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不可能,不可能……”
这样的惊讶声此起彼伏,平时静寂的宣政殿比京兆的万映楼还要热闹,热闹得多!
汪印的奏疏说得好听,理由是表示对世家望族的看重,是为了保护世家子弟的安全。但实际上,这个奏疏,就是国初时曾经出现过的迁族移宗之策!
迁族移宗,对世家进行迁族移宗!
就算有人并不熟悉国初那段历史,就算《太祖实录》对此记载只有寥寥数语,朝官们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大安朝安土重迁,绝大部分的人若非不得已,都不会背井离乡。因为对地域的强烈归属之心,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宗族,更是固守着这个规矩。
就算宗族子弟遍布大安朝各大道,但故地祖宅都会立有宗祠,以便家族子弟追宗望祖。
可是现在,汪印竟然奏请将世家迁族移宗!
迁族移宗,就意味着将世家望族的势力全部打散重组,也就意味着世家望族会以倾倒之势颓败。
国初这一政策,不过十数年便令得王、谢这些世家望族湮灭,才有卢、崔这些世家的崛起。
现在,再一次出现迁族移宗,汪印这……这……这分明就是将世家拔除呀!
查户括隐之事,朝官还在猜测汪印是否在对付世家望族,到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肯定了。
而对于卢璜、崔炎等人来,汪印举着的大刀就快砍到脖子上了,再也无法躲避了。
卢璜、崔炎这些人,岂会坐以待毙?不想死,便只能奋力抗争!
卢璜已没有时间再去想办法,于是只能顺着下意识的反应,立刻站了出来,反驳道:“皇上,臣反对汪督主的奏疏!臣尝文:安土重迁故土不离,宗族既立,若非国破家亡,便没有迁移的时候。汪督主此举,实在逼世家望族反抗,与国朝、百姓无益!”
卢璜说罢,崔炎也出列奏请,驳斥汪印这个上疏,赞同卢璜的书法。
继这两人之后,陆陆续续有许多出自世家的官员都出列了,就算不是出自世家望族,家中稍大的官员也出列了,同样是反驳汪印。
之前的查户括隐,固然是动摇世家根基,但对许多官员来说,汪印占了均衡徭役、增加国库的大义,他们不便当众反驳,以便引起皇上忌惮。
说到底,查户隐括对许多官员来说,还没有损害到最根本的利益,他们还能够接受。
可是,迁族移宗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皇上忌惮世家,可以用迁族移宗之策来打压削弱世家,那么皇上同样可以用这个策略来对付其他家族。
迁族移宗,关系最大的是世家望族,却同样与其他人息息相关!
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长远的权利,他们克服了对缇事厂和汪印的恐惧,纷纷出言反驳汪印。
只是,汪印的奏疏太让人震惊,在仓促之下,这些官员也找不出什么有效的反驳理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总之,不能让汪印这个奏疏继续,更不能让皇上准许这个奏疏!
事实上,就连高高俯视着朝官的永昭帝,此刻心中都满是惊愕。
虽然汪印和他报备过打算出手对付世家了,但有了查户括隐之事,永昭帝便以为会顺着这个线索深入下去。
不曾想,汪印竟提出迁族移宗!汪印这真的是要将世家望族置于死地啊,不死不休!
朝官们反应激烈,不是直接出列奏言反对,便是在窃窃私语。在这一片激荡之中,尚书左仆射谢玠和国子祭酒赵朴的沉默,就显得殊不寻常。
谢玠的神情和平常一样,自然不能从中看出心绪来,然而很快,谢玠便出列了。
只见他弯着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启禀皇上,臣……赞成汪督主的上疏,恳请皇上准许!”
此话一落,就像有人用大神通将时间停住了一般,热闹激烈的宣政殿瞬间安静下来了。
卢璜的眉头“突突”跳得厉害,眼珠子瞪得几欲裂出眼眶。
左仆射大人……赞成汪印的上疏?赞成?!
左仆射大人竟然站在汪印这一边?!这怎么可能?!
然而这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在卢璜面前出现了,明晃晃的,他无法欺骗自己。
然而,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在谢玠之后,国子祭酒赵朴也出列了,也是赞成汪印的奏疏,同样恳请皇上准许。
国子祭酒赵朴,是天下文官士子的领袖,主导着儒林文坛的风向,他的影响,甚至比尚书左仆射还要深广!
谢玠和赵朴这两个人,到底吃了什么迷幻药,竟然如此糊涂会赞同汪印?
汪印,汪印!
卢璜和崔炎等人将目光落在汪印身上,眼神像淬了毒般,带着刻骨的仇恨。
他们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汪印撕碎,将其挫骨扬灰!
他们与汪印之间,不死不休!
然而,汪印像没有察觉到这些仇恨的目光,只静静站立着,神情依旧淡漠得什么都看出来,仿佛自己所上奏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世家望族的仇恨?来便来了,本座何惧之有?
第294章 风向
汪印的上疏,在早朝过后,以飞一般的速度传了出去,不消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宫内宫外。
坤宁宫的韦皇后听说了之后,先是僵愣住,随后“哈哈”大笑出声。
迁族移宗,若世家望族真的是迁族移宗,就意味着势力玩完了。
那么太子……还能蹦跶到哪里去?
痛快,实在太痛快了!
“本宫虽然不喜欢汪印,但不得不说,汪印这次做得真是太好了!该赏,该赏!”韦皇后这样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
说罢之后,她便唤来了姑姑绿琴,吩咐道:“现在可以往承恩公府递消息了,父亲和哥哥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
汪印和世家对垒的这两场戏,看得她兴奋不已。她不能下场去唱戏,但在一旁敲敲边鼓,完全可以做到。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到她出手的时候了。
本宫得叫范氏那些贱婢知道,太子之位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这个位置,只能是本宫皇儿的!
与韦皇后的欢欣兴奋相比,太子一系的人就满是愁云惨雾了。
皇贵妃范氏“嘤嘤”地哭泣着,妩媚杏眼盈满了泪水,仿佛梨花带雨一般,让人见之生怜。
范氏虽然出身世家望族,但身上总是带着柔弱气息。
永昭帝最喜欢的,便是她这副怯生生的样子,并且一宠就是这么多年,不但封其为皇贵妃,还将其所出的皇子册为太子。
只是,范氏已经四十多岁了,哪怕容貌保养得很好,但这副柔弱怯生的样子,多少让人觉得怪异。
听着自己母妃的哭声,太子郑重头疼地说道:“母妃,您别哭了,让孩儿冷静冷静。父皇他……”
父皇他又不在这里,您哭个什么劲儿呢?
太子妃卫氏也在一旁劝慰道:“母妃,您不要着急,事情肯定能解决的……”
说这话的时候,卫氏心里也没底。若是皇上真的应允了汪印的奏疏,那么族中该如何办呢?
一个查户括隐已让世家望族伤筋动骨,现在还来一个迁族移宗……
“呜呜……本宫怎么能不着急?不行,本宫得去见皇上!都怪汪印这个该死的宦官,这奴才好大的胆子!一旦……本宫定要叫他碎尸万段!”范氏这样说道,杏眼中满是阴狠。
能够坐上皇贵妃位置、将自己皇儿扶为太子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柔弱怯懦?
那不过是习惯掩饰罢了。
听到范氏的话语,郑重叹息了一声,道:“母妃,这会儿还不能去找父皇,且看看局势再说吧。”
太子府长史韩贞的话语,他到底听进去了,再不敢轻易有动。
他的背后势力的确来自世家,但他是大安朝的太子,本应受到所有势力的支持。若因为世家而乱了分寸,反而会惹得父皇不喜,得不偿失。
现在,还是得观望朝廷的局势。
要是世家自己能够挽回颓势,将汪印压下去就好了……
郑重这样想道,暗暗希望世家能够有所应对,事情会有利于自己这边。
可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局势的发展,对世家望族越来越不利了。
明明宣政殿上有那么多朝官反对汪印的上疏,但京兆的风向,却不是如此。
不知是缇骑暗中运作,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在推动,越来越多的人倾向迁族移宗,认为这样对国朝、对自己都有好处了。
天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认为”!
这一日,国子祭酒赵朴在白云水榭设宴,邀请了许多年轻的官员和士子。他们大部分都是当初万人请愿那些人,其中有许多出自寒门,是平民百姓的子弟。
“老夫今日设宴,邀请诸位前来,不论官阶地位,主要想与诸位议文论道,顺便说说朝中局势。诸位年轻有为,不必拘谨,但请畅所欲言。”赵朴笑眯眯地说道,点明了设宴的目的。
他捻须微笑,面容十分慈祥,眼中是久经风浪之后的睿智和平静,完全没有朝廷重臣那种高高在上的疏离,让在场的士子们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
白云水榭这里景色怡人,侍女们进进出出端上了美酒,祭酒大人像疼爱晚辈的长者一样,正在认真倾听……
这副画面,让年轻官员和士子的心熨帖舒服,他们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水榭这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赵朴见状,摇着扇子说道:“想必朝中的大事,诸位略有所闻。老夫想知道,诸位对迁族移宗这一事,怎么看呢?”
赵朴问完之后,白云水榭就陷入了沉默,除了隐约的酒气呼吸声,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赵朴不以为然,仍旧微笑着,等待这些年轻人反应过来。
迁族移宗一事,朝官都对此讳莫如深,在场的官员士子还这么年轻,经历的风雨太少,有这样的反应十分正常。
气盛而无畏,满志而踌躇,都是年轻人所特有的,无妨,无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云水榭这里依然安静,仍旧没有人敢说什么话。
赵朴仍旧摇着扇子,心头略有些叹息,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看来自己对这些年轻的士子期待过高了。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这一场水榭宴会就彻底糊了,于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老夫便说说吧,诸位……”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说话了:“回大人,我……学生觉得,迁族移宗之策很好,这是国朝之福,尤其对寒门平民来说,是难得的机遇……”
这话音听起来十分稚嫩,可是语气连贯利落,可见说话的人心中并无迟疑犹豫。
听到这些话语,赵朴满意地笑了起来。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在一众士子之中发现了说话的人。
随即,他脸上慈祥的笑容顿了顿,眼神极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