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出了珩断山脉再往北飞,进入海域上空之后,四周便再难见一抹除了冰雪之外的颜色。
就连脚下的海水,也早已凝结上一层厚厚的寒冰,从上方望下去,极北荒海就像是一面冰雪所造的镜子似的。
褚盈盈与封九离站在一柄幻化成三尺宽的长剑剑尾,立于前方的郁红瑛已替二人挡下大部分寒风,饶是如此,两人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竟连绣着符文、位列法器的衣袍,都难以抵挡住这里的严寒。
一阵冷风刮过,褚盈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封九离见状,向前挪了半步。两人先前在海上和凡人界单独相处了许久,早就养成一种默契,他下意识地就想将褚盈盈圈入怀中,为她挡下寒风。
手臂刚要抬起,望着前方郁剑尊的背影,他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转而掐起一道法诀,用金灵力汇聚的剑芒在周围凝出一层结界。
背后的灵气波动,自然瞒不过郁红瑛的神识,两人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她尽收‘眼’底。
她却未动声色,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带着两人向北飞去。
黄昏时分,太阳即将落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远处漂浮在冰层上的七个颜色略深些的小点。
灵剑向下低飞,这七个小点开始在眼前逐渐放大。饶是如此,其中最大的一个‘点’,也不过和苍元宗守元殿前的广场差不多大。而最小的那个,甚至还赶不上勤学堂甲字班课堂的后院。说它们是岛屿,都有些牵强了。
“这里就是七星岛了。”
郁红瑛将灵剑停滞在半空,向下看了许久,方才确定道。
这七座岛屿,每一座与每一座之间都间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若非这一带除了这里就再无别的陆地,或许还真难以分辨出来。
看着这七座小岛,她不禁唏嘘,“此处的变化未免太大了些。十六年前,这些岛屿至少比现在大上一倍有余。”
灵剑缓缓落在下方最大的那座岛屿上。
褚盈盈走下灵剑,与封九离一同取出《闻仙图》和那半枚同心玉。
“你能感受到,白钊元前辈的气息吗?”褚盈盈低头看向手中的墨玉,轻声问道。
同心玉在她手里挣扎了下,脱手飞出。
正当褚盈盈以为它是有所发现时,就见它直朝不远处的封九离飞去,最后紧紧贴在了封九离手中的《闻仙图》上。
褚盈盈见状,不禁扶额。
果然,不知埋在多少层冰雪之下的遗迹,没有就在近前的《闻仙图》来得更吸引人。
她索性没有去拿那半枚同心玉,而是仔细打量起脚下这片岛屿。
岛上几乎没有多少雪,尤其是岛屿中间的位置,露出了一整片平坦的山石,四周的雪也化了大半,只有少数还未完全融化,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层薄冰。
褚盈盈绕着中间走了一圈,忽而注意到脚下的石头上有一块褐色的痕迹。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抹颜色良久。
是血迹。
第93章
积年累月的雪水,早已将这些血迹冲淡。
只留下最后三四片不足掌心大的痕迹,像是沁入了石上,哪怕冰雪消融,也无法抹去。
上面的气息早就消散于无。
可不知怎的,看着这些血迹,褚盈盈心底还是会泛起一丝悲凉。
母亲当年被挖去了心脏,失了那么多血,这里的血迹,会是她留下的吗?
见褚盈盈蹲下身良久,还未站起,郁红瑛与封九离都向她看了过去。
神识一扫,郁红瑛便看清了那处的情况,脚下微动,就来到了褚盈盈身前。
封九离落后了半拍,见郁剑尊已将褚盈盈扶起,便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只得在旁边关切地问上一句,“怎么了?”
问完后,他便看到了褚盈盈面前那块地面上斑驳的血痕,眸光一暗,心底长叹一声。
褚盈盈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可站起身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句,“祖母,是这里吗?”
郁红瑛的视线落在血迹四周,那一圈细密的似是被什么东西劈入深处的裂痕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当年你母亲出事时,你父亲正欲渡出窍劫雷,硬是拖着劫雷赶了上千里路。这些裂纹,就是劫雷留下的。”
郁红瑛眼底的悲伤与愤怒一闪而逝,敛起万般心绪,抬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褚盈盈的肩。
“盈盈,可想听听你父母当年的事?”
褚盈盈眸光一亮,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想。”
她想,父亲与母亲的感情一定极好,不然两人怎会有心意相通的感应,父亲怎会不顾历劫之险赶来,母亲又怎会拼死用尽全身最后的灵力护住尚未出世的她……
见郁红瑛就要开口,封九离看了眼四周,指指北边相距最近的岛屿说,“郁前辈,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郁红瑛摇摇头,扬了下衣袖,变幻出一对拳头大小像是水晶一样的透明蓝色圆球的虚影。
“这是八阶幻灵龟陨落之后留下的遗宝,乃是其眼睛所化,可将看到的景象呈现。我已将它们投入海底,且在岛上稍等片刻,待它们将此处海底的景象带回。”
“那我……”
封九离还想找个借口走开。
郁红瑛却道,“不必回避。你与盈盈母亲也算有缘,听听无妨。”
郁红瑛既然这么说了,封九离便没再找借口。
他也着实有些好奇,这位他目前唯一知道的神族,在这方界域的经历。
“盈盈,你可曾疑惑过,你父亲的本命灵兽为何?”
郁红瑛忽而开口问道。
褚盈盈闻言一怔,旋即点点头,有些迟疑地说,“我曾以为,父亲的本命灵兽是在当年那场变故中陨落,故而这些年一直不曾有人提及。”
当年进入苍元秘境时,她便有些好奇父亲的本命灵兽是何族,可秘境内接连有好几位灵兽前辈都说过,父亲当年拒绝过他们一族。
后来回到宗门,她也曾好奇地问过宗主师伯,却被师伯岔开了话题。再之后,她隐约猜到了父亲或许就是当年被藏玄宗忘忧老祖重伤的人,便有了方才口中那一番猜测。
可眼下,她却见祖母摇头道。
“你父亲当年,并未在苍元秘境中寻到缔结本命灵契的伙伴。”
褚盈盈不禁有些惊讶,她若是没记错的话,父亲应是内门长老,那他修行的必定是内门心法,不可能没有缔结过本命灵契。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郁红瑛将当年的事情缓缓道来。
褚盈盈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到踏入筑基境之前,父亲都没有寻到合适的灵兽缔结本命灵契,那时他一直在宗门外门的问剑峰修行,修的仅是剑法与术法。
筑基之后,玉华宫以北、北漠荒境以南一带又有几座仙府问世,其中一座仙府唯有结丹境以下修为者可以进入。父亲便随着几位同为筑基修为的同门师兄一同赶去。
那座仙府内有一位上古渡劫修者留下的传承,接受传承的考验极为凶险,当时连同八宗弟子、一些中小型门派的弟子以及散修在内,总共进入了上百人,却有超过八成人在第一关考验心志的阵法中就身受重伤,被传送出了仙府外。
仙府内共有七关,坚持到最后两关的只有三人,而坚持到最后一关的,就唯有父亲一人。
父亲正是在这仙府传承的最后一关,认识了母亲。
母亲是守关灵兽与仙府仙使的后人。所谓的仙府仙使,便是那位渡劫飞升了的大能留下看守仙府的人。大能对他们有大恩,他们便愿以这种方式报恩。大能飞升之后,他们便无法离开仙府,须在其中静候有缘人出现,可千余年过去,有缘人未能等到,却等来了藏玄界的变故。
仙使和守关灵兽都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只知仙府即将深埋地底,更有传承被毁的风险。他们便以己身修为,拼死护住了仙府的完整,最终护住了仙府,却也伤了自身的根基。他们本有漫长的寿命,却因此耗尽心力,唯独剩下最后百年。
最后仙使和守关灵兽想了个不得已的办法。
他们共同孕育了一名女婴,将她抚养长大、教导她术法、修行,而后又将守护仙府、辅佐有缘人接受传承的种种传授与她。最后,将她封印在了传承的最后一关,倘若日后有人能走入这一关,接受大能的传承,封印便能解开。若是仙府始终沉于地底,无人知晓、无人问津,那她许是会这么长久的沉睡下去,一直沉睡到封印时效、体内的生机消散……
母亲就是那命运坎坷的‘女婴’,幸而她遇到了父亲。
父亲进入最后仙府传承的最后一关后,封印破解。母亲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身体和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六岁那年被封印的时刻,恍然不知已过去了万年。之后,她便按照记忆中的使命,辅助父亲接受仙府的传承。
大能留下来的传承,多是些修行的心得与术法的招式,重在学习与感悟。父亲在这最后一关,一学便学了整整十年。
朝夕相伴的十年,两人间早已产生了超乎友情的情愫,可惜的是,两人并不能一同离开仙府。母亲的修为仅有筑基,又身受封印与仙府禁制的羁绊,若非达到像她父母一般的修为,便难以逃离这层羁绊。
父亲不愿将母亲独留在仙府内,再让她苦等下一个千年甚至万年才能逃离的机会。最后便用了不得已的办法,缔结本命灵契,依靠这种方式将母亲从仙府内带了出来。
之后母亲便随父亲回了苍元宗,待父亲结丹之后,便由祖父亲自主持了两人的婚事,之后的上百年,他们都感情极好,两人一同修炼,一同游历,一同抵御妖森的兽乱,又一同奔赴珩断山脉的正魔战场……
说起过往种种,郁红瑛也忍不住心头酸楚。
她与道侣褚道陵一生只有弘濯一子,璟瑄从未离开过仙府,被弘濯带回宗门时,纯净得就像是张白纸,许多事情都是她一点点教给她的。
于她而言,璟瑄与其说是儿子的道侣,倒不如说更像是她的一个没有血缘牵扯的小女儿。
说到最后,她侧头向封九离那边看去,视线从他身旁穿过,望向高空,似是想要看透这方天空,望向那遥远的仙域、神域。
“我原以为弘濯苦等的只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执念。如今却知,这九天之上还有神域。”
一向杀伐果决的郁剑尊,话音中却难得的带上了一抹忧愁,“不知日后,他们能否还会有再见的那日。”
“一定会的。”
褚盈盈语气格外坚定,“爹爹他的资质那般卓越,日后必定能够渡劫飞升。据说神域就在仙界之上,到时父亲便能见到母亲了。”
似是要验证她的说法一般,封九离也跟着点点头,低声道,“神族虽不能离开神域,却会时常接引仙人踏足其中,祭拜天神、参悟五行之道。到了仙界,便有机会进入神域。”
成仙成神,听上去可都太过遥远了。
远到藏玄界已经有近万年没有人达成过了。
郁红瑛没有反驳两个孩子的话,她轻轻摸了摸褚盈盈柔顺的长发,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背,随即便将神识沉入海中,引着先前抛入海底的两枚灵龟遗宝浮出水面。
原本清澈透亮的湛蓝色圆球里,已多了些浑浊的雾气。
郁红瑛打出两道灵力,灵力没入其中,便投映出了先前在海底所见的景象。
郁红瑛用神识扫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几处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这海底有一些残缺的建筑遗迹,我带你们入海底看看,或许离得近些,这同心玉与闻仙图便能有所感应。”
说着,她便将手中的两枚湛蓝色圆球轻轻抛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圆球骤然变大,幻化成足以容纳一人的透明气泡,分别包裹住褚盈盈与封九离,带着他们一起向深海中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