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
在这里,人和人,似乎没了差别。
若是天底下的孩童全都这般长大,那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朱边并没能真的想象出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仅仅只是如此一想,便让他不自觉地背脊发寒,冒了冷汗。
但很快,朱边便晃了晃头,回过神来。
这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并不是想一想就能出现的。
孩子身上的衣服,手里的书本笔墨,乃至屁股下面坐着的桌椅板凳,身处的屋舍院落,那可全都是钱!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让全天下的孩子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朱边稍稍松了口气,跟着黄朋,绕着中间的山字建筑游览起来。
绕到院落一侧的时候,朱边就发现这里的空地上摆了不少做成动物模样的古怪器具,但能让他辨认出名字的,只有秋千一种。
“这里是……”朱边不由生疑。
“啊,给孩子们嬉戏的地方。”黄朋答道,“那个大象模样的,叫滑梯,可以从一侧爬上去,从另一侧滑下来。旁边那个像是两个蜻蜓拼一起的叫跷跷板,两边都能坐人,一上一下,挺好玩的。”
“这……这就不怕他们玩物尚志?”朱边目瞪口呆。
“先生们也这么说过,但九千岁说了,大人才能学以致用,小孩子,得在玩耍中学习。”黄朋摇头晃脑地说道,“再说,志向这东西,本就不是人人都需要有的。”
“这话有些荒唐了吧?”朱边觉得自己就够特立独行了,但即便是他,也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言辞,“若是天下人全都没了志向,那……”
“会怎样?”黄朋嘻嘻一笑,“当然是会太平。”
朱边顿时噎住,想要反驳,却又发现他竟然无从反驳。
“九千岁说了,若是天下人全都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这世界反而会少了争端,没了战事。”黄朋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但反过来,若是天下人全都胸怀大志,志向高远,那世界就要彻底乱套了——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是丞相尚书,总要有人做小吏,当老百姓。”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朱边苦笑起来。
黄朋嘿嘿一笑,接着却是话音一转,“当然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做几个玩具又费不了多少东西,就当给匠人们练手了。”
——怎么听起来最后这句话才像是关键?
朱边一阵无语。
离开书院,恢复了镇定的朱边又向黄朋问起了女人和老人的下落。
孩子可以念书,他们又可以做些什么?
“女人嘛,当然是缝缝补补咯!”黄朋如此说着,将朱边领到西南边的街区。
一到这边,街道两边的院落就变得庞大起来,院墙也开始连绵不绝。
“这边都是作坊。”黄朋指着街道两边的院落介绍道,“虽然还没什么规模,但也都按照九千岁的要求运作起来了——比如这个,是酿酒作坊,和它挨着的是制糖的作坊,再前面一点是榨油的作坊。”
说话间,黄朋把朱边领到了一座围墙比周围高出半截的院子旁边,却没带他进去。
“女人多在这里干活。”黄朋道,“但这里面全是女人,我自己进去倒是没什么,却不好带您一起进去。”
“她们在这里……做什么?”朱边好奇问道。
“具体做什么,我不好跟您解释,总之没超出女织的范畴——对了,您记得书馆里的学童吗?他们身上的衣服就是在这里缝制的。”黄朋道,“如今的皇庄,也就是婚丧嫁娶这类特殊场合里的衣服需要自己缝制,平日里的穿着,都是作坊里发放,或是到成衣店里购买。”
“买?”朱边大吃一惊。
在朱边的认知里,普通百姓家的衣服不仅是自己缝制,甚至连做衣服的布料都多是自己纺织,能买得起衣服的,起码得是富户甚至地主这一级别。
但这里……这里住的不都是穷苦佃户吗?
“您别吃惊,在皇庄里买东西的价格和外面可不一样。”黄朋赶忙说道。
“再怎么便宜,那也是要钱的吧?”朱边皱眉,“他们……有钱?”
“都是拿月俸的,怎么会没钱呢?”
黄朋一解释,朱边才知道,皇庄里的佃户,如今大部分都是拿月俸的,即便是没能力在作坊里做事,只负责耕地种田的,每月也有一定数额的补助,数量虽然不多,但皇庄里需要花钱的地方本就有限,又没有税收压着,这些收益便积少成多,让佃户们有了花销的胆量。
“皇庄如今有收益吗?这么做,不亏钱?”朱边越想越不明白。
“九千岁说了,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把人养好了,人才能更好地干活。”黄朋一本正经地答道,“再说,皇庄里的东西多是自给自足,佃户们在皇庄里赚钱也在皇庄里花钱,一圈下来,钱还是在皇庄里面,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实黄朋没说实话。
如今的皇庄虽然还没将先期投入全部收回,但每月的营收已经大过了支出,只是其中很大一部分收益来自皇宫和朝廷,这是九千岁不想让人注意——至少现在不能让人注意到的。
若是朱边经常在衙门里用午餐,他就会知道,最近两三个月里,六部衙门提供的免费伙食改善了许多,清汤寡水里增加了不少的禽蛋果蔬,就餐的方式也出现了改变,从随意吃食变成了限质限量。
但朱边一向视衙门提供的那顿午膳为猪食,每日都让家中奴婢送来餐盒。而膳食这一块也轮不到他这个尚书去操心,即便出现改变,也无需经过他的批准。
如此一来,朱边自然也就不会想到,皇庄已经在他们这些官员的身上赚到了第一桶金。
把围墙内的街道挨个逛过,朱边终于确信,皇庄里确实没有闲人。
小孩子要读书,男人女人都有活干,老人也有在田间巡逻等力所能及的事情要做,即便真有闲着的,也不好意思在大家全都忙碌的时候去街上抛头露面,惹人非议。
但看过之后,朱边却又生疑。
“那些失踪的人被你们安置在了哪里?”朱边问道。
“当然不在这里。”黄朋道,“这里可是给守规矩的好人住的地方,他们那些不守规矩的坏人,哪有资格在这里享福?”
“不能直接说?”朱边听出了黄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