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一望便知有些年头,玉质平常,却透着古拙之意。
“我还在神仙祖宗灵前给你供了三天,包准能增强运势,保你中状元无疑。”唐墨夸下海口。
这玉牌有些来历,据说当年何家,也就是江之妻何氏祖上的一位姑奶奶,很有些神通,当年何家起家,一门四进士,在仕林中传为美谈,据说何家能中这些进士,原因就是这侠何小仙儿在弟弟们科考时,必要做一面玉牌送给弟弟佩于身上,凡佩此牌,考运超凡,文章写的比平时都要好上三分。
不过,这也都是些传闻,毕竟百多年前的事了。
唐墨道,“对啊,这就是当年何小仙儿所赠我太祖父的,我祖父科考时戴过,果然一考一灵。我爹我哥都用过,这次阿简你要考进士啦,借你戴戴。”
“这太贵重了。”陈简心中很感动,想着小宝傻傻的,这不把家中宝贝拿出来了么。倘是挑剔人家,还怕你借人家运势哪。
“你就用呗。其实也有旁支兄弟长辈科举用过,很灵的。”唐墨就要给陈简系腰上。
陈简手里一晃,没把这玉牌给他,“这岂不是要借你家运势。”
“唉哟,你这想哪边子去了。”唐墨拍他肩头一记,“我三舅当年考秀才也借去用过哪,考三回都没中。他一本《论语》都勉强,就想凭这玉牌加持运势,难道就能中?说能加持运势也是说学问不错的人,有助运势。你要学问跟坨狗屎似的,就是我家神仙祖宗复活,也是中不了的。”
“你不知道,我三舅连考三年秀才不中,我外祖母还说我家这玉牌不灵。结果,我哥春闱,一考就中了。”唐墨说。
陈简道,“你考秀才时怎么没见你戴过?”
“我家一般都是春闱才会用,我哥秀才试、举人试也都不用。倘是前两科便戴玉牌,心理上未免依赖,这玉牌就像锦上添的那朵花,得自己先是块锦,再加持一下就行了。像我三舅那样的,秀才试就用,我家就他一例。”唐墨说,“运势是双方的,阿简你学问好,戴这玉牌,玉牌也能沾沾你的文曲之气,等下回我用,肯定也灵光的不得了。”
因唐家出过神仙,唐墨于这方面反是很看得开。
陈简问,“你家族中没人春闱么?”
“宗家没有,分家就不知道了。咱俩什么交情,难道我要把玉牌给个姓唐的陌生人用。”唐家家族庞大,不过,族中有规矩,十代便要分宗另立,如今唐驸马是宗家族长,那些分出去的旁支便称分家,分家另有族长。
唐墨自陈简手中取过玉牌,给他系在腰上。陈太太见着这玉牌后双手合什朝西念了几声佛,把唐墨夸了半个时辰,善良贴心人品佳,相貌出众心肠好什么的,陈太太还说哪,“也就是我没闺女,我要有闺女,就给闺女招阿墨这样的女婿。”
陈简心道,他娘倒是挺有眼光。
陈翰林知道后,虽他一向不信鬼神的人,也没说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扫兴话,反是心里暗地也念几声佛,求神佛保佑儿子科考顺遂。
如今诸春闱考生,满朝文武,最关心的莫过于春闱主副考官的名单。
穆安之除外。
杜长史过来回禀,“前儿程侍郎打发人到魏家,说可派一人到牢中服侍老将军,魏老夫人去了,魏老将军见着,问明白怎么回事,便打发魏老夫人回去,不让老夫人服侍。问程侍郎能不能换人,如果不能换,他自己清清净净的也无妨碍。今天换了白肇东进去。”
“怎么今天才去?程侍郎不会在这种事上耽搁。”穆安之问。
“前儿白肇东去了通州,今早方回。”杜长史道,“果如殿下所料,前儿寻白肇东未果,程侍郎就问老将军能不能换个人,老将军除了白肇东,不想再见魏氏旁人。”
穆安之问,“看守换了吗?”
“没有,还是原来的人。”
穆安之进宫递魏家案的折子时,将白肇东进去服侍的事也与穆宣帝说了一声。穆宣帝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太子有些不解,“魏家有姓白的亲戚么?”
穆宣帝对此倒是一清二楚,“魏晗年轻时一桩荒唐事,也是他的骨血,这孩子倒是有良心,一接到信儿就回的帝都。”
穆安之眼眸中闪过一丝情绪,穆宣帝鲜少出宫,对魏家旧事清楚倒罢了,对白肇东接到信儿回帝都之事竟也这样清楚!
太子道,“既是魏家骨血,怎么倒姓了白?”
“生母卑微,进不了族谱,就随了母姓。”穆宣帝哼道,“我看魏家满门子孙,倒就这白小子还有些样子。”将折子一合,递给太子,“看完后交予侍诏厅照折子拟旨,另,魏胜虽无明显罪责,但居官不谨,为官昏馈,罢职,流放北疆三千里,军前效力。”
穆安之有些意外,魏胜当真是魏家择的最干净的一个,明显魏家要保的人是魏胜,穆宣帝却点名将魏胜去官发配。却也不甚意外,如果穆宣帝连白肇东是接到魏家信儿回帝都的事都清楚,那么,穆宣帝对魏家案的了解可能超乎他的想像。
穆安之看穆宣帝没旁的吩咐,便退下了。
大牢。
魏晗之前官居正二品,穆宣帝特意吩咐不要苛待,刑部便给魏晗换的干净牢间,里外两间,在刑部大牢里是一等一的牢房了。
水有些冷了,白肇东一膝着地,将魏晗泡在温水中的双脚用柔软的布巾裹住擦干,顺手将铺好的丝棉被拉开,服侍着魏晗就寝。
白肇东出去将水倒了,自己方开始洗漱。
待洗漱毕,白肇东抱着席子进去,魏晗道,“到床上来。这大冷的天,睡地上要生病的。”
白肇东也没勉强,倒是说,“您会不会觉着挤?”
“挤点儿好,暖和。”魏晗说。
白肇东便将被褥安置在床外侧,也方便夜间照顾魏晗。
魏晗感受着脚下暖融融的汤婆子,这是一早放进去的,睡时被褥便烤的暖乎乎的,在这样冰冷的夜里,真舒服。让他不禁想到少时的寒夜,母亲也总会放这样一个汤婆子到被子里,不论多么冷的夜,都能一夜好眠。
不过,他早不是纯真的少年了。
魏晗望着幽深黑暗的牢顶,轻声说,“魏家的身份已经帮不上你,为什么还答应过来?”
白肇东,“不是您叫我来的么?”
“为了娶冯家小姐?”魏晗问。
“一半。”白肇东不否认,“你知道,我从没看中过魏家的身份,不过,我需要一个上等风评。”
“另一半呢?”魏晗有些猜不出了。
昏黄油灯下,白肇东望向魏晗老迈的面孔,“听说当年倾心于母亲的人很多,不乏达官显贵、俊俏郎君,我始终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看中您。您当年,既无大将军之权,相貌也不算顶尖。”
魏晗陡然一阵大笑。
在外当值的狱卒都被笑声所引往里看了几眼,心说,这有儿子服侍就是不一样啊,坐大牢都能这样开怀。
第239章 二二七章
“你的母亲很喜欢跳舞, 是当年名震帝都的舞姬,有人为看她一舞,不惜倾家荡产。那是位家道中落的年轻人, 为了买一席观舞的酒水, 卖掉了家中祖宅。你母亲知道后, 将酒水的钱还给他,劝他好生过日子。后来,她便不只在合欢楼跳舞,也会去贫寒人家聚集的西城, 每月都会去两次。很多人仰慕她, 这里头就有信王的小舅子王环,王环也是当时孝敬太后娘家内侄, 先帝嫡亲的表弟, 王家因孝敬皇后的缘故, 权势很大。王环要纳她做小, 她一心只想跳舞,不不愿为人妾室。有一回她去西城跳舞,回合欢楼的路上,马车被劫持。我正带人巡视城防,凑巧救下她。”
魏晗道,“你母亲非常刚烈,她断不肯罢休, 便将王环告上帝都府。因你母亲在城中很有名声, 御史台也有御史参了王家一本。但, 劫车的奴仆顶下了这桩罪责。你母亲不服, 继续向刑部上告。王环十分恼怒,带了很多人打砸了合欢楼, 还要羞辱她。我正巧换防,帝都凡这样的打砸之事,帝都府差衙、禁卫军都可管的。当时,我只是个玄甲卫的一位六品千户,觉着王家欺人太甚,带手下过去制止时,王环出身显赫,即便被擒,王环犹让手下只管打杀,扬言谁敢碰他一下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禁卫军便真的不敢用狠,一时落了下风,我情急之下,不留心踢断王环一条腿,王家人登时怕了。”
白肇东都觉不可思议,魏晗原本有些发福,入狱后心志受到打击,人迅速消瘦,肌肤松弛,完全没有半点往昔气概。此时谈及旧事,也只是淡淡的。白肇东却知此间危险,“想像不出。”
“是啊,我偶而想到年轻时,也奇怪当年怎么那样的满腔正气,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向。”白肇东道,“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可能还像祖先一样在玄甲卫任一位不大不小的武官,虽则家资不富,也能太太平平。”
“你因此事受了牵累?”白肇东问。
“御史上本参劾,老国公据理力争,我只是受到训斥。”魏晗道,“但王家不肯罢休,他们一时动不得我,家族中子弟却受到我的连累,我的兄长在朱雀卫当差,被人一刀砍伤了腿,即便请遍帝都名医,最后依旧跛了,只能自禁卫中退了下来。母亲带小妹去天祈寺上香,路上惊了马车,自马车中摔出来,都没能保住性命。”
“你后悔吗?”白肇东问。
“不知道。不是你大伯劝我,我可能已经疯了。可相对往后余生,我也只有那些年才算活过。”魏晗道,“我立誓要报仇血恨。这个时候,你母亲下帖子,引荐我结识了柳世子。”
“柳世子知道此事后引我到老国公面前,我才有机会请老国公为魏家做主。老国公十分恼怒王家所为,请先帝约束外戚,并要刑部彻查咱家惊马之事,连带你大伯,也安排了兵械库的差使。”魏晗道,“我开始受到老国公的重用,后来,程大将军当差不谨被先帝罢免,也是老国公力荐我接掌玄甲卫大将军之位。”
“老国公对我,恩重如山。”魏晗的声音里至今能听出感激。
“那些年月,多好。”魏晗回味着往昔。
“你与柳家交好,陛下为何会重用你这些年?”白肇东问的直接。
魏晗的神色仿佛被什么定住,辩不出喜怒哀乐,眼珠凝滞不动,视线无意识漂浮,良久,他方道,“因为,是我将陆伯辛引荐给老国公啊。”
“姓陆?陆家人?”白肇东说。
“当时只是无名小卒,后来大名鼎鼎,陛下至今念念不忘的朝廷忠良,武将表率,睿侯。”魏晗尖锐的讥诮道。
白肇东有些意外魏晗这种口气,又有些恍然,“陆家人那么早就来了帝都。”“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魏晗讽刺着说。
“我当时为什么要听你母亲的话,去举荐他。如果没有听妇人之言,就不会害老国公满门。”魏晗喃喃,“为什么?昏头啊……”
白肇东问,“你因此记恨我母亲吗?”
“不,你母亲只是希望我帮忙,我彼时官居正三品,掌玄甲卫,有自己的判断力,是我自己判断失误。你母亲虽身在乐籍,却人品清白,一意追求舞技之颠,比起当世汲汲营营如我,高贵百倍。”魏晗轻叹,“我早已腐朽不堪。”
“我不过是痛悔当初,迁怒罢了。”魏晗满心苦涩。
白肇东不解,“坊间都说睿侯深得老国公喜爱,当年柳家出事,睿侯拼得爵位不要,连上十二道奏章为柳家求情。”
“是啊。多么的有情的义,情深义重。”魏晗望着黑暗的屋顶,“每每想到他在老国公灵前痛哭的模样,便忍不住的做呕。陛下要夺柳家之爵,他自北疆连上十二道奏章为柳家求情,陛下恼怒至极,夺了他的爵位,降了他的官位,他仍是一次次的为柳家说情。原本,陛下还能顾念些许旧情,他惹恼陛下,柳家嫡支连最后一个男丁都没保住。”
“他以为他的惺惺作态能瞒过我?这个下作阴毒的贱种,老天有眼,收了他去!”魏晗至今仍恨不能吮其血食其肉。
白肇东有些迟疑,“您对柳家难忘旧恩,陛下知道么?”
魏晗道,“陛下知道也不会信的啊。当年调查柳家混淆血脉之事的人,就是我啊。”
这件事,白肇东在冯侯身边时是听说过的,当年老国公过逝,柳世子袭国公位,但很快有御史参奏柳家以外室子充作嫡子。
这是柳世子当年的一桩风流官司,柳家多年规矩,家中子弟不可纳小。柳世子却是个风流人,不敢纳回家去,便在外置的外室。世子夫人一直无子,不知两人如何商议,世子夫人假作有孕,十月之后,柳世子将外室子抱回家,充做嫡子。
这件事被御史所知,柳世子不认,穆宣帝着人调查,最终被证实确有其事,柳家衰落由此而起。
可既然魏晗对柳家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
白肇东忍不住问,“这件事情是你捏造的。”
“不,的确是真的。可如果不是陆伯辛以程家事相威胁,我怎么都会替世子遮掩一二。”魏晗苦笑,“我从此便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凭他拿捏。”
“程家事。”白肇东咀嚼着这三字,不禁心下大骇。
魏晗深深看白肇东一眼,“程家不出事,我怎么掌玄甲卫呢?”
“可我听说是先帝出宫遇刺,当时负责保护帝驾的是玄甲卫。这件事与你有关?”
“恰当的时机,一个小布置就可以做大事。”即便是上等牢间,床也不宽敞,两人挨的极近,魏晗的声音仿佛就在白肇东耳边呢喃,“就像你推动魏家分宗,当时那信儿传进牢中,我就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立刻吐了血。你很聪明,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不是吗?程家事,一个道理,不用我多讲了吧。”
老人暮年的呼吸在耳际仿佛沉闷的风箱一般粗重,牢中的寒意无孔不入,白肇东紧了紧被子。
白肇东乍然一听有些惊诧,细想却能明白。当年魏晗因王家家破人亡,那个时候,魏晗必然会想报仇。要报仇,就要握有权力。
白肇东不解的是,“这件事陆家怎么知道?”
“我也想知道陆家是怎么知道的?可惜老国公去的太早,纵到地下,我也无颜见他老人家。如今我落到三殿下手里,不知是不是天意?”魏晗自嘲。
可其实,如果朝中真的有人支持三殿下,他魏晗勉强算一个。
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这一生,作恶甚多,有此报应,也是天理循环。
“你要小心林程。如果他要报昔年程家之仇,魏家已经一败涂地,其他人享过我的福贵,如今受我牵累,也是有因有果。你不一样,你不沾魏家半点,魏家上下,也就你还算个人。你我虽无父子之情,可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魏晗轻声一叹,叹息中五味杂陈,他这一世,不能不说不显赫,可回味起来,最有滋味的竟还是年轻时一心一意当差的那几年。
哪怕得罪权贵,哪怕百般后悔,却是那样真切的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