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郑太傅还向皇子皇女们宣布,根据皇帝陛下的圣意,除了史学、算学、礼学、律法等几门必修课业,余下的,诸如诗词、声乐、骑射之类,都将改为赏析和进修两种授课方式——前者不设置考核,选了这种授课方式的人只要眼睛看,用耳朵听便够了;后者却是要认真学习,每月考核一次,而且考核的结果还会上报给皇帝陛下,由皇帝陛下来给与相应的奖励或者惩罚——至于选择哪一种,却是要由四位殿下自行决定。
在场的孩子们还是头一次在这种事情上享受到选择的权力,除戚雨霖之外的三个人立刻就“选什么以及怎么选”这个问题与各自的伴读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戚云恒对四个孩子的选课结果毫无兴趣,亦不在意。
在看过四个孩子完成的课业之后,被戚云恒单拎出来摆到日程上的,是再修缮几座宫殿,把四个孩子——尤其是年纪较大的那三个,从其母妃的羽翼和爪牙下解放出来,让他们能够以独立自主的状态去学习,去成长,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戚云恒把自己的想法和欧阳交流了一下,就“又要花钱”这件事感慨了一番。
欧阳随口提议道:“言传不如身教,耳闻不如目睹。你不如早点把几个孩子带到大朝会上,让他们亲眼看看皇帝是怎么当的,君臣又是怎么相处的,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叫阴谋,什么叫阳谋,什么叫杀人不见血,害人不用刀。”
“重檐说得不错,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二者本就该相辅相成!”戚云恒立刻眼睛一亮,击掌叫好。
戚云恒是真不耐烦教孩子,更不觉得皇帝这份差事是通过教导就能使其胜任的。
但他若是真把这些孩子丢到一边,置之不理,皇宫不会因此就风平浪静,皇宫外也免不了要生出些流言蜚语,满朝文武也必然会没完没了地对他谏言,扰得他不得安宁。
这样一想,戚云恒便觉得,还真不如像欧阳建议的那样,把几个孩子早早摆到朝堂上,使满朝文武与他们直面相对,直接对着他们几个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省得他这个做父皇的夹在中间,受罪受气。
当然,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未必是几个孩子能够看得懂的。
即便是看懂了,也未必就能承受。
但身为皇子皇女,若是连这样一关都熬不过去,那他或她也只能享受权力而无法掌控权力,老老实实地去做富贵闲王或者嫁人生子就好,继承人的候选名单上是不必再写这人的名字了。
而那些承受住了的,也能早一些明白,皇帝的宝座上布满荆棘,坐在上面的人也时时刻刻都在如履薄冰,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随便说点什么便能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但这件事也用不着想到便要做到,非要争一个朝夕出来。
戚云恒暗暗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迁宫的事情筹备好,等几个孩子相对独立之后,再送他们去感受实实在在的朝堂。
很快,三月的另一次大朝会便如期而至。
因欧阳早就要求过不出席今日的大朝会,早上出门的时候,戚云恒便没有把他叫醒。
但大朝会正式开始后,戚云恒却意外地发现,王绩被解除太傅一职的事并未成为这次大朝会热议的焦点,甚至都没有人站出来为其鸣一句不平。
戚云恒正在那边暗自狐疑,户部的一名侍郎忽地站了出来,奏请皇帝陛下鼓励民间生育,让百姓们多多养育儿女,补充战乱导致的人口不足。
今日的议题打从一开始就集中在了春耕上,户部的官员们一边向皇帝陛下和满朝文武汇报全国各地的春耕筹备,一边针对这些筹备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
因此,乍一听到这道奏本的时候,戚云恒并未太过在意,正打算用一句“知道了”敷衍过去,下面的朝臣却一个接一个地附议起来,甚至还有人提出了更进一步的鼓励措施,比如免税、赏银、分地……总之,想方设法地让百姓们敞开肚皮,使劲去生。
一听到要花钱,戚云恒心里的那根弦就一下子绷了起来,再发现此事竟然无人反对,心里面更是不由自主地犯了嘀咕。
经济民生这一块乃是戚云恒的弱项,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之后,戚云恒也掌握了一项诀窍,那就是:宁慢勿快,千万不要急着做出决定。
兵贵神速这种话只适用于战场,因为战场上的机会真的是稍纵即逝,失不再来;而在经济民生的领域里却是相反的,一拍脑瓜想出来的主意才是最最要不得的,稳妥二字永远都要摆在首位,宁可无为而治,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胡乱插手。
此外,阅历和经验也早就告诉过戚云恒,越是所有人都赞同的事,越是要三思而后行。因为这样的事一旦在施行之后出了差池,那可是连个背锅之人都别想找得出来,只能由他这个拍板定案的自吞苦果。
心念一转,戚云恒便和朝臣们打起了太极,只让户部那边先针对此事拟定一份章程,然后再交给他慢慢思量,顺势将这个议题撂到了一边。
等到大朝会结束,戚云恒照例先和六位尚书见了一面,把大朝会上冒出来的诸多事宜重新梳理了一遍,顺便讨论了一下今日热议的人口问题。
除刑部尚书朱边以“术业有专攻”、“微臣不擅长此道”为理由,退出了讨论,余下的五位尚书全对此事表达了支持,只是在如何鼓励百姓生育的细节上出现了一些纷争。户部尚书万山以为应该从税收上着手;吏部尚书米粟却认为免税对国库的影响太大,下面的官员实施起来也有些复杂,不如直接奖励牲畜钱粮,直观且又便捷;礼部尚书纪鸿则认为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花钱,口头上的褒奖足矣。
听他们这么一争论,戚云恒倒是有了决断——继续搁置,回去问问他家皇夫再说。
相比朝堂上这些和自己一样只懂得想当然尔的大臣,戚云恒还是更信赖他家皇夫一些。
别的不说,至少他家皇夫比这些人更清楚怎么过好日子,也清楚怎么在自己大口吃肉的同时,让手下人也能喝上肉汤。
戚云恒不知道欧阳的手里到底掌控着多少土地,养了多少户人家,但在他已经知道的那几处农庄里,戚云恒就没见过哪一户人家是吃不饱也穿不暖的。
十年前,欧阳就曾带他去过自己名下的几座农庄。在那里,家家都是青砖瓦房,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挂着腊肉,养着家禽。孩子壮实,妇人圆润,男人们即便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一个个也都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在接欧阳回宫之前,戚云恒也曾派人去欧阳隐居的山庄附近打探过,得知那附近的平民百姓大多依附于欧阳的山庄,十来年间,虽也遇过土匪,遭过兵灾,但有山庄的引导和庇护,能扛就扛,扛不了就躲,竟也不曾遭受过太大的损失,和其他地方一比,简直就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现如今,戚云恒把皇庄交到欧阳的手里也有两个月了,虽还没有见到什么产出,但他亲自过去看过一次,明显能感觉到庄子里的佃户们有了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精气神,多了一股子干劲,笑起来都让人觉得特别地灿烂。
于是,当天晚上,戚云恒来到夏宫的时候,便和欧阳说起了增加人口的话题。
第85章 得不偿失
戚云恒还未把话说完,欧阳就变了脸色,打断道:“这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蠢主意,洛西之乱也就刚过去一百年吧?怎么一个个就全不记得了?!”
“洛西之乱和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联?”戚云恒诧异地问道。
越西之乱乃是前朝那位开国皇帝在位末期发生的一场暴乱,究其根源,据说是洛西之地的百姓与当地的官员起了纷争,但当地的官员在事件发生之初有些处理不善,以致于纷争加剧,终是演变成了一场覆盖了整个辽西的大暴乱。
据说,成国的第二位皇帝,也就是康隆帝,便是因为平息了这场暴露才受到先皇嘉许,得以继承皇位,登基为帝。
“前朝开国的时候便搞过催生人口那一套。”欧阳冷冷说道,“可孩子生下来只需要十个月,长大成人却需要十几年,不可能吹口气就嗖地一下马上变大,下地干活,去军队里当兵。在这些孩子能够如其父母一般为国家、为朝廷流血流汗之前,他们得先成长,得先穿衣吃饭,得先消耗掉父母那一辈人的劳动成果。然而在此期间,土地还是那些土地,能够干活的人也还是那么几个,出产的粮食也一样不会变多。若是朝廷不去催生人口,同样的一亩地可能只需要养一个孩子,但催生人口之后,这一亩地就要养两个、三个甚至五六个大活人!供给五个人吃的粮食和供给一个人吃的粮食,它能一样吗?这中间产生的缺口,最后形成的窟窿,谁去补,拿什么去补?!”
“开始的时候,前朝的官员也如你手下的这些蠢货一样,又是免税,又是发钱,干得不亦乐乎,结果刚推行了两三年,户部那边的财政就先吃不消了。只是,税可以不再减免,钱帛也可不再发放,但生下来的孩子却不可能再塞回到他们的娘肚子里去!而且朝廷的政令传达到百姓当中是需要时间的,等乡下的百姓们知道再怎么生也没有好处可拿的时候,家里的孩子都已经生出一大串了。”
“催生人口的政策刚一推行的时候,大家都还察觉不到什么,但十几年一过,婴孩长成半大小子,原本能养活三口之家的土地就得去养活两倍甚至三倍的人口,原本还能够温饱的人家立刻就变得连饱饭都吃不上了,原本还算富裕的人家也变得只能勉强糊口。”欧阳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洛西那边适合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再怎么开荒也无济于事。你也知道,人一饿,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偏偏当地的官员并未察觉到乱象的根源所在,把当地日趋恶化的治安当成穷山恶水出刁民来处理,根本没往粮食上想。于是,吃不饱饭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铤而走险,结果便形成了暴乱。”
“重檐怎么对此事知道得这般清楚?”戚云恒疑惑问道。
“你以为,欧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是怎么来的?”欧阳用的虽是疑问句,却没想要从戚云恒那里收获答案,接着便揭晓了真相,“完完全全就是用洛西人的人头堆出来的。”
戚云恒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久久不能发声。
欧阳也没再说话。
即便是历朝历代有名的昏君,也不曾干过因为宠爱一个妃子就赐其家人世袭罔替爵位的蠢事,康隆帝赵河又不傻,欧家的庆阳伯之位,当然也不可能是贵妃欧槿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