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心中久久回荡着这句话,这句在史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话,却是让穆安之由衷觉着,心头都是暖的。
第182章 一七一章
穆安之别看在朝人缘不好, 论舌战力, 皇子中他认第二, 无人敢称雄。
这两天, 穆安之在穆宣帝这里待遇有所好转,平时能有个坐儿了。主要穆安之不喜欢站着,以往站如钟坐如松多年, 近来他是坐站随意, 怎么舒服怎么来。而且,站累了绝不憋着,你不让他坐, 他自己能找个坐。
总不能为这些个小事闹不痛快, 何况, 近来穆安之还算得穆宣帝的心。虽则说话不大中听, 但意思是合穆宣帝心意的。
帝都送来的奏章会先经随穆宣帝秋狩的吏部杜尚书、兵部陆国公、礼部宋尚书三人拟批后,再送到穆宣帝面前。
基本上合穆宣帝心意的, 穆宣帝便批个“可”字,不合心意的,便另行拟批。
穆安之做些辅助**务,给穆宣帝念折子, 还代笔批折子。穆宣帝说,他写。有时俩人意见不一致, 还能吵上一架。
刑部送来的关于南夷军粮案的判决,周家牛家连带一干涉案官员都有定夺,独胡源这里, 黎尚书的批词是按律当诛,虑南安侯之功,是否酌情另判,请陛下定夺。
穆安之念完后便哼一声,“油滑。”
穆宣帝道,“你在刑部也大半年,与黎尚书关系就这样。”
“关系不关系的,我是就事论事。”穆安之扬眉道,“南安侯有功封妻荫子难道没有顾到胡源,胡源犯下重罪数桩,按律便是,有什么情面可讲?”
晨间阳光勾勒出穆安之线条分明的脸庞,微风带着行宫花木香气透过菱花纱窗飘入室内,穆宣帝端起盏温茶,“哦,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还有裴相,要说黎尚书是油滑,他就是油滑的大头目,叫声油头是没错的!”
穆宣帝一口茶刚入口就喷到地上,笑斥,“放肆!”
穆安之看他喷茶喷湿前襟,递个手帕过去,穆宣帝擦了擦,穆安之立刻就把手帕要了回去。穆宣帝道,“一块帕子也这么宝贝,你跟你媳妇的定情信物?”
穆宣帝随口讽刺打趣,不想穆安之竟有些不好意思道,“刚认识时我媳妇送我的。”仔细的将帕子折起来放回袖中。
穆宣帝都要感慨一声这个儿子委实是个情种了,小夫妻情分是真的好,绝不是在长辈面前装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那种。
穆宣帝伸手要过奏章,与穆安之道,“裴相、黎卿都是老成谋国之人,他们这样批自然有其道理所在。论公,南安侯有战功在身;论私,胡家亦是皇亲。”
穆安之立刻接道,“当年辅圣公主的夫家方家,论公更是不世战功,论私一样是皇亲,辅圣公主既未论公也未论亲,不然难保现在朝廷还姓穆!”
穆宣帝给他顶的肺叶子生疼,怒问,“南安侯府难道是方家逆臣?”
“论功论过,南安侯府远不及方家。”穆安之抿抿嘴角,“陛下要是觉着我说话不中听,我不说便是。”
穆宣帝冷笑,“倘不叫你说,倒成朕阻塞言路了。”
穆宣帝宣来杜尚书、陆国公、宋尚书三人,讨论胡源判决之事。
宋尚书刚一开口,“胡源自是罪责深重,但因其父功高,按律亦查酌情减些罪责的。”
穆安之立刻问,“凭的是南安侯哪件功劳,减的是哪桩罪责?”
宋尚书道,“南安侯功高,天下谁人不知,难道殿下不知?”
“我自然知道。只是问宋尚书一句,南安侯所立战功,有哪件是朝廷没有赏赐亏待南安侯的?”
宋尚书一时语塞。
杜尚书一张铁面,“议功议亲是应有之义,按律处置也是应有之义。”
这话太极的连穆安之都挑不出不是。
有杜尚书这太极功夫,宋尚书重整旗鼓,继续道,“南安侯这般年迈仍驻守南夷蛮境,怎忍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令胡源在监中服刑,永世不得放出,也是一样的。”
“怎么一样?脑袋在脖子上跟脑袋搬家一样?南安侯年迈不忍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些直接或间接死在胡源手上的人,难道家中没有年迈父亲,没有贤惠妻子,没有待哺幼儿?那些没有的,是因为胡源把一家老小都斩草除根!这样的恶行,若不能依律法惩处,律法尊严何在?天下公道何在?”
穆安之咄咄逼问。
宋尚书微微低下头,露出个避让的姿态,却是不卑不亢,“逝者已逝,纵判胡源死罪,逝者也不可能生还,何不令胡源为逝者赔罪,尽余生赎罪。一可全南安侯父子之情,二可安逝者之心。”
“在宋尚书的心里,为罪魁脱罪就是安逝者之心吗?”穆安之讥诮的问。
“逝者已逝,如今要考虑的是生者。殿下刚刚问南安侯有什么功勋是朝廷没有赏赐的,的确,朝廷赏功赏能,未曾亏待南安侯府。可南安侯这样的老将,万中无一,南夷的重要,殿下比臣更清楚。前功已赏,不知可否能南安侯以将来之功,赎胡源今日之罪?”
穆安之简直平生未听此大谬之言,以来日之功赎今日之罪!穆安之砰的一掌落在扶手上,陡然起身怒喝,“荒谬!”
穆安之简直怒不可遏,逼至宋尚书面前,“倘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都不能信天下竟有此荒谬言语!来日之功赎今日之罪,那么,以后是不是所有高官显贵有违律法,便都可如宋尚书所言,以来日之功赎今日之罪!”
“将来有朝一日你宋尚书之子犯此罪责,你一样可以来日之功赎你子今日之罪了!”穆安之的指尖几乎戳到宋尚书的鼻尖,“可笑!荒唐!滑天下之大稽!原以为你不过糊涂,不想竟包藏这等祸心,竟想害我朝于万劫不复!汝之险恶胜胡源千万,你这样的祸色,竟能跻身朝堂之上,忝列尚书之位,难为你竟能毫不知羞,如今还能在我面前说这样恬不知耻之言!汝之脸皮是何铸造,汝之胸膛中可还有心肠尚在?”
穆安之后头还有一大堆话没说出口哪,宋尚书已是汗湿重襟,抖若筛糖,随着穆安之一句句喝斥,脸色由白转青,终于两眼向上一插,厥了过去。
杜尚书年轻,陆国公军旅出身,两人反应极快,连忙扶住昏厥的宋尚书。陆国公道,“陛下,还是先令宋尚书暂歇一歇吧。”
穆宣帝道,“也好。”吩咐内侍,“着太医去给宋尚书诊一诊。”
穆安之道,“这样的人也配用太医。”抄起刚刚穆宣帝喝剩的半盏残茶,手腕一抖,半盏茶汤便朝宋尚书脸上泼了过去,宋尚书大概是被气狠了,一时并未醒来。穆安之拔下头上玉簪,对着宋尚书的人中就是两下子,皆扎出血来。
宋尚书一声呻吟醒来,睁眼正看到穆安之冷冷收回玉簪,簪回发髻的讥诮模样,真是恨不能干脆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才好。
穆安之冷笑,“你死了倒没什么,就是别推我身上。我这名声已经够坏,就不用你再添砖加瓦了。”
“你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穆宣帝道,“先送宋卿回去歇着吧。”
宋尚书急着分辨,“陛下,臣委实没有……”
“当然,宋尚书一定是怀着我朝万万年的忠贞心意来建议陛下以来日之功赎今日之罪的。”不待宋尚书说话,穆安之不客气的讽刺道。
宋尚书险没再叫他骂的背过气,穆安之是能一己之力干倒半个御史台的人,何况这次是被穆安之抓到话柄,宋尚书委实不是其对手,为免再受其辱,干脆嘴巴一闭,扶着侍卫离开御前。
宋尚书虽走,这场御前官司却还未完。
陆国公恭敬道,“宋尚书话虽不甚妥当,却是出自公心,并非殿下所言不堪之人。有些旧事,殿下并不知晓,先忠武公救驾先帝身死,死前先帝握着忠武公的手说,卿只管放心,有我穆家一日,便有先胡家一日。你之子孙,若非忤逆叛国之罪,朕之子孙,永不相负。”
穆安之双眸猛然一眯,原来竟有这样一桩事!
他针一样的目光落在陆国公脸上,陆国公那张方正的脸仿佛无知无觉,只管恭肃站立一畔。原来这便是陆公府的打算,即便他想要胡源明正典刑,也必然要将南安侯府得罪到死!更要令穆宣帝背一个违先帝遗训之名!
不过,这事没这么容易!
穆安之道,“我并没有听闻过此事,陆国公如何知晓?说来,你家并非世族,这些渊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家兄当年告诉微臣,家兄知此事对先武忠公极为佩服,称赞胡氏一门忠贞无两,乃武将楷模。”陆国公一五一十的说,“南安侯府从不对外提及此事,知道此事的帝都不过寥寥数人,先帝毕竟有过此言,况胡源也非罪无可恕。殿下,当饶人时且饶人吧?”
“他当年未曾饶过那些冤死于地下之人,今日也绝不会有人能饶过他!”
穆安之寸步不让!
第183章 一七一章
陆国公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下并非全无波澜, 穆安之在朝嚣张他早便见过, 但真正对上时, 穆安之那种冷酷的敏锐仍令陆国公有种如坐针毡的危胁, 尤其在穆安之不留任何情面的将宋尚书骂厥过去之后。
这便是官场!
官员的战场!
穆安之的政治资本并不丰厚,宋尚书朝中大员,一言不慎被穆安之抓住漏洞, 穆安之立刻口出如刀将宋尚书打的全无还手之力, 这种敏锐,这种口才,甚至让陆国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丝不太美妙的回忆。
穆安之不过是在刑部初初分管一件大案的皇子, 甚至不能完全管控刑部, 但哪怕面对内阁大员, 都没有一丝惧意。
甚至, 他主动出击,对穆宣帝道, “臣先前不知有先帝与先忠武公之事,南夷军粮案是臣主审,既如此,请陛下将此事交给臣, 臣必能办的妥当。”
陆国公立时心生不妙,但他实未料到穆安之竟然对先忠武公救驾先帝而死之事一无所知, 且观此情形,穆宣帝并未对穆安之提及此事,他先于穆宣帝说破, 已是不妥。
这个时候,他再拦穆安之,怕帝心不悦。
陆国公素来妥当,步步稳健,素不涉险,故未再说话。
穆宣帝看向面前几人,陆国公杜尚书均无异议,穆宣帝便对穆安之道,“有始有终,此事便交给你来办。”
陆国公心脏陡色一沉,穆宣帝此一句,已知帝心所向。
不过,三殿下即便真的能逼杀胡源,南安侯纵是面子上大义灭亲,难道心里就真能痛快?
穆安之自御前告退,立刻召杜长史华长史商量此事,杜长史年轻,略比穆安之大个四五岁,杜长史扇骨一下下的敲击掌心,“竟有这事?我从小在帝都长大,帝都权贵豪门中的逸事传闻我大都知道,这事我从未听闻半点风声。不过,先忠武公因救驾重伤不愈离世倒不是什么秘密,忠武公过逝后,先帝谴今上亲至南安侯府代为祭奠,亲拟谥号忠武二字,武将得此美谥者,屈指可数。可却从未听闻过先帝有过此言。”
朕之子孙,绝不相负。
这岂不是免死金牌么!
华长史在帝都为宦多年,亦是初次听闻此事。华长史道,“先帝在位时的史书已经修整完缮,史书中并未提及先帝对胡家有此承诺。但,陆国公也不至于说谎。”陆国公敢在御前提,必然是确有此事。
杜长史眼睛一眯,问,“殿下也未在陛下那里听说过此事。”
穆安之翻个白眼,他跟穆宣帝关系一般,这事在华杜二人这里并非秘密。
杜长史摇开折扇,忍笑道,“如今随扈官员谁不知殿下倍受陛下重用,每日在陛下跟前服侍不说,还代陛下批阅奏章。”
华长史也觉着有些好笑,估计现在认为并不受陛下宠爱的就是三殿下自己了。华长史道,“倘陛下厌恶谁,那是再不会多看一眼的。陛下知殿下性情纯直,指点殿下,殿下晨昏定醒,为君父分忧,实称得上父慈子孝,天下楷模。”
穆安之奇怪,“你俩什么时候变的这么会拍马屁了。”
华长史险没叫这话噎死,杜长史翻个刚刚穆安之一模一样的白眼,“兴许是陛下听奉承话听的太多,就喜欢殿下这样噎人的。”
穆安之素来会噎人,不想竟叫杜长史噎个正着,不禁一乐。华长史说,“南安侯府的事,不妨问问安黎,他应知道一些。”
穆安之虽说话噎人,心肠当真极软,胡安黎一向很得他心意,问胡安黎此事,将来再让胡源伏法,到底是父子。
杜长史看出穆安之的犹豫,直接道,“若我是安黎,宁可知道案情进展,难道还真刻意回避,什么都装做糊涂不知,最后哭上一场,做足孝子本分?若安黎肯那样装模作样,当初根本不会把周氏的事闹出来。”
穆安之仍是同杜长史道,“你们是内窗师兄弟,你私下问问他,他怕是也不大清楚,不然当初会告诉咱们。”
穆安之这话也在理,杜长史领命而去。
因胡清被册侯府世子,虽是在行宫,往来道贺之人也极多。胡清在随驾之列是穆宣帝钦点,胡安黎是被穆安之带来的,胡清近来时有交际,儿子不在身边,便叫了胡安黎过来,带着他穿针引线引荐些人脉。
胡清这做叔叔的,真是比胡源这做爹的称职百倍。
胡安黎自胡清那里辞出回穆安之的行宫别庄,杜长史方去寻他。胡安黎身上有些淡淡未散的酒香,杜长史看他面颊微赤,手掌覆他额上问,“这是吃了多少酒?”
“没吃几盏,师兄还不知道我,我一盏米酒入肚脸就要红的。”小厮端来香茶,胡安黎递给杜长史,“我这刚回来师兄就过来了,可是殿下那里有事?”
“有件事想问问你。”
胡安黎打发小厮出去守门,杜长史这才将事说了,果然胡安黎皱眉,“这事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他有些迷惑的看向胡安黎,“我也只知道当年曾祖父是救驾而死,从未听说先帝对胡家有过这样的许诺。”
胡安黎起身,“我去问问二叔,我没见过曾祖父,二叔是见过的。”
“你好不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