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藏青派旗下弟子也有数百人,找匠人雕了这巨型玄鸟像在这里。其实这石像原本是小白的雕像,小白是异兽,对于玄门子弟来说尚且骇人,更不用说普通百姓,他们怕吓到了石匠,所以只照着小白的样子画了图送给石匠,石匠以为是玄鸟,所以雕刻完成之后,和小白并不大一样,但仔细看,这石像和九天玄鸟也有些不同。
如今他的数百弟子早已成了一堆白骨,这玄鸟像却保存了下来。或许正是因为像九天玄鸟,才能保存至今。
桃花镇一角,有一座院落,坐落在桃花镇地势最高的地方,是林云深为自己所建,专门用来住人的。他们推门进去,但见里头一片破败,白隐进去清理了一下,林云深这才又进去了。
白隐说:“你歇息着,我去找点果子。”
林云深道:“你现在这么勤快,我原来怎么支使不动你。”
“要不你去?”
林云深就不言语了,这个白隐,多年未见,虽然客气了一点,但嘴上那点刻薄劲儿,还是一点都没变。
白隐看他吃瘪,嘴角似露出笑意。等白隐走了,他朝室内打量了一周,里头凌乱不堪,花瓶碎片上落了一层灰,帷帐似乎被剑划破了,上头结了很多蛛网。他缓了一会气,面窗席地而坐,然后伸手将窗一推。
桃花镇整个镇子尽收眼底,但见白日阳光下,密布着一个又一个土馒头。
桃花镇里没有人住的房屋,而是一个个坟头。
林云深起身拾起地上零落的一面令旗,倒插在阴坛中。和卢氏这些玄门神坛都供奉在桌不同,阴坛要落地为阴,令旗符头倒插,这是阴山术的诡异之处。他打坐在地,默念了几句口诀。
这里本就是他修行之所。坟地,秽地等极阴的地方是最适合阴山术的修行的,借用坟地、尸骨、人血等“阴性能量”促进修行。他如今法力全无,将来恐怕会有诸多不便,而且身体孱弱,也是个问题,唯有希冀尽快修行有果,或许才能真正获得重生。不然即便拖得了一时,不出一年,恐怕也是命归黄泉。
但是他才刚念了招阴咒,就听见了外头一片嘈杂之声,他心里一惊,只感到一阵寒气入体,身体颤抖了几下,房门就被人给踹开了。
“少门主,人在这里!”
话音刚落,卢元鹤等人就涌了进来,他们进来就看到林云深匍匐在地上扭过头来,嘴角带着血。
卢元鹤愣了一下,随即就看到了他身边摆着的阴坛:“刚才在茶肆我就看你猖狂的很,原来是白大魔头的徒弟!大白天的就敢开坛做法,胆子不小,今儿本公子就替天行道,灭了你这妖道!”
白鹇也跑了进来,看到林云深目瞪口呆,眼看着卢元鹤就要拔剑,一把拉住他:“东莱兄,玄门之士,不可杀人!”
卢元鹤一把将他踹开:“什么人,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他是魔!”
林云深撑在地上爬不起来,眼看着卢元鹤的剑已经刺了过来,拼尽全力往后一退,卢元鹤的剑就从他头顶而过,划破了他的发带。林云深瞬间披头散发,大声喊道:“白隐!”
一道索瞬间从窗口飞入,直接缠上了卢元鹤的玄剑,卢元鹤手腕一转,就往后退了几步。白鹇趁机闯入他们中间:“不准伤我师叔!”
门外传来西州子弟的哀嚎,卢元鹤收剑回身,就看见白隐负手而来,一招撂倒一个西州子弟,一直走到他跟前,伸手拔出背后长剑,搭在了卢元鹤的脖子上。
卢元鹤目露惊惧之色,刚要开口,白隐手腕一动,就削掉了卢元鹤一只耳朵。
卢元鹤立即哀嚎出声,捂住了半边耳朵,鲜血从他手指缝流下来,他满脸通红,脖子露出青筋:“白隐,你……”
原本白鹇还挡着林云深,见白隐来了,就蹲下来去扶林云深。白隐看到林云深嘴角鲜血,目光倏地一紧,已经收回的剑便直刺卢元鹤胸口。
“白隐,别杀他!”林云深喊道:“我受伤与他无关。”
白隐怒道:“滚!”
林云深看向卢元鹤:“还不快滚?!”
旁边的西州子弟赶紧上前来拉卢元鹤,卢元鹤却一把甩开了他们,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剑。耳边鲜血淋漓,滴在他的衣襟上:“白隐,有本事你今天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你不善罢甘休,又能怎样?”白隐却已经收了剑,冷冷说:“你以为我这魔头,是白叫的?”
卢元鹤眼睛泛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眼泪,嘴唇都在哆嗦。林云深说:“桃花镇阴气太重,见血必有灾祸,你要想活命,就立即离开这里!捡了你耳朵去找大夫,或许还接的上。”
“你们这些魔头,屠杀无辜百姓,还在鬼镇开坛做法,众子弟亲眼所见,他日必让你们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
林云深闻言皱了皱眉头,这个卢家公子,这么多年过去,明明都已经是老大不小,竟然还这么爱撂狠话,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对付谁。他坐在地上,忽然摆摆手说:“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什么,等你本事够了,再来报仇。”
卢元鹤本来还气贯长虹,闻言立即傻了眼,盯着他看了一会。林云深忽然被他看的心虚,就要往白鹇身后躲,卢元鹤却好像见了鬼一样,喊道:“你……你是林云深!”
“我要是林云深,你早死了多少回了,还能坐在这里被你击杀?”林云深吸了一口气,强打着精神说:“我可就要晕过去了,我晕过去没人拦着他,他要魔性大开杀的你们片甲不留,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遭了遭了,我要晕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他样子,是真的嘴唇都毫无血色,脸色发青,是真的要晕。可是听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又似乎在诓他们。
白隐忙蹲下来去切他的脉,林云深眼皮子耷拉下来,露着一条缝看着卢元鹤等人退出去,这才呼出一口气。卢元鹤是该死,他对仇人异常狠得下心,这是他阴毒名头的由来。可是不该这么死,不该死在白隐的手上。
他不想白隐也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落的跟他一样的下场,白隐竟然说削就削掉了卢元鹤的一只耳朵,狠辣已经远超他预料。
这回是真的晕过去了,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他坐起来,发现白隐就坐在旁边地上,头靠着柜子,已经睡着了。体内似乎有热气流动,应该是白隐给他输了灵力。
外头竟然下了雨。
九月雨,一场秋雨一场凉。
林云深动了动身体,觉得身上竟然好受了很多,就是有点内急。他偷偷爬起来,拉开门蹑手蹑脚地出去,站在廊下撒了尿,撒完之后立在廊下,雨声哗哗啦啦,白水从屋檐成串成丝,滴落到地上,溅起细碎水花。
好像白日里笑了太多,天真烂漫也是很累人的,他竟然觉得十分疲惫,身影忧伤。眼前秋雨黑夜,如此凄凉,谁能相信十数年前,这里却也曾门庭若市,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还有藏青学堂。他是江湖上年纪最轻的门主,手下一众子弟,俱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他的得意门生刘清台,开蒙最晚,却天赋异禀,朝仙会上一举成名,拔得头筹之后,以赢来的赤黄绶带为礼,竟表白于他,气的他就在这个庭院里将他杖责,他盘坐在室内,一边听杖责之声,一边揽镜自视,心想莫不是自己真如白隐所说的不男不女,才让爱徒有了这样荒唐的念头。
杖责完毕之后,夜幕低沉。他推开房门,却见刘清台还在院子里跪着,赤黄绶带沾染了鲜血,刘清台道:“弟子鲁莽,冲撞了师傅,罪该万死,可这绶带还请师傅收下。弟子承蒙师傅教导,才有今日成就,这绶带不为私情,只代师恩。”
他将绶带接在手里,半天才道:“……你能拔得头筹,为师其实也是很高兴的。”
他的徒弟虽多,最得他心的,也就一个刘清台。
一件衣裳披在了他身上,他略有惊吓,身体颤抖了一下,回头看,却是白隐:“以为你又不见了。”
林云深笑道:“下这么大的雨,我又病歪歪的,能到哪里去。”
白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林云深叹了一口气,叫道:“白隐。”
“嗯。”
“你没有把我挫骨扬灰,现在也没有杀我,还救我,我很高兴。”
“我不会杀你,”白隐在他背后说:“我怎么会杀你。”
林云深闻言仰起头来,看着屋檐几乎连成线的水珠,天色是亮的,瓦黑天白,除此再没有别的。他嘴角微微咧开,笑了出来,眼睛仿佛瞬间有了光亮。
是啊,他怎么会相信白隐会杀他。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说我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我师傅如此说,韩家的人如此说,就连你爹也如此说,天下的人都如此说,我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身边的人都要咬上一口。”
“若我用自己血肉,喂的熟么?”
白隐低喃。
但是他声音轻,林云深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12章 藏青篇:问鬼
白隐看着林云深仰头看着屋檐上落下来的雨,他也看不到林云深眼睛里有什么。暮色降临,桃花镇上空无人烟。
“今天你削掉了卢元鹤一只耳朵,依他的脾性,必定要报复你。”
“卢元鹤空有卢氏独子的身份,却是个草包,道术上不精进也就算了,为人也嚣张跋扈,全无他父亲一点沉稳老练。卢正道一世英明,唯独教出来的儿子登不上台面。”
林云深鲜从白隐的嘴里听到他这样背后说一个人。今天听他这么说卢元鹤,不由就笑了,说:“我记得他从前只是厌恶我,见了你却是两眼放光,一心要与你交朋友,怎么如今见了你,倒像是见了仇人。”
“他一向以名门子弟自居,看不上歪魔邪道,也属正常。”白隐说:“外头凉,咱们进去说话吧。”
“我正想问呢,你是不是给我输了灵力?”
白隐点头:“你这身体……实在有些不好。”
何止是不好,恐怕今年寒冬就是一道坎。林云深说:“你知道我最是怕死的人了,苟且也会活着。”
白隐听他说怕死,好像想起旧事,面上戚然,听林云深继续说:“不过我这身体也就这样了,死不了,也好不了,以后不要再给我输送灵力了,白搭。你可曾听说一句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爹常说我是祸害,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你看,上次天罗地网,我不都活下来了,我命大的很。”
白隐微微一笑,说:“你不逞强就行。你说你吐血不是因为卢元鹤,是因为身体太弱么?”
林云深如今身体孱弱,强行修炼阴鬼术,身体无法支撑,这才伤及肺腑吐了血,卢元鹤他们只是赶巧罢了。但林云深没有回答白隐的话,只说:“咱们也该办正事了。”
他们回到屋内,重新设了阴坛。白鹇已经醒来,但他想必是头一回见到阴山术,有些惊异。白隐过去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话,他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言语。
这孩子倒是乖巧的很。
关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沟渠的那些人头又是怎么回事,要想知道真相,只能寻求他人。桃花镇是鬼镇,所以他们只能问鬼。
问鬼不是只有歪魔邪道才会做的事儿,即便是普通神婆仙姑也可以完成,这就是“关亡”。但是关亡一般都有女人来做,因为女人重阴而男人重阳,阳气太重,鬼是不敢上身的。林云深要用的,是他养在鬼镇的一种夹纸鬼。
世间鬼怪众多,但要说最温良无害的,就是夹纸鬼。
关于这种鬼,还有一件趣谈。却说上一朝某年间,有个叫曹生的年轻人去上京赶考,路上借宿在一家旅店。旅店客满,只剩下一间房,但众人都说这间房闹鬼,不能住人,曹生这人自幼胆子大,坚持要住。结果到了半夜,果真有一个薄的像夹纸一样的鬼怪从门缝进来,展开后成了一个美女。大半夜如此出现了一个美女,本就有些诡异,更可怕的是这美女忽然披头散发,吐出舌头,变成了吊死鬼的样子。但是曹生却一点也不害怕,女子又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放到书桌上。曹生还是不怕,鬼就不见了。曹生从京都返回的时候又住进了这间房,半夜时,门隙又有东西在爬动,正是这夹纸鬼,可是她才一露头,曹生就骂道:“怎么又是你。”鬼魅一听,竟没敢进来,直接吓退了。
这事传出来之后,被人当做笑谈,可见这鬼魅温良。这种鬼魅更好驾驭,稍用法术,便只说实话。林云深开坛做法,不一会白鹇就感到阴风阵阵,窗户那似乎有响动。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就见一张薄纸一样的东西从窗缝里飘了进来,然后在阴坛前缓缓舒展开,一个素衣散发的女鬼就展现在眼前。那女鬼身体轻薄柔软,仿佛一口气都能将她吹倒在地上,她缓缓屈身,却仿佛整个身体都律动着,嫣红的嘴唇缓缓开启,叫了一声“主人”。
“沟渠里的断头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本来还温顺艳丽的女鬼身体忽然一颤,薄如蝉翼的身体几乎蜷了起来,面上露出惊恐神色。林云深厉声道:“说!”
那女鬼闻言又是一哆嗦,骨瘦嶙峋的手指头伸出来,朝林云深指了过来,正要说话,忽然身后突然一阵阴风袭来,那夹纸鬼惨烈叫了一声,倏地一下便收合成一张薄纸,从窗缝逃窜开去。但阴坛玄力犹在,那夹纸鬼是逃不远的,窗外传来她悲切的叫声,林云深心下不忍,就解了符咒,这时候一股风吹开了窗户,林云深只感到一股冷气从他身边蹿过,白隐已经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躲避到了一边。白鹇惊道:“有邪祟!”
“白鹇,保护好你杨师叔!”
林云深来不及拽住白隐,白隐已从窗户一跃而下。那木窗还在晃荡,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雨声阵阵。林云深强撑着趴到窗户上,就看到一阵闪电照亮了整个桃花镇,那些坟头伫立在雨中,景象看着极为阴森诡异,一阵又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刺的人脑仁疼。白鹇一把将他拽了过来,迅速关上了窗户:“我师叔很厉害的,杨师叔你不必担心。”
林云深觉得这房间不对劲,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外头盯着他们。他吹灭了室内的油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道闪电下来,只见窗户纸上,赫然露出无数个晃荡人影。
“杨师叔,我们……被恶鬼围住了!”
“这房子周围设了阵法,鬼魅是不敢靠近的,如今强行围攻,是有邪祟控制了它们!”林云深抓住了白鹇一侧的袍角:“这里的鬼魅经我一手调教,能控制他们的绝非等闲之辈,这邪祟恐怕厉害的很。”
白鹇听他这么一说便有些惊慌:“那……那怎么办?”
“咱们得离开这里。”
林云深说着就从包袱里拿出了夜行灯,以符点燃,白鹇却拉住他道:“我师叔还没有回来……”
“你师叔的法力远在你我之上,他要是活不了,咱们也铁定活不了,咱们如果能活,他肯定也会没事。”
白鹇怔怔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担心他也是白担心,不如想想怎么保命。”林云深皱着眉头站起来:“这几张驱鬼符,应该可以冲出一条道来,你跟着我走。”
白鹇紧张地点头,林云深一手提着夜行灯,一手将符咒撒出去,符咒将房门冲开,在黑夜中发出氤氲银光,但林云深刚走出房门,就大叫不好。
糟了,他竟然忘了外头正下着大雨!
符篆到了雨里,光亮就一下子暗了好多。林云深急忙向后退,但房门咣当一声,就被什么力量给关上了。天地间似乎到处都是凄厉惨叫,白鹇回手去推,惊道:“杨师叔,推不开!”
“这边走!”林云深一手提着夜行灯,一手拉住了白鹇朝走廊另一头跑,谁知道跑了半天,才惊觉那只手是没有温度的。
他稍微回头一看,就看到乌黑的一只手,吓得他猛地松开,转身一看,就看见一个满脸惨白的中年男人正咧着嘴对他笑。
他惊的靠在了柱子上,手中夜行灯举上去,那鬼魅惨叫一声便没有踪迹。林云深慌忙去找白鹇,举目望去,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黑暗当中,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走廊,也没有雨。
他入了迷魂境中。
所谓迷魂境,其实是一种幻象,多发生在阳气虚弱的人身上。身体孱弱的人遇到太重的鬼气,很容易阳气受损,进而产生幻象。这些幻象又多是内心恐惧所生,也就是说,一个人越是恐惧什么,在迷魂境里越是容易产生什么幻象,继而惊悸而死,或神昏智乱,被鬼魅趁机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