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华立刻讲了一回这料子多么难得,“木香姐信里说北疆羊多,羊毛地毯,羊毛打的毡帐,还有羊皮做的靴子,她们那县里以前没什么做生意的,木香姐就教大家伙做这些,卖出去也是个生计。这是收了一年的羊毛里挑出的最细最软的小羊毛搓成线,一年就织了一匹,她托小九叔送了半匹过来,我瞧着正是冬天穿的,让孙嬷嬷瞧着给皇祖母裁的衣裳。”
蓝太后道,“你们留着穿呗。”
李玉华也很实在,“我跟三哥一人做了件短袄,他先穿了,说又轻又软,外头都不用穿棉袍了。我的想留年下穿。”
蓝太后摸摸她的发鬓,兴许是与李玉华投缘,她很喜欢听李玉华说话。其实,宫里宫外嘴里恨不能把心肝剖出来孝敬她的多的是,听听李玉华这话,半匹料子才给太后娘娘匀了一件衣裙出来,她跟她家三哥还一人做件短袄,太后娘娘这衣裳还没穿,她三哥就先穿了。好吧,亏得这是亲孙子。
可蓝太后就爱听,听了觉着实诚。
蓝太后笑,“那等年下咱俩一起穿。”
“哎。”李玉华响亮的应一嗓子。
杜府。
外头没有通禀,门便被推开,一缕极细的馨香混合着果香萦绕而至,杜尚书头都未抬。这世上敢不敲门就进来的也没谁了,杜尚书从不是没规矩的性子,但依杜尚书之能也没把杜长史调理得他一样的严谨肃穆。
杜长史把一碟子黄澄澄的桔子放到书案一桌,觑一眼他哥正在批的公文,声音放的不高不低中带着丝丝亲近,“今天我出门,见这桔子好,就买了两车,哥你尝尝这桔子可甜?”说着俐落的剥了桔皮,室内顿时一阵桔香,杜长史殷勤的送到他哥嘴边儿去。
杜尚书听瓣桔子,对墨盒一扬下巴,杜长史简直不必吩咐就过去拾起墨条给他哥研墨,一边磨一边说,“看我被你训练的,你这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我就知道。”
“噤声。”杜尚书办公不习惯有人在耳边聒噪。
杜长史知道他哥这习惯,也知道他哥这人特讨厌,每回想求他个事儿吧,他哥就各种摆谱。杜长史往墨池里兑了些水,“我这不是怕哥你寂寞么。”
杜尚书抬眼盯他一记,杜长史立刻不敢说话了。
待杜长史磨满整整一海,瞥一眼他哥手边两大摞公文,想着还是再去陪嫂子说会儿话,就见他哥左手拍了拍右肩,杜长史嘟囔一声过去给他哥捏肩,“哥,我现在好歹五品朝廷命官,你说说你这派头,家里有的是小厮,非得让我这五品官服侍你。”杜长史长叹,“要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知道这规矩,你还不上赶着巴结巴结我,也给你年终评个上评。”杜尚书话中带着轻松,显然心情不错。
杜长史扬着下巴,“你凭心而论,我这一整年随殿下大大小小审了多少案子,一等上上评那也是名符其实。”
“嗯,名符其实。”杜尚书递给他件公文,杜长史接了看,正是他这一冬的官员考核。他官职不高,评是吏部侍郎写的,自然都是些好话。杜长史一略而过,最后是他哥铁勾银划的一个准字。
杜长史这种极度自信的性情,他当然认为自己应当是上上评,但看到那个准字时的心情又是不同。就他大哥的臭脾气,跟旁人一样好,那叫平庸,总得强人一头,才算略可。杜长史得了便宜又卖乖,“哥你也算举贤不避亲了。”
“你算哪个贤?”
“上上等的贤。”
杜尚书感慨,“真有人一辈子学不到个谦逊。”
“干嘛要谦逊,我本来就很好。看遍帝都城,谁有大哥你这福气,有我这样的好弟弟。”杜长史继续给他哥捏着肩,随口道,“大哥你知道睿侯与玄隐阁的关系么?”
“影影绰绰听说过一些,不知真假。”
“我听说睿侯就是玄隐阁的老大。”杜尚书笔尖一悬,略停片刻后方道,“这也难怪了。听说睿侯武功很不错,他出身寻常,等闲人家子弟往何处学那一身武艺,必有缘故。倘他出身江湖,就解释的通了。”
“睿侯是不是很怕痛?”
“你以为是你哪,碰破块油皮都要嚷嚷好几日。”杜尚书摇头失笑。
“你肯定不知道睿侯死前说了什么话吧。”
这个杜尚书还真不知道,杜长史告诉他哥,“睿侯说,他实在太痛了。哥你说,会不会当时睿侯伤的太重了。”
“胡说八道。睿侯当年以悍勇闻名天下,他到帝都时我刚中进士,还在帝都。当年禁卫军有我们少林的一位师兄,很有些不喜睿侯,他那时刚得老国公赏识入禁卫军。禁卫常有比试,其实睿侯武功还是差一线,但他悍不畏死,一场比试负伤二十几处,却是胜了这位师兄。事后自己也躺了一个多月。”杜尚书道,“你们年轻些,没见过睿侯。他是个一等一的人物。”“那睿侯死后,陆侯为何跟陆公府分宗了?”
“这谁晓得。我那时就外放了。”
“我就不信哥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跟我说说嘛,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的。”
杜尚书无奈,“我真求你以后别什么都跟我说了。”
“快说快说,谁叫你听哪。”杜长史催促。
杜尚书道,“听说是因为北疆军权之争。”
杜长史当真是听到了新鲜事,不可思议,“他们叔侄争过北疆军权!”
“睿侯突然离逝,北疆那时初平叛,没了睿侯镇压,刚刚平叛的各部都有些蠢蠢欲动。陆国公陆侯当时都在北疆领兵,那时除了陆侯,他们叔侄尚未赐爵,陆国公年长,已是成名将领。陆侯刚进入军中不满两年,小有名声。”
“那北疆军权怎么会让陆侯执掌?”
“林将军与睿侯是过命交情,北疆军有二十万之众,领兵将领众多,林将军是其一,林将的父亲林大将军位在禁卫,是陛下心腹。而且,当时陆侯表示出强烈的希望掌军北疆的意愿,陆侯曾上折陛下,要继承父志。”
“可当时陆侯那么年轻,怎么看都是陆国公更稳健。”
“支持陆国公的北疆将领也有很多,不过,当时在北疆的还有一个人。”
“谁?”不知为何,杜长史的心都悬了起来。
“今永安侯,当年的永安世子。”
“难怪永安侯与陆侯交好,原来还有这样一桩旧情。”杜长史道,“永安侯府也是世代武勋,他家与唐家是上千年的交情,倘他家肯支持陆侯,难怪当时陆侯可得北疆军权了。”杜尚书摇头,“这也只是些官场流言,具体因何,怕只有陆家自己知晓了。”
杜长史深以为然,“一个军权,也不至于争到宗族断绝吧。要是大哥你看中什么,我一准儿不跟你争,我打理的干干净净的双手捧了给大哥送来。”
杜尚书唇角翘了翘,“我看你就剩一张嘴了。”
“我就是只剩一张嘴也得先讨哥你喜欢。”杜长史嘴巴似抹蜜,杜尚书道,“我提醒你一句。”
“哥你说。”
“那些个玄隐阁的事,知道就可以,不要太放在心上。江湖事,江湖人,只是小道。真正高手如云、精兵百万的不是江湖,而是朝廷。”杜尚书淡淡道,“只有将眼光放在大道的人,方得长远。”
第228章
杜长史过来巴结了他哥一回, 待用过晚饭,天色已晚,杜尚书便让杜长史在家里歇了。第二日杜尚书晨起, 兄弟子侄一道晨练, 很是热闹。尤其杜长史很多天没回来, 家中人气不要太高,连大厨都不必吩咐就做了一桌杜长史爱吃的菜。
早饭后,兄弟俩一起出门,一个去上朝, 一个往刑部。
清晨薄雾淡淡, 杜长史在刑部衙门前飞身下马,指尖儿顺着领间柔顺的皮毛略拢一拢身上狐裘, 就要进衙门当差, 就听身后一声招呼, “杜大人请留步。”
杜长史回头, 见自一畔过来个灰衣男子,那衣裳的颜色与晨雾仿佛,不留心当真不会注意。那人眉眼兴许是沾染了晨雾的缘故,带了些朦胧水气,愈发衬的眉飞眼翠。这熟悉的眉眼在记忆中追溯,杜长史忽然一笑,迎上前去, 握着这人的手臂, 亲切的喊了声, “白大哥。”
近前便看出, 白肇东其实年纪不轻,只是他人生的实在太好, 即便年过而立,仍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青春气。纵一身简单的灰衣布袍,仍是掩不住的俊美出尘。倘往前数十年,便是两年前名震帝都才貌双全的状元裴如玉,论相貌,都不一定比白肇东更为出众。
白肇东眉眼间带了些暖意,反手握住他的手臂,“你现在做官了,不好再这样喊。”
“做官难道就六亲不认,白大哥,你什么时候回的帝都?外头冷,咱们进去说话。”杜长史一向性情骄纵,他交往朋友也不大看什么出身门第,只要投他眼缘,他就去交往。白肇东比杜长史年长十岁,两人能做朋友,还多亏一段渊源。
杜长史握着白肇东的手进了刑部衙门,他是穆安之的长史,故而当差的屋子离穆安之的正房很近,便在正房以东的房间。挽月开了门,穆安之不用他打扫,“去要壶热水来,沏好茶。”
挽月出去忙,杜长史随便捡张椅子坐了,问白肇东可用过早饭,白肇东知他一向随意,坐在杜长史下首,“我出门时用了。昨天原打算去找你,听你门房说你回了尚书府,就早上过来了。”
白肇东来刑部找他,所为何事,杜长史也心里有数,他问,“白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帝都。”白肇东道,“你是知道我的,我都是生意上买卖才会回帝都。魏家打发人去了闽州港,我不能不回来一趟,毕竟大将军曾与我有恩。”
杜长史撇下嘴,“那叫什么恩。”
白肇东笑笑,说起他的来意,“这次正好能看看你,也想跟你打听,魏家这案子,现在能不能探监?”
“他们父子的罪名尚未查清,探监不便。旁的人我可以代为安排。”
“旁的人就算了。”他跟魏家旁的人也不熟,白肇东道,“我带了些被褥过来,你帮我送进去吧。”
“行。”杜长史一口应下。
挽月端茶进来,白肇东起身去接,杜长史自己取了一盏,两人边吃茶边说话,杜长史视线不离白肇东的脸,白肇东笑,“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好几年不见,白大哥你还是老样子。”真不愧是姓白的,杜长史见过来帝都做买卖的海商,在海上被海风吹日头晒,无不是面容棕黑,手脚粗大。白肇东原就是身量伟岸的大丈夫,因他天生的白皙,竟是出海几年还是雪白的皮肤,衬着他那俊美硬郎的五官,便是放在风起云涌的帝都,亦是出众人物。
“你也还是老样子。”白肇东在权贵圈里的朋友不多,杜长史算一个。
杜长史道,“将军府一应家什查封,谁给白大哥你送的信?”
“据信上说是将军府后街旁支三房的一位老太爷,我跟魏家人不熟,也没过去。魏家事我是来了找这里掌柜打听了打听,就知道男丁多下了狱,女眷还在府里关押。”白肇东如实说。
杜长史一哂,“现在找你回来,无非是想你出钱打点。”“总是我的一桩因果,我年下原也要过来帝都的商铺巡视一番,这回也有我自己的一些事,再者,以后还要在东穆讨生活,就算为了名声,也不能接信不来。”白肇东如实道。
外头渐渐有当差的书吏跑腿的差役的声音响起,白肇东起身道,“这次我怕要多在帝都留些时日,你还要当差,我就不多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你外头的住处,我去寻你,咱们好生喝上几盅。”
杜长史想了想,“也好。一会儿我打发人把白大哥你带来的被褥送到程侍郎那里去。”
“他们在狱中可还好?”白肇东问一句。
“老将军也曾是简在帝心之人,此案是尚书大人亲审,并未刑讯。”杜长史说着送白肇东出门。
白肇东请他留步,“咱们不是外人,只是你送我出去,叫人瞧见难免不妥。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三殿下手下当差,还是要谨慎些的好。”
“你这好几年不回,一回来消息就够灵通的。”杜长史止步笑道。
“不是我消息灵通,是你名声太响。”白肇东一笑,拱拱手,告辞离去。
挽月进来收拾茶盏,“好几年没见白大爷,我听说海商可有钱了,怎么白大爷还穿布了?”
“这就是白大哥的过人之处,朝廷法典规定商人平民都不许穿绸,虽则现在也没人管,家里略有富裕的也要买上三尺绸做件褂子的。可白大哥是何等细致人,哪里能学那等没见识的暴发。世上行事,谨慎些总没害处。”望一眼白肇东离去的背影,杜长史回身在薰笼上烤着火说。
挽月笑,“这话真不像咱们二爷说的。”
“不像我说,像谁说的。”
“像大爷说的呗。”
“去去!我但凡有句好话,就都像大哥不成。”杜长史道,“爷本来就天才纵横,远超凡人。”
挽月偷笑,要论自信,他家二爷是真的天才纵横远超凡人。杜长史唤住挽月,还有件事跟挽月说,“明年开春有秀才试,我看你文章也差不离了,要不要去试一试?”挽月从小就跟着杜长史,俩人虽为主仆,却是一道读书长大,只是挽月天分寻常,不比杜长史这早早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的。
挽月道,“做秀才公也就那样,还不如跟着二爷长见识,等以后您发达了,再提携我不迟。”
“你还是跟你爹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二爷你不是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做主。二爷能做主自己的事,我就不能了?”挽月有些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杜长史道,“我这是让你深思熟虑。”
“我这就已是深思熟虑了的。”
杜长史只得依他了。挽月平时是很好说话,性子也软,但越是这样的老好人越不能得罪,要是让挽月生气,日子可就有的难过了。
见杜长史没再提考功名的事,挽月高高兴兴的在薰笼里又添了几块银霜炭,把炭火点旺,不令他家二爷冷着。
三皇子府。
严琳将年下大宗的账目一一向李玉华报了一遍,这是李玉华的习惯,平常织坊的事,李玉华便托给严琳管着,但大宗的买卖她得知道。
如今年下要放假,除了工钱,还有按例,年底得发个大红包,也有地方叫喜面儿的,总归就是这么个意思。
李玉华说,“大家伙儿都卖力,忙了一年,这大年下的,得有这一道。先说年货,按人头算,每个织工一对肘子一对肥鸡,管事翻倍,大管事再翻倍。外头铺子里的伙计账房掌柜也是一个理。另外再拿出些银钱,这每个人织布都有记录,按织工织的布匹售卖价钱,提一厘,旁的染色、纺钱等也都有工钱对照,也按一厘来提,上不封顶,最少的也给二两。伙计掌柜,都按他们干的活来发银子,多做多得,少做少得,一样也是最少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