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若是她真心念着他,愿意同他站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现在问题是,若是不告诉她真相,她不可能站在他这一边;可若是她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一个无解的悖论。
姬金吾硬着头皮试图将目前的处境变得更好一些:“她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们只是发小,我当初这么对你说根本是假话,只是防备你怕你是张苍的人……”
易桢:“那你怎么证明自己现在说的不是假话?”
姬金吾证明不了。因为他就是在说假话。
易桢见他不说话,当他自觉理亏、不敢回答。可是加手腕上的力量却还是一点都不松懈,好像理亏也要把她强硬地抢回去。
易桢用手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彻底恼怒起来:“你不要这个样子,好像多喜欢我似的。你对谁不是这样?三分虚情硬是演出十分真心,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她不信。她根本不信他捧出来的真心,她认为那是假的,认为他是在骗她。
你对谁都这样,以后你若是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你怎么证明她对你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呢?
当初她给他绾发的时候开玩笑一般说的话,现在还真是一字不差地应上了。
姬金吾硬撑着不放手,两只手一齐将她的双手握住,声音压得很低,都透露出几分可怜来了:“我没说谎,我没演戏。我是真的喜欢阿桢、最喜欢阿桢,相信我好不好?”
他不吝于说情话,其实他甚至挺擅长说情话的。但是他又怕露出一丝丝技巧的痕迹,让阿桢认为他又在骗人,拿以前用过的幌子继续骗她。因此只敢说直白的句子,一点技巧都不敢用。
易桢不挣扎了,她越挣扎他握得越用力,掌心温度又高,好像要把她捂化了一样。
她也想到了他们在博白山最后一次见面时,曾经应他要求,为他剪下一缕头发祈愿他平安,现在见他言辞恳切倒真不像是在说假话骗人,便说:“你若是没说谎,那我当初给你的那一束头发在哪?你放在身上吗?”
姬金吾原本见她不挣扎了,一双手安安稳稳地任他握着,左手的指节还嵌在他手指之间,像是预支的十指相扣,很有些微末的喜悦,恨不得反复摩挲几遍,捧到嘴边吻一吻。
阿桢肯定也有点喜欢他的,不然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说这样的话。
然后易桢的话就这么穿透他那一点微小的喜悦递到耳边来了。
姬金吾恐惧得几乎战栗起来,他慌了神,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叫她反感地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能说没带在身上。不贴身放着还好找借口,可是连芥子戒中都不在,扔在住处,这算什么?连她的剪给他的头发都不放在心上,结发之礼都不放在心上,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最喜欢她?
他更不能说实话,说是被自己的同胞弟弟抢了去。常清因为她身遭不测几乎疯了,修为崩溃心法重修,姬金吾怕刺激自己的弟弟直接逼死他,便是日日耿耿于怀,也从不敢提从常清那里拿回来。
他怕她问,常清这么痛苦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每条路都堵死,姬金吾根本无路可走、无话可答,连带着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心中那些患得患失、偏执、自私、痴心妄想到底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又或者他的喜欢确实是这么难以让人信任。
易桢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已经答了,别的情绪没有,先是嘲笑了一番自己,竟然真的问了这样的问题,像是他给出证据她就要改变主意回到他身边一样,接着才心平气和地说:“放开我。”
姬金吾还是不放手,他死死地撑着,咬紧牙关,生怕自己告诉她自己这些天怕她过得不好,怕她叫不喜欢的人发现,明里暗里地帮她。
不能说,说了就暴露和徐贤的关系了。阿桢和延庆公主关系那么好,保不齐她会和延庆公主说。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的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姬金吾低声说——其实他的腔调可以算得上是在求人了,但是声音压得太低了,晦暗不清,一时又也听不出来:“你不要嫁给他。他不好。阿桢,你等等我,就等一会儿。”我能活下去了,立刻就告诉你全部事情。嫁给我,我对你好。
他平常——不要说平常,过去三十年也没有用这样的腔调求过人,只是现在他明明知道了和她待在一起是如何快活高兴的事情、知道把她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知道同她喝着茶一起下棋是怎样有趣开心。
他都知道了,怎么能甘愿放手。
最初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被张苍那种人比过去,现在与她接近了,说了许多话,方知道自己不甘心被所有人比过去。
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受苦、凭什么他就要在地狱里煎熬、凭什么好东西没有他的份。
欲念这种东西,你小心谨慎地压抑着它,会错以为它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是你一旦放任它,甚至与欲念的对象靠的那么近,它瞬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你说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已经不在理智控制的范畴中了。情爱这件事本身也不在理智的范畴中。
易桢摇着头说:“我没有要嫁给张苍,我和你说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我已经回答过你之前的问题了,你和他不同就是答案。”
她眼睫扑闪,想把一路跑偏的话题拉回去,回到最初的节点上,回答完,他乖乖地离开,她又回到她的生活中去。
姬金吾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向来聪明。但是现在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就像一个一贯运气不算太好的人,忽然有天上掉下来的宝藏,第一个反应绝对是“骗人的吧,哪有那么好的事”。
但是他信了,他当然要信。姬金吾直接说:“你不要嫁给别人。”还是嫁给我,好不好。
易桢才知道姬金吾之前用的那个人称代词是在指李巘道长。刚想反驳李道长对她那么好,她凭什么不能嫁。
想不能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姬金吾压低声音,赌徒一样,说:“阿桢之前明明对我有动心的,对不对?”
“阿桢要是一点都不心动,就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阿桢要是一点都不动心,就会毫不客气地利用我了,对不对?”
“阿桢刚刚在害怕什么?阿桢在害怕我。害怕上我的当、被我骗,怕对我动心?”
“我真的好喜欢阿桢,阿桢再等等我,我告诉阿桢一切好不好?”
易桢真的害怕起来,她不住地摇头:“你不能这样,姬金吾,你不能这样。你做人不能这样的。”
她想阻止他说下去,打断他的话:“就算我以前动过心又怎么样?姬金吾,以前的事情你让它过去不行吗?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缘分没了就是没了,你不能逮着一个人骗——”
她的话断在嘴里。
姬金吾慢慢俯下身子来了。
他眼睛里有光,一点一点拉进和她的距离,手也放开了,虚虚环在她腰间,怕她待会儿猛地往后退撞到墙上去撞痛自己。
姬金吾说:“缘分不是用来说明你喜欢我但不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情的。”
他长得很是不错,方才情绪搅动造成的表情失仪已经压下去了,自信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眸中,让他与初见的模样相差无几。
姬金吾一身白衣,蓝纹缘边,暮色在他肩膀后面深深浅浅地铺开。他这人总是在担当,在扛起一切属于他的责任,但是奇怪的是他的肩膀并不算特别宽阔,但也不单薄,只是有些削肩膀。但向来说美人无肩,也算在美的范畴中。
他肩膀骨头是硬的,但骨头上面的皮肉有些软,温热的,适合叫被困在他臂弯里的人一口咬上去。
没错,他肩膀上还有道旧疤,伤是早就好了,但逢着雨天偶尔会有些痒。一口咬上去就不痒了。
姬金吾显然是要来吻她的,他觉得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要接吻的。不止是接吻,还要成亲的。
中间就算有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动心第一次就会动心第二次。大家总是兜兜转转又相爱了。
不止是在说易桢,还在说他自己。
他当初在万方船上将她从张苍手里抢回来,就很有些意动了。但是他不懂,觉得控制不住便是坏情绪,百般压抑,最终还是没办法、根本压抑不住。
她的手在推他的胸膛,推不动。推肩膀,还是推不动。随着他一寸寸接近,倒像是攀着他的肩膀配合他一样。
易桢喃喃骂他:“不要脸。”
姬金吾已经停在她唇瓣前面了,只差一点就能吻上去,被她骂了一句,不敢动了,有些悔恨自己太过轻狂、逼得太紧,又高兴她没直接躲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继续了之后又怎么样?若是精心策划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呢?
姬金吾有些狼狈,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激动之下做的事不对了,怕她心里存了芥蒂,缠着易桢低声说:“阿桢多骂几句,我该骂。”
易桢:“……”
易桢瞪他,一字一句,不知道在说服谁:“我不喜欢你,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我没有喜欢过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易桢还要继续骂,忽然听见屋子里面的敲门声,是蒋虎的声音:“姑娘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易桢推他,这次姬金吾完全没用力,任她推开。
见她要直接从窗户里翻进屋子里,姬金吾连忙叮嘱道:“阿桢,延庆公主脾气不好,你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帮你。”
易桢没理他。
姬金吾眼睛都在笑,似乎没把她方才气得涨红了脸说的狠话放在心上,继续说:“上京不安稳,你早些离开上京有好处……你来上京是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做。你快些离开这儿。”
易桢又瞪他一眼,直接将窗户关上,把帘子放了下来遮挡住他的视线。
蒋虎以为她没听见,提高了声音,继续敲门:“姑娘?我们该走了。”
易桢连忙答道:“好,就来了,半盏茶时间。麻烦蒋大哥了。”
蒋虎在门外憨憨地笑了一下:“好,我去叫人驾车。”
易桢深呼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又忽然想果然还是直男好,面对李巘道长和小杜弟弟比面对张苍和姬总简单多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发髻与首饰摆放位置,推开里间的门,走到床边,想要再看看李巘道长。
不知道他有没有冒汗。苏所大夫说伤势已经大好了,冒汗是虚火。
李巘道长早点好起来,易桢就连夜离开上京。
至少和李巘道长蹲在洛梁,每天吃饭睡觉修行的日子是真的安逸又舒心。
你看李巘道长多好。她原本想独身去上京的,他明明都知道她拒绝他、避开他了,他还一心一意地为她打算、给她筹划。
说起来里间一个窗户也没有,平常就光靠外间那个窗户空气流通吗?还是病人要避着风?
易桢这么想着,掀开帘帐,俯身下去想要看看李巘道长。
然后她的腰肢被揽住,整个人被迫坐在了床边,下巴给抬了起来。
易桢心一惊,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那个吻就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李巘道长只穿着中衣,因为之前一直躺着,半束着长发,眸色沉沉,吻偏了也不在乎,一触即分,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问道:“阿桢姓易吗?”
易桢寒毛都竖起来了。
姬金吾只在开始气疯了质问她的时候叫过她一声全名,李巘道长必定听完了全程。
李巘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为了护着她受伤昏过去之前还犹豫着,想她刚表露出一丝好感就牵她的手会不会太快了。
但是现在又觉得当时过于愚蠢。
易桢被他捧着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满眼都是他雪白的中衣。
李巘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延庆公主的桃花妆上得很好,十分妥帖,他这么轻轻擦,根本擦不下任何东西来。
也就是说,她脸上泛起的红色,都是因为外面那个男人。
易桢根本不懂这个直男在干什么,她自知理亏,甚至还有些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希望他发现自己骗他不要太生气了。
李巘从没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严格来说也不是没见过,多年前在丰都的高楼上见过一次。妓馆的“妈妈”给被卖到这里来挨了一个月打的小姑娘上了盛妆,给她穿了好看的衣服,希望能把她的第一夜卖出个好价钱。
那个莲花一样的姑娘到底算不算是如今的易桢,倒是不好说。
李巘并不知道嫁给姬金吾的易家三小姐具体叫什么名字,他对和自己无关的细枝末节也不会投入那么多精力。他联系当日在慎求道观之外发生的事情,只当是姬金吾移情别恋、另有新欢,所以易桢离开了他。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不叫扶蕖。你也不是什么高门逃妾,遮挡容颜不是因为怕风,是因为怕被姬金吾发现。”