己……太可惜了。”
薛眠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是真的可惜。莫遥,你不该只将目光放在你我之间的竞争上,明明有更广阔的未来,何必太限制自己。”
“念书、工作、往前闯……”莫遥抬起眼睛,转头看了看外面的蓝天,轻叹道:“你说的没错,当个好翻译真的要吃很多苦。因为苦吃够了,所以对甜就特别渴望。一旦尝到了糖是什么味道,就再不想回去吃苦了。”
他收回视线,以一种平和而冷静的目光看着薛眠,郑重道:“因为你太优秀,我怕你会抢走我的糖。是我狭隘了,但我不后悔。生而为人,谁不为自己活得更好而拼尽全力?但为此伤害到你,是我错了。”
他脸上挂着抹淡淡的笑,仰头长叹了一声,拍拍裤腿站起身,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道:“帮扔了吧,就不带走了。”
“好。”薛眠点了下头。
“以后除非是必要,我们尽量也不用再见了。”莫遥道。
“是。”薛眠点头。
“那就算是和解了。”莫遥仰着脖子伸了个懒腰,视线自上而下的看过去,勾了下嘴角道:“不送送我?”
薛眠摇头笑笑,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莫遥没再逗留,拉开房门,大步流星,一点一点消失在了狭长走廊的尽头。
望着那道最终变成一个黑点的背影,薛眠不免心生感慨,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挺复杂的,有点酸,有点涩,还带一点微微的苦。但结果比他预料中的好,这就够了。
转身往病房走,眼角余光突然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红彤彤的。
薛眠转头,看向门口拐弯处的墙角。
一个新鲜的水果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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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天放假!!!
开熏!快落!鸡冻!
我们周三见啦!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