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里,也算不得多好的去处,但苏若华却很知足。林才人的性子恬静,且没多少主子架子,也从不作践下人。也因她无宠,宫里那些争宠斗爱的妃嫔,也懒怠理会她。跟着她,虽没多少体面,但也少有罪受。
陆旻,便是林才人的皇儿。
直至今日,苏若华还清楚的记得,与他初见那日的情形。
他小她三岁,那一年他才只是个年方九岁的顽童。
他站在林才人身侧,轻轻歪着头凝视着她,一双眼睛乌黑的如同古井,凉森森的,直透人心。
林才人令她服侍陆旻,也算做个玩伴。
两人年纪相仿,自然也十分投契。陆旻不爱与他那些尊贵的兄弟在一起,倒常常与她黏在一块。甚而因此被旁的皇子取笑,他还为此与那几个皇子打了一架,被少傅罚跪了一个多时辰。
待惩罚结束,陆旻一瘸一拐的走出书房,满头冷汗,却向泪眼汪汪的她咧嘴一笑:“没事儿,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
打从那时起,她便在心底里笃定了,若是她今生的命就是服侍于人,那么这个人便是陆旻。
她便越发尽心竭力的照料着他的一饮一啄,揣摩着他所有的喜好习惯。
陆旻也喜欢与她在一起,久而久之更成了一种习惯,他一应衣食住行,都要她亲手打理。
林才人曾笑语,说他们就像亲姐弟一般。
曾经,苏若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明知他们身份悬殊,心底里却依然是拿他当作弟弟看待。
林才人是个良善却没什么作为的妇人,为了谋取一席之地,她依附着其时尚是昭仪的太妃。
她病故之前,便将他们都托付给了太妃。自此之后,两人更是相依为命。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苏若华便隐约觉着,陆旻看她的眼神似是有些变了,夹杂着少年的热忱,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每每他这样看她,她便会心绪缭乱。
到了他十四岁那年,赵皇后一道懿旨,便将他带走。
移宫之前,陆旻悄悄来找她,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早晚有一日他会来接她。
苏若华并没有把这句话狠放在心上,也从没敢深想过陆旻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初,皇帝来问我讨你,一则你不肯去,二来我也有所忧虑,所以没放你走。如今,你后悔么?”
太妃柔哑的嗓音飘忽而来,将苏若华的神思自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苏若华正了身子,郑重回道:“娘娘,奴才是自愿追随主子而来。太妃娘娘是奴才的旧主,待奴才恩深似海。奴才怎能因主子一时落魄,便抽身离开,转头跳高枝儿去?奴才虽愚钝,却还明白这些道理。”
太妃又笑了一声,话音带了几分戏谑:“可是,皇帝也算你的旧主啊。你去服侍他,算不得背主。”
苏若华一时语塞,她有几分奇怪,太妃今夜是怎么了,如何会抓住她不放?
想起白日里的事,及春桃告诉她的言语,她的心被整个的提了起来。
只听太妃问道:“若华,你想回宫么?”
第五章
太妃话音落地,屋中却是一片寂静。
苏若华默然了片刻,方开口说道:“娘娘,奴才只知跟随主子。娘娘在何处,奴才便在何处。旁的念头,奴才没有。”
太妃却朗声一笑:“好个痴心的丫头,你对我也算是十分忠心了。那么,如果我想回宫呢?”
苏若华静默不语,片刻回道:“奴才是娘娘的人,听凭娘娘的差遣。如此大事,娘娘自有决断。”她话说的圆滑,实则并不曾袒露自己的心意。
“哈哈哈……”
太妃畅快的笑声自帐中飘出,在这寂夜里却显得格外诡谲。
她笑了两声,悠悠说道:“若华,人若乖巧过了头,可是要折损福气的。”
话音落,床架子发出咯吱的响声,太妃似是翻了个身。
只听她又说道:“出来也有三年了,这甜水庵虽清静自在,到底不比宫中舒坦,且是寄人篱下。我倒很是想念宫里的日子。今日,皇帝过来,言语里也有这个意思。”
苏若华大概猜到了太妃想要她如何,她轻轻说道:“皇上是娘娘一手抚养长大,抚育之恩,皇上必不能忘。娘娘为先帝离宫祈福已有三载,如今孝期已满,迎娘娘回宫孝敬,也是情理之中。”
太妃没接这话,半日忽问道:“若华,你对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若华心头一颤,眸光微闪,将早已预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奴才不过是宫女,只知忠心向上,服侍主子,并无别的念头。再说……再说,奴才是罪臣之女,戴罪入宫,也不该有什么妄想。”
太妃淡淡一笑,说道:“戴罪入宫?你有何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再则说来,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前朝的孝文皇后、安宜皇贵妃不就是……”
苏若华越发不敢接话,太妃提及的这两位,皆是阖家被抄,自身没入宫中为奴,后被皇帝看中,蒙受盛宠,平步青云的。孝文皇后暂且不提,安宜皇贵妃甚而是反叛逆臣的女眷,初蒙宠时亦在前朝后宫掀起无数风波,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皇贵妃,后宫的实际掌权人。
太妃忽然说起这两人,还将她们比及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苏若华忽想到了什么,望着精致秀美的帐子,帐中太妃的身影隐隐绰绰,正背对着自己。
她低声郑重道:“娘娘,奴才有一事相求。”
太妃似来了兴致,翻过身来,隔着纱帐盯着她,说道:“哦?说来听听。你是我的心腹臂膀,这些年跟着我一路过来,事事替我谋划。我能有今日的安泰,你功劳也是不小。你有所求,但凡能的,我必定答应。”
苏若华深深拜倒,说道:“是,奴才谢娘娘怜惜。如若将来娘娘重返宫闱,奴才恳请娘娘放奴才出宫。”
宫廷自有规矩,宫女年满十八即可出宫,然而苏若华是戴罪入宫,本该一世为奴,自不在此列。但她毕竟是太妃的爱婢,多年来为太妃在宫廷生涯里立下了汗马功劳,讨这个恩典并不为过,端看太妃是否肯放了她。
果不其然,太妃重翻身过去,意兴阑珊道:“我乏了,睡吧。”
苏若华便不再言语,她将身子重新倚靠在床柱上,望着窗格子怔怔出神。
太妃,大约是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银色的月光撒入窗棂,如霜一般,笼罩在她纤细婀娜的身躯上,那张明艳秀美的脸庞,笼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陆旻出了甜水庵,乘上銮驾,吩咐回宫。
李忠得令,忙传了下去,仪仗浩浩荡荡向皇宫行去。
陆旻坐于龙辇之上,凤眸轻眯,清隽俊美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令人无可琢磨,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出声:“李忠。”
李忠打了个激灵,赶忙回道:“皇上,您吩咐?”
陆旻的声音沉沉自头顶落下:“甜水庵,近来可安泰?”
李忠回道:“皇上放心,一切供应都是宫中及时划拨的,奴才亲自盯着,內侍省不敢怠慢。”
陆旻轻哼了一声,说道:“愚钝,朕不是问这个。”
李忠只觉的脖子后面一凉,慌忙道:“是,是,奴才糊涂。皇上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霍大人日夜把守甜水庵,不敢有丝毫懈怠,管保太妃娘娘平安无虞。”
陆旻淡淡说道:“太妃的安泰,自然要紧。然而其余的人,也不能疏忽。到底是一条性命,如有闪失,朕必不轻饶。”
李忠连连答应,心里却嘀咕着:这太妃娘娘与若华姑娘,还真不知谁占了谁的光呐。
片刻功夫,御驾便浩浩荡荡回至皇宫。
进了宫,陆旻便回了养心殿。
内侍张全福服侍着皇帝更换常服,他生着个胖大身子,一张大圆脸,白面团似的,一笑便眯细了两只小眼睛。
他回禀道:“皇上出宫这半日,贵妃娘娘那边遣了吟霜姑姑来说,晚上务必请皇上往承乾宫用晚膳。”
陆旻笑了一声:“她今日这般殷勤,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张全福陪着笑,一面跪在地下替皇帝仔细着装,一面说道:“贵妃娘娘十分惦念着皇上,今儿都打发人来了好几趟了。得知皇上一直不曾回宫,一时急了,才把吟霜姑姑打发过来。奴才告诉贵妃娘娘,皇上今儿往甜水庵看望太妃娘娘,回来必不能早,但必定龙心大悦。贵妃娘娘如有什么事,今儿晚上求了皇上,一准儿能成。”
陆旻面淡如水,薄唇微抿,挑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眼却朝着张全福兜屁股便是一脚。
张全福正跪在地下打理皇帝的玉佩络子,猝不及防,登时就是个狗啃泥。
他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一手扶着头上歪了的冠,一面跪在陆旻跟前,赔罪道:“皇上,皇上,奴才做错了什么,您让慎刑司打奴才板子就成,何必劳累龙体。奴才承受不起啊!”
陆旻冷笑道:“朕去何处,见何人,做何事,乃至于心情如何,你都一五一十的告知贵妃,你倒是对贵妃忠心的很。”
这大内混到高品阶的太监,又是御前服侍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张全福慌忙脑袋撞地,咚咚磕起头来,连声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陆旻掸了掸衣衫,迈步向外走去,再不看这跪在地下的奴才一眼,只远远说道:“既自知有罪,那便自去慎刑司领罚吧。领完罚,也不必回来了。”
张全福仰起头,只见皇帝那修长笔直的身影正走向殿外。
陆旻才踏出门槛,李忠便手捧茶盘迎头进来。
这张全福是李忠的徒弟,李忠见此情形,心中便咯噔了一下,连忙退让到一旁。
见皇帝走远,李忠便走上前来,问道:“怎么着?你到底怎么惹着皇上了?”
张全福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哭丧着脸说道:“师父,我这到底说错了什么啊?咱们,这不是一向这么服侍?皇上以往也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李忠听了这话,便用力朝徒弟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低声呵斥道:“小兔崽子,前儿我怎么教导你的?皇上如今的脾性,已不比三年前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谨言慎行,提着脑袋办差。贵妃娘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皇上没叫人摘你脑袋,都算轻的了!还冷着干什么,快,滚去慎刑司领罚吧!”
张全福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摸着脑袋问道:“师父,方才皇上说我领完罚不必回来了。那,那我去哪儿啊?”
李忠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哪儿?你替哪个主子卖力,就去哪个跟前儿。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张全福登时慌了,向李忠哀求道:“师父,您替徒弟跟皇上求求情吧。徒弟,徒弟哪儿也不肯去。徒弟打从十四岁就服侍皇上,好容易熬到今天。这要是徒弟被从御前撵了出去,这皇宫大内怕是再没有徒弟的容身之地了!”
李忠却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死东西,记吃不记打!”
陆旻离了内殿,径直走到了前殿东暖阁。
此地,是他亲政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所在,有时亦在此地会见外臣。
踏进门内,迎面便是一股绵长细悠的香气。
这是御制的宫中香,凝合沉香、檀香、甲香、龙脑并龙涎香等诸香蜜炼窖藏而成。每日取一丸置于铜鸭熏香炉内,能使一室幽香。
这香幽沉庄重,令人闻之心神宁静,工艺繁复,用料昂贵,丝丝缕缕之间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唯有这大周朝最尊贵的人方能使用。
此香无有不好,陆旻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登基三载了,他还是不大习惯。
端正沉稳有余,却失了活泼韵味,陆旻心中明白,要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许多事情都是要舍去的。
然而,他还是怀念啊。
当初,他还是后宫之中寂寂无名的七皇子时,母亲林氏位份低微,自己亦不得父皇欢心,一月用度有限,更遑论熏香这等奢侈风雅之事。
那时候,京城贵胄附庸风雅,极喜在香料衣品上拼比互斗,皇室子弟亦不能免俗。
每每书房念书时,那拼比输了的兄弟,便蓄意来挑衅他撒火泄愤,横竖有他这七皇子垫底,面子上总都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