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消散, 山间细泉如线,滴落在木黄色的水桶里。胡安黎坐在一畔青石上,慢慢的,晨雾渐渐稀薄,林间开始有一二婉转啼鸣, 胡安黎提起水桶,沿着山路往静心庵去。
落霞山以泉水出名, 这处泉水很细, 不过,煮出的茶极佳。胡安黎对此不大讲究,他的母亲信安郡主一直喜欢, 却也多年未饮。回帝都后, 他们都有五日假期, 胡安黎过来看望母亲。
信安郡主取出珍藏的茶具, 亲自烹茶。
茶香袅袅中,母子二人坐在院中海棠树下品茶。
“这茶很清香。”胡安黎呷一口, 入口鲜芳特异,忍不住赞了一句。
信安郡主笑,“三皇子妃送来的。”
胡安黎心悦诚服, “娘娘委实周到。”
信安郡主微微颌首。
在男人里边,胡安黎已经是少有的细致人。他能把自己亲爹干掉, 就是为了自己母亲。胡安黎平生所牵挂的,也就是母亲。
不过,他在穆安之身边当差, 平时不得闲,信安郡主住在城外静心庵,也就是休沐时过来看望。平时虽有忠心旧仆,信安郡主手中也不缺银钱,但是,这跟有钱没钱是两回事。
四季衣裳,时蔬瓜果,起居用度,甚至一月两次的平安脉,都是李玉华安排。李玉华不在帝都,也会交待给心腹管事,胡安黎只要安心在穆安之身边做事就好。
信安郡主在静心庵还交到好几个朋友,日子过的清静惬意。不过,她在山上,消息便闭塞一些。
胡安黎一向有事不瞒着母亲,与其让母亲听说外头传言,倒不如事实相告。说到这次河南之行,遇刺之事,胡安黎看着自己素白斯文的一双手,“事后有些后怕,又觉着隐隐兴奋,好像多年习武,终于有用武之地。”
信安郡主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学文习武从来都是为了有所用处。”问他,“怕什么?”
“说不出来。大概是第一次拿刀砍人吧。”胡安黎说,“先时在路边看到过仆妇杀鸡,很不一样。”
信安郡主听到这种类比很是无语,问他,“现在还怕吗?”
“都过这许久了。”胡安黎当然是不怕的。其实,他当时就是有些后怕,遇刺之时只顾着杀敌也要杀够本,哪里还有怕的心。即便后怕,都这些日子,早过去了。
信安郡主道,“人只会对自己没经过的事情生出惧怕,经过见过就好了。大不了多经几次多见几次,只要不死,时间久了,什么都能适应。”
尽管自小有爹跟没爹一样,胡安黎倒从未有过缺失父爱的感觉,他时常觉着,他娘比一般人的爹都更刚硬。
信安郡主问,“三殿下还要继续在帝都么?”
“母亲怎么这样说?可是听到什么?”三殿下要就藩的事,胡安黎还没同母亲说起。
“三殿下威仪日增,久待下去,会有碍储君,这个时候,朝臣必要上本请陛下分封皇子的。”信安郡主熟读史书,出身藩王府,自有一番见识。
“我也正想跟母亲说这件事,朝中已经在讨论此事,三殿下的封地,不在北疆便在两湖,还没有定下来。”胡安黎道,“母亲,我想跟三殿下一道就藩,母亲也与我一起吧。纵不比帝都繁华,咱们母子也在一处。”
信安郡主只此一子,当下爽快应下,“这自然好。”问胡安黎,“这次遇刺,你可有斩首功劳?”
“有。陛下赏了个七品官身,就算在殿下的属官里面。”胡安黎原有秀才功名,凭他的才学,走科举也是一条路,皆因他以子告父,再加上胡源被斩,胡安黎是彻底坏了名声,科举已是走不了,便一直在穆安之身边,可他也不在属官行列,算是穆安之的文书幕僚,每月也有月俸银子,不走朝廷的饷,是穆安之自己出的银子。
信安郡主一琢磨,“那就好办。我毕竟还有个郡主的身份,趁着你这热乎劲儿,我同娘娘商量着也在太后跟前讨个便宜,到时一起去三殿下的藩地。”
胡安黎道,“我还是跟殿下说一声吧。”
“不用,这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事,你不用多管。”信安郡主心里有数,同儿子道,“三殿下这次遭遇劫杀能转危为安,威信大增,朝中必然有人私下看好他。朝臣不用管,这些人心眼儿都能蜂巢一般,只要三殿下威信不堕,他们就会想办法在三殿下那里卖个好或是提前下一注,大家都清楚,三殿下与旁的皇子不同,若三殿下得不到帝位,他以后是没有活路的。你要提醒殿下,要留心宗室。”
“宗室?”胡安黎皱眉,“宗室无令不可离开属地。”
“那说的是有爵宗室,就是有爵宗室的子弟,也不见得个个以后都有爵位。”信安郡主道,“必然有宗室想投到三殿下这里来的,你要提醒殿下,只要有可取之处,都带着他们。千金买马骨的道理,不用多讲。”
胡安黎道,“会不会太显眼?”
信安郡主端着茶盏露出个笑容,“只怕没人去。你还怕显眼?”
这位郡主续了些茶,“我在山上都听说了白大人的传奇,裴状元跟白大人在北疆经营三载,难道殿下真会往两湖就藩?不可能的。北疆那地方我没去过,也听说过,冬天雪花大如席,冻死人都是常有的事。一路经戈壁过草滩,是那种能在路边看到尸骨的地方。宗室里要真有人有这种囊性,肯跟三殿下到北疆吃苦,就是什么都不干,凭他站的队,吃的苦,以后三殿下发达也有他的一份前程。”
信安郡主感慨,“可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多的是只想得好处不想吃苦的。所以,但有一二,一定要笼络住,骗也骗去。”
信安郡主身为经过上一代帝位之争的宗室郡主,对新一代的皇位争夺看得更清楚透澈,她对于宗室的了解也远超常人。
如今到皇子府请安的宗室的确比以前更多,也多了许多有份量的宗室女眷,但是,许多人是拐弯抹角打听就藩地是两湖还是北疆的,更有不少人劝李玉华,还是两湖更富庶些,北疆那地界儿,真不是能久待的,寒苦非常。
太.祖开国以来,从没有皇子宗室封藩北疆的例。
就是朝中,也得没什么背景得罪当朝的官员才会派往北疆为官,那都不要升迁,俗称贬谪。
就是蓝太后,也在犹豫之中。
一时觉着北疆未免苦寒太过,相对而言,两湖更加富足,而且,在两湖的宗室很多,穆安之就藩两湖之地,也能与宗室多加往来,有利提升穆安之在宗室的影响力。
当然,蓝太后也知道裴如玉白木香是穆安之的绝对助力,裴如玉现在升任北疆新伊城知府,是要在北疆长久经营的,穆安之到北疆立有根基,而且,还能安抚陆侯。若是能把陆侯笼络住,帝都陆国公府不值一提。
蓝太后正在思量穆安之的藩地之事,蓝贵妃过来请安,送来做的夏衫。蓝太后对这个侄女一向另眼相待,穆宣帝也给舅家面子,蓝贵妃在宫里仅在陆皇后之后罢了。
蓝太后细看这衫子,针脚缝的细致,握着侄女的手说,“何必你亲自缝,指点着宫人做是一样的。”
蓝贵妃笑,“我自小爱做这个,宫人做惯了,针线肯定比我想,可我想着,心是不一样的。”
蓝太后问起七皇子的课业,这孩子,学习很用心,因是年纪最小的皇子,穆宣帝蓝太后也偏疼一些。只是,蓝太后望着侄女柔美侧脸,可惜了,时间不在蓝家这边。不论东宫还是穆安之,都已非池中物,不论最后胜出的是谁,都没有七皇子的机会。
就安安稳稳的做一地藩王吧。
蓝太后私下问过穆安之对于藩地看法,穆安之也更属意北疆。蓝太后眉毛拧成个小疙瘩,已经不忍,“我就是担心北疆太苦,你打小哪里吃过那些苦头。”
“如玉说挺好的。再说,他能去我就不能去?”穆安之道,“祖母放心吧,世上还有吃不了的苦。自来从没有皇室亲涉北疆,我正好去看看,也可安抚北疆诸部落,这两年北疆也不是很太平。”
蓝太后望着穆安之开始变得硬郎的五官线条,心里泛起丝丝骄傲,这孩子是真的活出自己的路了。蓝太后道,“你想去北疆,那就去北疆。”
有蓝太后的支持,穆宣帝也更嘱意将穆安之封在北地,太子更是主动进言,“北疆虽无大的战事,太平多年,有些部族未免生出些旁的心思。藩王在藩地多是享尊荣而无治理之权,三弟这里,父皇不如允三弟军政之权,让三弟代朝廷安抚北疆部族。”
穆宣帝问太子,“你这么想?”
太子正色道,“我与三弟两个,他不喜欢我,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怎么待见他。但,我们始终是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北疆那里,倘只让三弟做个垂拱而治的藩王,又何必让他封藩西北呢。”
穆宣帝欣慰,“成,这事你上个本。”
太子应下。
太子主动上本,以西北形势不同关内为由,请朝廷破例赐穆安之北疆军政大权。
陆国公给太子请安时劝道,“当年,仁宗皇帝只是太宗皇帝的皇四子,封藩闽地,因节制江南逆王,太宗皇帝付仁宗闽地军政之权,后来,戾太子失势,仁宗皇帝先得储位,再登帝位。殿下一向光风霁月,此事还是细思量。”
太子道,“老三回帝都那日,御前回禀遇刺之事,指名道姓说是舅舅使人谋刺于他。”
陆国公面色黯然,“三殿下倘做此想,老臣愿辞去身上所有官职,以证清白。”
“我知道他是原扯,父皇也不会信那些话,可他的确遭叛军谋刺,死里逃生回来,这次就藩若不遂他的愿,他就会把这件事嚷嚷出来。他刚得双亲王俸,正是风头光鲜时,咱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他不管不顾的名声在朝是出了名的,难道舅舅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太子淡淡,“我在储位上,本就要避嫌。兄弟姐妹,他们能对我不好,我不能没有涵养。舅舅看似尊荣,也较往时更难做,你是储君的舅舅、岳父,不要给闲言碎语半点机会,大家都清楚,做储君的母族总不能做陛下的母族来的安稳尊荣。”
陆国公脸色微变,小心四下扫一圈,轻声道,“殿下噤声,如何敢说这样的话。”
“怕什么。你我翁婿舅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把老三打发出去吧,他再立下什么功劳,难保当年那些柳家余孽重新活泛起来。离得远了,消息少了,情分自然也就淡了。”太子感慨,“朝廷就藩之策,也是有其好处所在的。”
陆国公迟疑,“我就担心陆侯那里……”
“不必担心,咱们私下说句忌讳的话,陆侯妻儿还在帝都。”太子冷酷的打断陆国公的话,“父皇近来频频召见冯侯,我听闻他以往曾掌父皇手中密间之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不过,冯侯卸下这差使很久了。”陆国公眸中闪过一抹深沉。
太子意外,“平平安安就卸了这密间的差使?倒看不出冯侯这样本领过人。”掌过密间之人,竟能平安脱身?
“不是他本领过人,他家长女武功已入大境界,所以,他数年前就主动辞了监察之事。”陆国公再三叮嘱太子,“陛下重新启用冯侯,可见对三殿下遇刺之事极为恼怒。殿下主动示好三殿下,也不算做错。只是以后言语行事必要倍加小心,谨防隔墙有耳。”
“我明白。舅舅也小心。”
太子留陆国公在东宫用膳,膳后亲自送陆国公出门。
陆国公背影消瘦,文官的宽袍大袖穿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感。多年舅甥翁婿的情分,太子仍不能确定,河南之事,是不是真的是陆国公所为?
其实,不论真假,这件事都向太子传递这样一个信息:皇权之外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势力存在!
这股势力既然敢向穆安之下手,一样敢向储君、敢向天子下手!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如果有人谋夺皇室,必需要让穆安之尽早就藩,必需要付穆安之藩地之权!他要推波助澜成就穆安之实权藩王的之位!
我宁可死,也绝不会让皇位落入穆姓以外的叛贼之手!
当然,如果能平安顺遂的查出叛匪,如何将穆安之扶上北疆实权藩王之位的,太子一样能把他拉下来!
就像他对穆宣帝说的那句话,穆安之不喜欢他,他也不喜穆安之,但是,他信任穆安之的能力,他也欣赏穆安之的能力。
巡视河南赈灾一事,是他推荐的穆安之,这件事,他并无私心。
第263章 二五一章
就藩之事, 李玉华也是想往北疆去的。蓝太后见李玉华知道藩地是北疆后还挺乐呵,心说,亏得这丫头泼辣, 换个大家闺秀要是知道得跟着阿慎往北疆去, 得先吓个半死, 哪有李玉华这样结实活泼。
真是个好孩子。
蓝太后道,“家里好收拾,府中属官如何?北疆寒苦,他们可都愿意跟你们同去?”
“真叫皇祖母猜着了。”李玉华笑, “先是有不少人劝我北疆地广人稀生活不易, 还是两湖更好。如今见圣旨颁下,也有几个说家中父母老迈, 想通融一二的。”
蓝太后脸已是沉了下来, “皇子皇子妃都能去的地方, 他们倒尊贵的去不得了。”
李玉华倒是看得开, “总有这样的人。因是女眷到我这里求的情,我都允了他们,跟三哥说时他还有些不乐意,我倒是劝他,世上偏就有这样无福的人。当初我和木香姐、小九叔一起做生意,原本村里还有个大户想掺一股,我们那会儿钱财不衬手, 也就答应了。结果, 临拿银子的时候, 他觉着我们这生意不靠谱, 就反悔了。肠子早悔青了,可这又有什么用?机会就这么一次。”
蓝太后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拉着李玉华的手道,“难得你能看得开,你待他们可不薄。”三皇子府待属官甚厚,蓝太后都有所耳闻。
李玉华道,“宁可他欠着咱的,咱不欠他的。我包管他到哪儿都找不着这么好的主家,何况咱们对他这样好,他都因不愿与主家同苦而背弃,知道他这事,以后谁肯用他?人没一点情义,不会有大出息。再说,待三哥有大出息,就够这几人悔上一生一世的。”
蓝太后点头,想李玉华是真通透,遂道,“那就随你们处置吧。这样的小人,提前打发了也好。”
这些要离开的属官都是不怎么得重用的,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穆安之重用的那些,是一个都没走的。华长史胡子都花白的年纪,都是举家要随穆安之去北疆的,颇是让穆安之感动。
说过属官们的事,蓝太后问,“有没有宗室要跟你们同往的?”
李玉华弯了弯眼睛,“先时有就藩的信儿,我那里热闹好几日,后来听说我们更嘱意北疆,宗室们就都不来了。”
蓝太后气骂,“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东西。”
“随他们吧。宗室大都生活无忧,安逸惯了。北疆那里,我是觉着挺好,出产骏马牛羊宝石瓜果,不过,气候的确不比帝都。”李玉华道,“这几年,我也交往下几家宗室,知道我们要去北疆,送我不少礼物。”蓝太后叹一声,“成天介到我这里来巴结讨好,就想给自家孩子讨个好差使好前程。差使前程岂是讨来的,一无功二无劳,要紧的差使哪里敢就交给他们。成天羡慕这个眼红那个,一点力不想出,就想现成美差,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这些宗室也是乌合之众,当不了大事。
李玉华笑笑,她觉着三哥以后是大有前程的,只是,他们要夺的是天下至尊之位,岂能没有风险。人家原本虽非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不愿冒险,亦是人之常情。
蓝太后罕见的召蓝国公到慈恩宫觐见,让蓝国公挑选出众子弟随穆安之一起去北疆。穆安之以后有没有大位机缘,蓝太后也不能确定,但是,这关乎蓝家往后几十年的气运,蓝家怎么都要下上一注。蓝国公脱口便出,“让老三去如何?”
“你可真会挑人,派也派个差不多的。”蓝太后不稀罕说娘家这些事,她这兄长行事向来低调稳妥,这些年在朝中四平八稳,也称得上外戚表率。家中三个侄子,大侄为世子,与兄长一样宽厚的性情,二侄子也算能干,起码没叫人挑出什么错来,到这三侄子时,兴许是出生时家中境况转好,兄嫂也格外偏爱小儿子,惯出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骄贵脾性。平时就爱跟一帮子落魄文人来往,考了三回,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差使也给过,高不成低不就,还嫌官儿小,索性就在家里蹲着吧。
蓝国公近来给三儿子气的不轻,故一听妹妹要他往三殿下身边派人,立刻就想把这糟心小子送出去。听蓝太后不满这人选,蓝国公也有些汗颜,“我主要是想他出门吃吃苦,也知道些世道艰难。”
“你这主意虽不错,可老三在家享受惯了的,他都三十几的人了,当差也不大成。你把他送到阿慎身边,是指望阿慎帮你调理儿子哪?”蓝太后问的兄长面露尴尬,蓝国公道,“老大老二都有差使在身,他们年岁不小,辈份还高一辈,跟在三殿下身边,三殿下使唤起来怕有不便。我挑几个年轻力壮的孩子,若得前程,以后是他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